推开门,亚伦静静站在门外等我。
“还好吗宝宝?”亚伦把一瓶牛奶递给我,“喝一点,你早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我脸色不太好,接过牛奶,肚子里并不觉得饿:“谢谢。”
亚伦没问我和医生都聊些什么,不过他也用不着问,医生早晚会全部告诉他。
意料之中,我的检查报告显示没有太大问题,各项指标数据也都基本正常。
亚伦下午还有工作要处理,他陪我去取了药,然后安排车子送我回家,接着和我在医院门口分道扬镳。
我在车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司机送我到楼下,看我睡着也没有出声叫醒我。
后来还是亚伦的电话把我吵醒,问我到家没有,我才清醒过来,慌忙走下车,跟司机说了句不好意思。
阿姨知道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身体,看见我进了家门,她停下手上的活,关切地问我检查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问题。
我说:“都挺好的,没问题。”
阿姨又说厨房里有刚煮好的汤圆,我早上没吃东西,她这就给我端过来。
我莫名觉得很累,自从走出医院后,全身力气好像都被用尽,突然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不用了阿姨,我睡一觉,你忙你的就好,不用叫我起来。”
我拖着步子倒在床上,闭上眼的一瞬间感到脑子里传来阵阵晕眩,连带着头都开始疼。
医生不久前才嘱咐过我,给我开的安神助眠药物只能偶尔睡前吃,分量也不能多。我叹着气,头痛欲裂的同时又全身无力,只想能尽快睡着。
于是我把医生的话抛诸脑后,从药瓶里摸出两粒塞到嘴里,就这样干吞了下去。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思绪飘然间想起亚伦之前经常说我睡着的时候很吓人,他说尤其是我睡熟的时候,不止安静,呼吸浅,还几乎一动不动。虽然明知不可能,但他还是好几次被这种状态下的我吓到会伸手去试我的鼻息。
我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像回到了多年前的盛夏,身上各处感官都真实而生动地把曾经的一切都再经历一遍。
暑假前夕,我的左耳发炎严重,持续出现各种听觉障碍症状,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生活和学习。但由于表面上看不出来,所以当我再一次和妈妈提及这个事时,她的态度仍旧是不相信,并让我别成天没事给她找事,她说她很忙,没空听我瞎扯。
但我的听力确实下降了很多,亚伦就坐在我的左手边,许多时候他凑得很近跟我讲话我都听不到。没过多久,亚伦头一次用很严肃的面容跟我说:“xx ,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的耳朵需要去看看医生。”
我也想去看医生,想去治耳朵,可我没有钱,我的妈妈也不相信我。
“没事的,我陪你去。”亚伦说完怕我没听见,转头掏出一张小纸条,飞快写了几个字递给我。
:就这个周末,我带你去医院。
我其实没有多大的惊喜感,只是疑惑,不明白亚伦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关系再好一点无外乎也就是个同桌,他没必要对我如此。
已经放学了,亚伦把书包利落地收拾好往肩膀上一搭,接着跟我说了句“那就这么定了,你可别忘记了哈”,他转身走出教室,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痒。
亚伦没有骗我,他真的要带我去医院。周末在我们约定好的那个路口,他坐着车来接我。
一直到坐上了车,我整个人依然有种不实感,还是不太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亚伦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了你?是傻了吗。”
我还没说话,亚伦爽朗地哈哈一笑:“你可不要太感动了啊xx ,我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
我听见亚伦喊开车的男人叫叔叔,他跟男人说开车去医院。一开始我真的以为那是他的亲戚,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家里的司机。
因为紧张和迷茫,所以我从始至终都显得无所适从。到了医院,是亚伦熟练地带着我四处转来转去,挂号,排队,门诊,检查。
检查结果不太好,医生说由于左耳发炎时间太久,引起了内耳的神经损伤,如果再不治疗,会有彻底耳聋的可能。
医生问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来检查,现在情况不好,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即使做手术也很难保证能够恢复如初。
医生还说了很多专业性的术语我都没听懂,但是“耳聋”我听懂了,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个挺严重的词语,我很害怕,担心自己如果真的因此而聋掉,那以后该怎么办。
我慌得在椅子上根本坐不住,浑身冰凉,一阵接一阵的耳鸣,我感觉头很晕,医生接着又问了我很多句话,但我都听不清了。
亚伦的手这时按在我的肩膀上,安抚性地拍了拍。我扭头看他,他对我点了点头,用口型跟我说别害怕。
“我们听您的,那就直接安排手术吧。”我心脏跳得很快,在我响成一片的心跳声里,我听见亚伦沉稳地对医生说。
办完了住院手续,等待手术的时间里,我的心一直都很乱,既不安又焦虑,我怕手术会出意外,可不做手术,再拖下去我可能真的会耳聋。两条路怎么选都有风险和负担,我一度紧张到无法进食,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
亚伦安慰了我很久,乐此不疲地跟我做心理辅导,说xx你不要害怕,我陪着你,手术还是有很大概率会成功的……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脾气这么好,耐心也很多。
局部麻醉让我的耳朵没有知觉,但人又很清醒,手术中能清晰感觉到医生用刀割开我的皮肤,其实并不疼,可我太过害怕,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
我煎熬得忘记了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着。
好在没有意外发生,手术顺利完成。
夜里不知道什么时间,当麻药药效褪去后,我耳朵里开刀的伤口泛起火辣辣的痛感,这感觉强烈又刺激,让我猛然一下清醒过来。
我还在医院病房里,鼻子里能闻到浓郁消毒水的味道,但没有开灯,视线触及都是一片漆黑。
等我的意识稍微恢复了一些,我小声地开口叫亚伦的名字,但四周安安静静,空气清冷,半点不像有人在的模样。
我确定亚伦走了。虽然他本就没有义务要一直守着我,但失落和难过还是一窝蜂向我涌来,我撑着手臂勉强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打开了墙上的灯。
头顶照明灯亮起的那一刻,亚伦忽然从门口推门进来。他看着我愣了愣,很快说:“xx,你醒了啊,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第一眼我以为那是幻觉,灯光下的亚伦浑身都被罩着一层光晕,很不真实。但他对我笑了笑,接着把手里提的稀饭和牛奶放到桌子上:“医生跟我说你估计快醒了,之前你一直没吃什么东西,我就出去买了点回来。“
我嗓子里哑哑的,抬起头直勾勾望着亚伦发呆,好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亚伦把装稀饭的盒子打开,还贴心地给我撕开了勺子的包装纸,他把稀饭递给我,同时说:“可能有点烫,你小心点啊。”
我手里捧着那碗热腾腾的稀饭,那股热气不断向上涌动,让我的眼前变得很模糊,我低着头,喉咙干哑地跟亚伦说了句“谢谢你”。
“我俩什么关系啊,用得着你跟我这么客气吗……”亚伦坐在我床边的矮板凳上,得意地挑着眉毛,“这回可好了,我跟你说话你终于听得清了。”
我慢吞吞地咽着稀饭,亚伦帮我把牛奶吸管戳进瓶子里。我把头扭到一边去单手擦眼泪,我其实很想跟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但我说不出口,因为很显然此时此刻,我无比留恋且需要他的这份好。
我擦不干净眼睛,泪水越掉越多。亚伦手忙脚乱地给我抽纸巾:“不是……你别哭啊xx,怎么了,烫到了吗,我都让你小心点了……”
亚伦可能不明白当时他的一系列行为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的耳朵很早之前就出了问题,我告诉了我最亲的妈妈,可是她不相信也不重视,而亚伦,仅仅是因为我听不到他说的话,就能做到二话不说带我来医院治耳朵。
我可能早就该哭了,不该等到现在的。在我被弟弟偷了钱的时候,在我被他单方面殴打的时候,在妈妈非但不信任我还要对我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不该沉默,我早该拼命哭闹。眼泪不该成为我软弱的象征,而要成为我达到目的的武器。
耳朵里的伤口痛到难以忍耐,但时间流逝它终归会痊愈,而我心里豁开的那条疤,又该怎么复原。
我闷头哭了一会儿,亚伦没说话了,站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哭,偶尔给我递来几张纸。突然间他叹了口气,把手放到我的背上,很轻很柔地拍着,帮我顺气。
夜晚变得像流水,本该是漫长的,但我能听见水流流淌时的清脆声音,舒适了耳朵,于是时间好像不再那么煎熬。
我哭了个痛快,眼睛发肿,不过也不影响,亚伦把灯关了,他躺在我旁边的另一张床上,黑暗中不会再有人看见我的脆弱和眼泪,那我依旧可以假装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静谧的夜将所有声响无限放大,我在短时间内听到了亚伦多次翻身的动静。医院病床上被子的质量真的很糟糕,轻易就会发出明显的摩擦声。
我偷偷地想亚伦为什么一直要翻身,他是有心事所以睡不着吗。还没等我有点头绪,他突然开口喊我:“xx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应得很快,“我睡不着,你呢?”
亚伦又翻了一次身,这次他的声音变得清晰很多,是转向了我的方向:“我想知道,你的耳朵为什么会出问题?”
我没想到亚伦会这么问,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好奇关于我的一切:“被我弟弟打的。”
“你弟弟?他经常打你吗?”
“我和他……互相打……但是我打不过他。”
小时候我还是打得过弟弟的,毕竟我比他多吃两年饭,后来他到了青春期个头猛长力气也变大,我没办法再压制他,所以变成我单方面挨打。
“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次是耳朵,那下次是哪里?”亚伦问,“他也太无法无天了吧,你家里没人管管他吗?”
“我妈能管他,但我妈经常不在家。”
实际上一开始弟弟打我的时候妈妈还是会管的,只是后来次数越来越多,妈妈也变得不耐烦,最多说弟弟两句也就算了。她为了赚钱总是一个人在外面奔波,很多时候我被打出来的伤口都已经结痂她才会回一次家。
亚伦不明白:“你妈妈为什么经常不在家呢?”
亚伦是不会理解我这种家庭情况的,他是一个平时出门都有专门司机接送的人,他怎么会懂普通人为了生活为了赚钱要付出多少呢。
如果别人这么问我,我会觉得是在嘲讽我,我会变得敏感尖锐,然后不客气地说关你屁事。
但对面的人是亚伦,我知道他没有恶意,我只能竭力装出还算平静的样子跟他说:“她不在家就是在外面上班啊,我妈妈她很厉害,卖东西,补沙发,开货车,还有去工厂里卸货……她什么都会干。”
穷会压死人,妈妈不想死,所以她必须什么都会干。
而我不能责怪妈妈,因为她什么都会干,她出去上班是为了养活我和弟弟。
想到这里我幡然醒悟,我为什么会哭泣,因为我原本不该沉默,可我又只能沉默,我的眼泪永远只能是我软弱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