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深宫

    朱墙碧瓦,紫禁城巍峨矗立于天地之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紫禁城整体的基调是一致的暗沉,远望着便觉着冰冷。日光打在琉璃瓦上,却仅留下一片冷清的光斑。时间缓慢流逝,阴影似贪婪的巨蟒般,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那些为数不多的鲜明色彩。风中似是参杂着细小的刀子,不住地刮擦着人们裸露在外的肌肤。

    几日前,一道宫里来的旨意将湖广总督富察·马尔泰家的女儿富察·吉颜珠送进了京畿来。因其父马尔泰平乱有功,利在千秋,年岁尚轻又是初来乍到的富察家小姐一只脚才迈进宫门,便是连跳两级擢封贵人,赐封号为“瑞”,一人独占长春宫,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望着早早等在府门前的宣旨太监和教习嬷嬷,富察夫人给了手底下人一个眼神,便有嬷嬷心领神会,上前去给宫里来的人们分去了银子,看了茶。瞧见宣旨太监和教习嬷嬷去了马车旁静侯,二人便将女儿拉进了书房。

    富察·马尔泰转动着扳指,那双因褶皱蔓延而更显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用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吉颜珠:“你自小才智出众,诗书礼仪、算术政务,无一不通,远胜许多男子。你这份才能,阿玛自然看在眼里,也注定你不该平凡。”

    他顿了顿,望向吉颜珠的目光深沉,似乎在透过那一双眼睛去衡量去揣摩她未来的波云诡谲。

    “可宫里与在家中不同,那是权力与野心交织的深渊,是一个遍地争斗的地方。”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太多女子的悲剧都从嫁人开始,尤其你嫁的是天下共主,万人之上的皇帝。”

    “不可生嫉妒,免教你为情绪所掌控;不可生爱意,免教你被谎言所蒙蔽;不可生信任,免教你为虚情所牵引。”富察夫人拍着吉颜珠的手,耐心叮嘱着。

    “虽说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可当他后悔时,他自会有万般办法教你求着他收回承诺。”马尔泰压低了声音。

    “阿玛额娘也不是要你去争,要你去抢。而是宫中险恶,你外祖父名满朝野,阿玛又刚立下战功手握重兵,也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富察家,盼着我们出错。我们一旦掉进水里,这水中便会伸出无数只手来,等着将我们拖下水去溺死。你在宫中行走,必得打起精神来。”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赌,恐惧乎其所不闻。君子慎其独也,”马尔泰紧紧握着夫人的手,眉宇间的忧愁似是茶壶里泡豆子般不住地溢出来,“总之你在宫里,凡事皆要谨慎小心,细之又细。”

    “阿玛额娘放心,这些道理女儿都明白。”

    这些道理她当然明白。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家世容貌出挑的?空有家世的女人是棋子,空有容貌的女人是玩物,而既有家世又有容貌的女人就是权利漩涡中心的牺牲品。宫廷皇权至上,不论前朝还是后宫,皆是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漩涡,权谋算计无处不在,只是大都具像化到了某一个人或事几个人的身上罢了。她一人即代表了富察家的脸面,与其说是入后宫为妃,她更愿意说是入后宫为官,因为一不留神行差踏错,便是牵连母族的事儿。

    *

    “富察家的女儿,当真是出落得标志。”石榴石、黑曜石、虎眼石以及太阳石交织而成的珠链稳稳当当地压着她的深色宫装,随着搓捻转动珠子的动作,流光转动间,衣袖上绣着的精致花鸟纹样便似活过来了般,高傲地睥睨着下首的人。

    上首的乌拉那拉·合哲一身皇后朝服尊贵华丽,一双好看的杏眼低垂着,睥睨着吉颜珠。吉颜珠感受到了那审视的目光,便乖顺地低着头垂着眼任其打量。

    “起来吧。”合哲淡淡道。

    吉颜珠坐到位子上,与两旁的嫔妃寒暄了一阵,便转过头打量起这个最上首的女人。

    她纤细的柳眉上挑,脸庞丰满圆润,五官端正而透着冷意,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高贵。她的唇小而薄,微微抿起。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杏眼,低垂着倒是显得柔和而端庄。然而,抬眼时眼中流露出的审视般的神色却锐利得如刀锋,令人不敢直视。

    合哲出身显赫的乌拉那拉氏,此家族在昭朝历史上曾出过两位皇后及数位名将权臣,她对此也早有耳闻。

    盘珠子的声音不曾停下,合哲皇后的声音也如她本人般淡漠无波:“瑞贵人初来乍到,怕是有许多不适应。吃穿用度方面有何不妥的便同我说,我再差人与你做调度。”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拜谢合哲,端得是一副温顺恭敬,毫无张扬之态。然而,吉颜珠却清楚地感受到,这位皇后的笑容虽然挂在脸上,眼底却是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死水。尤其是那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总是带着一丝让她如芒在背的冷意。

    *

    请安毕,各宫嫔妃出了永寿宫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天色尚早,吉颜珠即使此刻回宫也是无事可做,索性去御花园里的凉亭歇脚,侍花弄草打发时间。

    正是百无聊赖之际,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雪白的狸奴,毛色鲜亮油润,还不断喵喵地叫着。可每每当人一靠近,这只顽皮的狸奴便灵活欢快地跳开,在新的落脚点停下,又继续喵喵地叫着人。

    吉颜珠只觉得这狸奴当真是可爱得紧,一时间被吸引,跟着狸奴小走了几步,不知怎的就逐渐走远,回过神来时便已离开了御花园的范围,进入了一处阴森荒凉之地。她打量着四周,眼下四下无人,婢女千山和千春似乎也未曾跟上。

    吉颜珠原地踱步了片刻,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她发现自己竟不知此地是何地,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重新回到御花园。

    “瑞妹妹,此处可不是什么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吉颜珠微微一愣,转过身来时便瞧见一打着伞的婢女,扶着身穿青蓝色衣裳的女子。女子衣角与袖口处绣着绿叶,青蓝色的裙摆上点缀着几支清雅的白玉兰纹样。脖间佩戴着和田白玉珠串,与点缀其中的青玉珠相得益彰,既不张扬却又极为雅致考究。

    虽不知是何人,但吉颜珠还是凭着对方发髻的模样判断出此人的位份在自己之上,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我们主子是淑嫔,方才见瑞主子往此处疾步而来,怕您遇上了什么难事,便赶紧跟上来瞧瞧。”婢女晓风报出来人身份。

    见淑嫔像那春雨后的笋子似的,脆生生地站在那儿,一步未动,吉颜珠颔首一笑,主动上前:“多谢淑嫔姐姐。”

    “妹妹多大了?”淑嫔施婧儿开口,声音清清脆脆的,语气柔软和煦得好似江南正月里化开了的春水。

    “十九出头,虚岁二十了。”

    “粉淡香清自一家,未容桃李占年华,”淑嫔抿唇一笑,白瓷似的面庞便透出浅浅的红晕,“正是好年纪。”

    “这是陆游先生的诗?”

    “妹妹似乎对陆先生的诗也颇有研究?”淑嫔的眸子生得清澈明净,目光流转间温柔而不失灵动。她卧蚕饱满,眼角微微上扬,笑起来时格外动人,连带着四周冷硬的宫墙青砖都变得柔和了几分。

    “姐姐可曾听过‘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自然。”淑嫔浅笑道。

    “我与弟妹幼时顽劣,不喜学习,时常糊弄先生布置的课业。阿玛知晓后便将我们送到庄子上,让我们跟着庄子上的人,亲自去山林田野间走一遭,感受书中所述,并以陆游先生的这首《冬夜读书示子聿》训导我们,凡事唯有亲自实践,才能真正掌握其背后的知识与道理。”吉颜珠羞赧一笑,“日日听这些教诲,听得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久而久之,我也便对这位陆先生生出了印象。”

    “陆放翁的诗作大多关于家国情怀,词句间可见其慷慨幽愤,一腔赤诚,”淑嫔一面如是说着,一面悄悄打量着吉颜珠,“其风骨倨傲,虽文采斐然,满腔抱负,奈何生错了时候,被岁月蹉跎了年华,在无尽的闲散等待中垂垂老去。”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遇春。”吉颜珠感慨。

    淑嫔的婢女晓风在后边儿远远跟着,二位主子便在前头聊了一路,话题从诗词歌赋到这些名人雅士的民间趣事。施婧儿性格温和,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对诗词歌赋也颇有研究。在二人攀谈了一路后,竟发现彼此在政见和一些民生问题上意外地有共鸣,颇为投缘。正欲相约前往淑嫔的咸福宫小坐片刻,再聊范仲淹奇招巧治苏杭富商哄抬粮价一事,却见永寿宫的巧云匆匆而来,将淑嫔请走去了皇后处。

    *

    “此次你父亲在江南治理水患有功,你这个做女儿的在后宫也得多争争气。”

    “承蒙主子和乌拉那拉家庇佑,正因有您的兄长坐镇当中,父亲方才能顺利治理水患,还从中分得一杯功劳,妾感激不尽。”淑嫔施婧儿毕恭毕敬应道。

    “有一个争气的父亲,是你的福分。”合哲淡淡一笑,又极快速地扯平了唇角,“听说你与新进宫的瑞贵人富察氏相谈甚欢?”

    “妾去探望蒋答应时碰巧与她正面遇上,便随口聊了两句。”

    “你觉得她如何?”合哲接过巧云递上的茶盏,沿着边上轻抿了一口,眼神却定定地盯着施婧儿。

    “礼数周全……长相也是极好的。”

    “皮囊罢了。”合哲放下茶盏,转头看向身侧的巧云,“叫那几个内务府挑上来的人到长春宫去给瑞贵人过过眼,叫她看上的便留下吧。”

    “主子关怀,福泽六宫。”淑嫔起身行礼。

    永寿宫宫门外,淑嫔站在朱砂色的门侧,定定望着远去长春宫的宫人们不发一言。

    “淑主子可要一同去长春宫?”一旁相送的小太监斟酌问道。

    “不必了,”淑嫔抬头望望天,“就是天儿冷了,我想着去英华殿给老佛爷上柱香。”

    *

    才从屋子里出来,便瞧着自家主子在门前柱子上倚着,千春倒是觉着奇怪:“主子在等谁?”

    “我在等雨呢。”

    “等雨?”

    “奴才也觉着奇怪呢,今儿午后就瞧着这天空乌云密布的,但就是不下雨。”千山端着点心从屋内走出。

    “我从前也没见过紫禁城,更没见过紫禁城的雨,就觉得这紫禁城要下雨时的样子和在家乡时看到的不同,想多看看。”吉颜珠结果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在这紫禁城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巧云带着人到了,面上挂着笑,礼数周全得叫人挑不出错来,“瑞主子吉祥。主子娘娘一直挂心着您,担心您这儿人手不足,便命奴才带着内务府里新选上的人来供瑞主子挑拣,说瑞主子若是遇到了合您眼缘的人便就留下吧。”

    吉颜珠看了名录,又打量了两圈:“主子娘娘叫带来的人自是极好的,可这个顶个的都如此优秀,我一时间实在是挑不出来,又唯恐误了姑姑在鸾驾前办事儿。我年纪轻眼力差,姑姑是主子娘娘身边最是得力的,我可否烦请姑姑代我选选?”

    “这些个儿是留在瑞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奴才如何能代您选。”

    吉颜珠神情一顿,看了眼巧云,低头思忖片刻又再次开口:“我身边有了千山和千春两个丫头,就差了些做杂事儿的。姑姑瞧着,这当中可有擅长做杂事儿的?”

    “……栀子和竹子是极为能干的。”巧云打量了吉颜珠片刻,方才出声。

    “那栀子和竹子便留下吧。”

    *

    入夜,方才熄了灯,千春便悄悄小跑到吉颜珠床前,往脚榻上一坐:“主子今儿怎么不自个儿挑选个称心的人?”

    千山低低冷笑:“皇后可不会莫名其妙地给咱们送人。”

    “可奴才瞧着,主子娘娘待咱们主子不是极好的吗?”

    “你可瞧了今日送来的人的名录?”千山问道。

    “名录?”千春不解。

    “名录上清清楚楚写着。除了栀子和竹子,其他四个人选分别是独活,芫荽,防己,砂仁。”千山讷讷道。

    “主子娘娘这是……”千春挠挠头,满肚子的疑惑不得解。

    吉颜珠翻了个身,终于出声:“咱们的这位主子娘娘早已经为咱们选好了人,由不得咱们挑选,不过是叫巧云来做个样子,走个过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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