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过梦洁家很多次,在以前的时候。
我还比较小,大概是七八岁的年纪。梦洁家住在一个很漂亮的花园小区,多亏梦洁妈妈的照顾,我妈妈在那个小区楼下盘了一个店面做小卖铺,也承包了帮小区住户送米上门的服务,其中包括梦洁家。
每次去梦洁家送米的时候,我都喜欢跟着妈妈一起去。妈妈把米背在背上,牵着我的手,带我穿过幽静的小区路径,往来于单元门之间。
妈妈把米送到梦洁家以后就要回店里,通常这个时候梦洁妈妈就会笑着说让我留下来陪梦洁玩玩,妈妈松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头说去吧,记得早点回家。
梦洁的房间很大,落地窗的安装让室内视野非常明亮,地上摆着柔软舒适的毛毯。梦洁和我都喜欢躺在上面看书聊天,在那样的环境下,好像所有的烦恼都能被治愈,所有的时间都流逝得缓慢。
梦洁有两本很大的相册,里面装着她在世界各地旅行途中拍摄的照片。我很喜欢她一边翻着相册一边和我介绍她旅行中经历的故事,她描述能力很强,很多时候我似乎能透过她说的话看到那些美轮美奂的景色。
小的时候我个人意识还没有完全成熟,对于自己不曾了解的事物只觉得新奇有趣,而当我慢慢长大,清楚地认知到自己和梦洁之间的差距后,我就不再愿意去梦洁家了。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同样的一件事,时间换成小时候和长大后,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曾经让我感到好奇的一切同时带给我黯然的自卑,我很难再去面对梦洁,心里有异样的别扭。
我还记得当我了解完梦洁过去的经历,她会托着下巴跟我说也想听听我的故事。可我哪里有什么故事,我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能和她吐槽起我的弟弟。
我说我弟弟真的很讨人厌,我最烦他了,如果我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梦洁是独生女,她不能理解我的烦恼,但她会安静地点头,并握着我的手安慰我别太难过。
最后一次离开梦洁家里时,梦洁妈妈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对我说下次常来玩啊。我点头随口说了句好,但心里明白,无论这里再有多好玩,我下次也不会来玩了。
我和梦洁也开始渐行渐远。
妈妈以前也问过我,说明明记得我小时候和梦洁关系很要好,为什么长大了反倒见不到我俩在一起玩了呢。
我没办法回答,只能习惯性保持沉默。
我经常会想,每个人生来不同的起点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而我要如何努力,才能走到山的那一边呢。
暑假,我在一家冰粉店找了份兼职的工作,很巧的是那家店刚好开在离梦洁家小区不远的地方。我虽然学习成绩很普通,但好在做事比较麻利,老板娘留下了我,并耐心地教我煮芋圆,切果盘。
一个炎热的午后,说不上太意外地,我在冰粉店里再次见到了梦洁妈妈。她似乎和冰粉店老板娘是朋友,两个人站在店门口亲切地交谈了很久,我不经意间抬头,梦洁妈妈一眼认出了戴着帽子口罩的我,并出声和我打招呼。
老板娘“啊”了一声,看看我又看看梦洁妈妈,接着问我你们原来认识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梦洁妈妈就指着我说我是她女儿的同学。
梦洁妈妈准备走的时候打包了一碗玫瑰糍粑冰粉,我给她加了很多的西瓜和草莓,她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还是那句熟悉的有空来家里玩。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梦洁的伤好点了没有。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谢谢你的关心,xx。”
我点了点头,随即跟梦洁妈妈说:“阿姨我就快下班了,你能等我二十分钟吗,我想去看看梦洁。”
梦洁妈妈表情愣了愣,她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主动这么说,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微笑着跟我说好,不着急,她在凳子上坐着等我。
我很久没有走进过梦洁家的小区,时隔多年再次踏入,心情微妙而紧张。
我跟在梦洁妈妈身后和她一起进电梯,可能是觉得气氛太安静,她随口问起了我妈妈最近在做什么,我说妈妈在厂里打工,她点头说了句还是这么辛苦,随后就没了下文。
梦洁妈妈非常会照顾人的自尊心,任何可能会让我难堪的话都没有多说,但我听见了她的叹息声,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慢慢响起,像声音组成的牢笼,无处可逃。
梦洁正窝在她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响以为只有她妈妈一个人,于是头也没抬起来,直到她妈妈说了句“看看谁来了”,梦洁才堪堪抬眼。
看见我的那一刻,梦洁瞳孔里有明显的惊讶,她很快从沙发上坐起来,挤出笑容问我怎么来了。
我说:“想看看你的伤好点了没有。”
梦洁对我吐了吐舌头:“都已经拆线了,没多大事,再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听梦洁这么说,我才放下心来。我的确是早就已经和梦洁渐行渐远,但我不想看到她出任何事,她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是一辈子平安健康的。
我久违地在梦洁家吃了顿晚饭,梦洁妈妈临时接了个电话出了门,所以餐桌上只有我和梦洁。
梦洁的筷子不断在碗里戳来戳去,她看起来心事重重,我问她怎么了。她看着我嘴唇微抿,然后才慢慢说:“xx,我当天摔下楼梯的时候真的很感谢你陪在我身边,但我醒来你就已经不在了,我一直想和你说句谢谢都没有机会。”
“没关系的,我们都是同学啊。”我说。
梦洁叹息一声终于放下筷子实话实说:“我当时没想到你会陪着我一起去医院,就像今天我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xx,我以为你早就不想和我做朋友了。”
“xx,小的时候我们关系很好的,但是好像自从你妈妈没有再开小卖铺以后,你就不怎么和我在一起玩了,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所以在学校里我才开始不跟你说话。”梦洁像是在和我解释,我们的友谊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并不是她的本意,她看起来也有点苦恼,不断地舔着嘴唇。
梦洁所言都是事实,我不能反驳,实际上我也从未想过要反驳,我坦荡地,自然地告诉她:“嗯,你知道人长大之后都是会变的,没有谁跟谁会是一辈子的朋友,我觉得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本来就不太应该在一起玩。”
梦洁听完我毫不掩饰的心里话以后反倒轻松了起来,朝我无奈地笑了笑:“xx ,如果这是你心里的想法,那我尊重你。但就像你说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依旧是同学,如果以后还有机会的话……”
“不会有机会了。”我平淡又坚定地打断了梦洁的话,我知道聪明的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开。
我心里清楚这一定是我最后一次来梦洁家,来到玄关我伸手推开门,转身想跟她最后说一句再见,她这时缓慢地在我身后开口:“xx,如果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以前,我只希望你以后一切都好。”
梦洁的脸孔安静秀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模样。我和她沉默对视了半晌,那句再见最终也没能如愿说出口,只变成了一句:“你也是。”
不谈过去,也不管将来,至少此时此刻,我和梦洁都是真诚由衷地在祝福对方。
我家里开小卖铺的时候我和梦洁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就像她说的,当我家里不再开店,生活似乎也在慢慢变好起来的时候,我们却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走散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可能我们真的只是长大了而已。
我在冰粉店上了快两个月的班,每天要站十个小时,腰酸背痛腿抽筋已经是常态,除此以外还有逐渐变得粗糙的手指。无聊时我会开始撕手上的茧皮,有时候不小心撕得太深,血丝从肉里渗出来,殷红得晃眼。
我那时候一直在想,我可以感受疼痛,但我不能麻木,我也不能向生活低头。
假期结束,结工资的时候老板娘额外给我包了一个红包,她夸我听话懂事,还说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那叠钱拿在手里还是有些许重量,我的指腹来回捻着钱的边角,想到终于可以结束每天站立到脚底僵痛的生活,整个人都觉得如释重负。
工资有五千多块,我一张一张数了很久,数到眼眶都开始发酸。我留了一笔零头做生活费,打算把剩下的钱还给亚伦。
亚伦一直没有要我的钱,无论我如何坚持要还给他,他都是笑着婉拒,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摆着手说真的不用了,大家都是同学,何必这么见外。
亚伦五官端正,笑起来的样子也好看。我盯着他的脸发呆,茫然间发觉他整个人被一层刺眼的光晕笼罩,接着变得透明,然后分崩离析。
原来是一场漫长错综的梦。
从梦里醒来,我强烈感到口干舌燥,张开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叫声。房间里黑黑的,我隐约听到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我强撑着伸手过去打翻了柜子上的一瓶香薰。
房门果然立即被打开,还有头顶的灯,紧接着亚伦焦急的脸出现在我眼前。这张脸与梦中那张慢慢重合,少了几分少年的青涩稚气,多了成人的棱角分明,那是岁月打磨沉淀的痕迹。
“xx,你终于醒了,你吓坏我了。”亚伦摸着我的手放在脸上不断蹭着,他的瞳孔里布满了红血丝,“你睡了很久,怎么都叫不醒。”
我嗓子干到生疼,只能尽力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好在亚伦看懂了我的口型,马上给我倒了杯水过来。
我像即将被渴死的鱼,拼了命地大口喝水。亚伦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贴心地拿纸巾帮我擦嘴。
“现在好点了吗?”亚伦扶着我的胳膊让我慢慢坐了起来,他伸手很轻地将我耳边凌乱的头发别在耳后,“宝宝,你醒了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亚伦的语气里没有半分高兴,非要形容的话,更像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
亚伦说我睡了整整一天还要多几个小时,无论如何都叫不醒我,他以为我晕厥,叫来医生替我检查,但结果显示我只是处于正常睡眠状态,他胆战心惊地等着我睁眼,今天甚至没有去上班。
亚伦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透过皮肤像交融进了我的身体里。我好像应该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但这个时候,我看着他的脸,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亚伦问我:“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嗓子还在疼。”
其实亚伦的声音也显得沙哑,我是睡了很久,但这期间他一定没有合过眼。
我心疼亚伦憔悴的面容,我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了,从我亲口说出要和他离婚而他坚决不同意开始,他似乎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个恶人,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内心依旧深深爱着这个恶人。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抬下巴示意亚伦睡上来。他没说话,很快拉开被子和我躺在了一起。
灯熄灭了,亚伦疲倦至极,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他绵长的呼吸声。我抬手拥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沉稳有力,响在我的耳边,仿佛一道绵延的鼓声。
亲爱的,今晚我们都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