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颜珠静静地坐在榻上,低垂着眼帘,抿着嘴角,双手依旧稳稳地握着暖炉,没有半分反应,仿佛未曾注意到刚刚发生的事。茶杯碎片还在地上轻轻滚动,散落在她脚边,而溅出的茶水在地面上升腾起袅袅的热气。整个长春宫弥漫着一股寒冷的静谧,只有茶水滴落的声音回荡。
“对不住了主子,这天儿太冷,咱长春宫里又炭火稀少,奴才一时晃了神,失手打碎了主子的茶杯,还请主子恕罪。”竹子屈膝行礼,转头又朝众人呵道:“你们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没看到主子的茶杯碎了吗?还不快些收拾!”
“你!”千春气急,抬脚就要上前。
身后的一众宫女眼神互相交换了几番,默默低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般的场景。
眼瞧着千春就要冲动了,千山赶忙伸手拦下,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屈膝下跪,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碎瓷片一块块捡起。
“无妨,手滑在所难免。”吉颜珠微微侧头,抬起眼帘,依然不显愠色,柔声道,“千山,东西也不必收拾了。”
“主子……”
“天气寒冷,我身子不适,即日起便闭门谢客吧。”吉颜珠拢了拢狐皮大氅,看向竹子,“主子娘娘那边还得劳你去替我告声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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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哲闭着眼,面对着紫檀佛像立于正殿内,神情淡然,手指捻着佛珠轻轻转动:“你说,她告病了?”
“是,说是天气寒冷,身子各处突发不适,还请主子恕罪。”竹子匍匐跪在殿下,毕恭毕敬道。
“过些日子怕是要下雪了,吩咐各宫开春前也不必再来永寿宫请安了。”合哲皇后恹恹抬手。
“还有那绿头牌,瑞主子说怕是也得劳烦主子安排敬事房那边的人,帮着撤下来了。”栀子补充道。
“你怎么看这富察家的女儿?”合哲侧身对立在一旁的巧云问道。
巧云轻声回道:“回主子,奴才上次去同她打了个照面,她倒是个没主见的,胆小怕事,性情温顺,人虽然机灵懂眼色,却瞧不出什么锋芒。再怎么说她也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对一奴才竟也如此隐忍,左右不过是个软弱的。”
“不曾侍寝便撤了绿头牌,倒是省了我不少心思。”合哲微微勾唇,低头望着手中的佛珠,转了几圈,闭眼淡然道:“随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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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近日来流言四起,关于慧贵妃佟佳·翠禧的种种不堪之言在宫中流传开来,被传得沸沸扬扬。有谣言说她并非佟佳家的亲生女儿,而是抱养来的,说她出身不明、行为放荡,甚至闺中私事也被人诋毁得不堪入耳。这流言如潮水般蔓延开来,几位嫔妃听闻后,私下议论纷纷,一时间各宫的眼睛都盯紧了翊坤宫。
“你近日可听闻了关于慧贵妃的一桩趣事儿?”
“你说的可是慧贵妃并非是佟佳大人嫡出女儿一事?”
“你这听的都是几时的旧闻了!如今呀,都在传慧贵妃是佟佳大人抱养来的孩子,并非佟佳氏血脉呢!”
“慧贵妃竟然是佟佳大人抱养来的孩子,真是大出所料啊!”
“据说啊,这佟佳大人与这毫无血缘的养女之间啊……啧啧啧我都没脸说……”
“可不是嘛,难怪她这些年即使得宠,也一直避世寡居,闷在翊坤宫里不出来,原来是怕太高调了会被揭穿啊……”
这些风言风语发酵得如此厉害,自然是传到了慧贵妃的耳中。听闻此事时,她也只是低头抚摸着脖颈间佩戴的翡翠碧玺金珠珠链,不见急色,也并未急于辩解。
“还未入冬,蒋答应便过了身,瑞贵人也紧接其后病倒了,想来今年的冬怕是要格外厉害。”慧贵妃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女泛柏,“去把消息散得再广一些,特别是在御前,提及得越多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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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宫中流言四起,不知各宫可有耳闻?”众人方一落座,合哲皇后便开了口。
“略有耳闻。”淑嫔点头应道。
“慧贵妃呢?你怎么看?”合哲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一面单刀直入点出主角,一面用余光时刻注意着身旁皇帝的动作。
“清者自清,何况是无稽之谈。”慧贵妃倚靠在太师椅上,眼皮也不曾抬过。
“装模作样,”叶贵人轻嗤,低声对身旁的蔡贵人说道,“你瞧她这不做辩解的模样,想来是无可辩驳,看来传言属实不假。”
“慧贵妃竟然有这样不堪的身世,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啊。”蔡贵人啧啧称奇。
“可不是嘛,真不知道她是如何爬到如今这样高的位置的。”众人窃窃私语,不时地点头应和。
“姐妹们当然相信贵妃姐姐的清白,可这流言纷扰,若无证据,怕是难以服众,谣言难平啊。”淑嫔面露担忧。
“万岁爷,奴才近日也正因此事头疼不已。虽早已吩咐底下人力压流言,可这流言在宫中流传的迅猛程度不亚于洪水决堤。宫规森严,平日里底下人都是谨言慎行,唯恐落人口舌,以至于众人闲暇之余也无甚话题可说。众人人心郁闷恰如河道堆积,属于疏浚,如此情况,这流言一如天降大雨般地出现时,众人如凶猛洪水般的闲话和窥探心便溢出了河道,形成难挡之势。”合哲叹气,“此事不仅事关慧贵妃,更关乎皇家体面,真是叫奴才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啊。”
“那这不知从何处来的流言又有何证据证明此言属实呢?”慧贵妃翠禧轻嗤,“造谣生事之人除了一开始出现,利用人心挑起风波,之后便都隐于幕后笑看全局,真正做到了仅凭一张嘴便杀人于无形。而不过是身怀歹心之人的上下嘴皮子一碰,被造谣的无辜之人便要长期活在众人的审视中,历经千辛万苦去搜罗证据力证自身清白。可到最后,此人得到的也不过是众人口中的轻飘飘的一句‘认可’。恶者轻逸,一语出,即叫无辜者泣血哀呖。这是何道理?又有何公平可言?”
皇帝爱新觉罗·崇明生得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五官端正,眉眼间透着几分清秀之气。他皱着眉时虽隐现威严,却也端得一副陌上公子人如玉的儒雅架子。他“咔哒”一声放下茶盏,偌大的永寿宫霎时间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他轻轻一抬手:“慧贵妃出身清白,朕已有考究,勿再议论。”
此话一出,后宫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合哲虽面色不改,眼底却是晦暗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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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前脚刚散去,后脚太监赵全便带着皇上的口谕和一盅阿胶汤到了永寿宫。
“万岁爷说了,主子娘娘为管理后宫操持内务劳心劳神,应多喝点阿胶汤补补身子。”
“有劳赵公公了。”巧云上前接过食盒,却忍不住皱眉道,“这怎地一股子苦味儿?”
“万岁爷特意嘱咐了太医,往这里边儿加上十足十的药材,要熬出味儿来,熬出汁儿来,效果才是顶顶好的。”赵全挂着笑,“万岁爷担心主子娘娘事务繁忙,这补汤一时搁置在旁,不消片刻功夫便会凉了,失了药效。所以万岁爷还特意让奴才看着您把汤趁热喝干净了,再端着回去复话。”
巧云皱着眉,食盒才打开了一条缝,浓郁的药味便充盈了整个屋子。
“黄连阿胶汤?”
“正是。《伤寒论》有云,黄连阿胶汤者,为安神剂。主治少阴病,心中烦,不得卧。”
“……劳万岁爷挂心,还烦请公公替我谢过万岁爷。”合哲抬手制止还要接着问话的巧云,神色淡淡地接过碗,二话不说便将那熬得浓稠的汤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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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刚刚传来消息,那个散布慧贵妃流言的宫女在御花园的池子边儿上不慎失足溺水……现已经去了。”
“去库房里取十两银子给她的家属。”
“可是万岁爷那边若是知晓……”
“他若是不知晓,便也不会有这碗黄连阿胶汤,”合哲皱眉,“既然他送来的汤我已经一滴不剩地喝了,那他便也该消气了,如此,这送出去的银子他知不知晓便也都是一样的。”
“万岁爷此人最是多疑,此次事出反常必有妖,”合哲拿起一枚蜜饯却不急着塞进口中,深色晦暗不清,“叫人去仔细查查,佟佳氏与万岁爷之间定是还有着什么旁人不知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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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的树叶早就落了个干净,阳光大咧咧地在铺开的宣纸上流动翻滚,吉颜珠站在窗前,正低头作画,不时有冷风从窗户缝隙中溜进屋内逗弄她发髻上的流苏。千山带着一身寒意进来,鼻尖微微泛红。她将手上的炖盅往旁边一放,低声道:“主子,您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吉颜珠放下画笔,抬眼看向她。
千山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听墙根儿后,才压低声音道:“慧贵妃最近在宫中闹的动静不小,可自从万岁爷放了话公然袒护她,许多大臣的夫人就如同看到了风向般,送了不少礼去慧贵妃那里。”
“当今万岁爷唯有四子,庄妃所出的二阿哥早夭,最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的除了中宫所出的大阿哥,便是慧贵妃的六阿哥和八阿哥了,”吉颜珠单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也算是预料之中的事。”
“主子,”千春人还未到声先至,打碎了长春宫内一室的静谧,她将银袋放到吉颜珠一旁的桌上:“咱长春宫今个月的份例银子被扣了一成,内务府那边说是按宫中规矩办事,奴才再问他们就说是最近各宫经费紧张,需减少开支。”
吉颜珠静静听完,也不说话,只伸手拿起银袋轻轻掂了掂,果然少了不少。
“不止如此,”千春深吸了口气,“今儿早些时候,内务府还送来了冬季的新衣物。按规制,本应该是精挑细选的暖和料子,厚实的貂皮大氅和几套御寒的厚棉衣,可奴才瞧着竟全是一些次等的棉布,手感粗糙,内里的填充物也是明显偷工减料,根本无法保暖。”
千山接过千春拿着的衣物,细细一瞧,脸色愈加难看。
“这分明是欺人太甚!”千春怒火中烧,伸手将那件棉衣一把摔到地上,火气未消,“咱们主子可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地位尊贵,他们这帮狗奴才居然敢送来这种低劣的衣物!这若是传到御前,岂不是让人笑话?”
千山面色冷然:“内务府当真是目无法纪。”
吉颜珠仍是未曾动怒,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粗糙的布料,感受着其中的冷意。她依旧平静如水地说道:“不必发怒,这都是常事。他们这般做事,不过是想看我们急怒攻心罢了。”
千春不甘心,低声道:“主子,我们可不能就这么忍着。若是继续下去,他们只怕会愈加肆无忌惮。”
“无妨。”吉颜珠轻声说,语气平和如同于置身事外。她抬眼望向窗外,寒冬的风吹得树枝簌簌作响,虽然手中的衣物无法御寒,但她的眼神却如冬日的寒霜般坚定。“你们把这几件衣物收起来罢,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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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另一侧的尽头,两抹蓝色倩影亭亭而立。
“主子,那好像是长春宫的瑞贵人。”
“瑞贵人?富察家那位?”慧贵妃脚步一顿,粉蓝色宫装的裙角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她微微侧头,“怎的穿得如此单薄?”
“似是永寿宫那位的手笔,”泛柏思索道,“咱可要去帮帮她?”
“那是什么方向?”慧贵妃并不作答,只是好奇地询问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似是……去英华殿的方向。”
“英华殿?”慧贵妃一愣,随即眼尾染上了浅薄的笑意,“她怕是吃了苦头,四处求助却无门路,唯有向这漫天神佛状告这世态炎凉,世人趋炎附势拜高踩低了吧。”
“未曾侍寝便染疾撤了绿头牌,若不是还有个强盛的母家,她在宫里的日子怕是过得比眼下还要惨上十倍不止。”
“求神拜佛……不过是弱者为自己的无能寻求宽慰,为怨怼寻找发泄,以此逃避现实苦楚罢了。”慧贵妃转身,“若换做是我,我定是先要去砸了那狗娘养的内务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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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吉颜珠裹着狐裘,静静地蜷缩在长春宫榻上,低垂着眼帘,怀着依然稳稳地抱着暖炉。栀子竹子进来送炭火时,将那装碳的箩筐往殿中间一放便要走。
千春上前,正俯身想要将这些碎炭点上,却发现这都是些干裂的劣炭,怒道:“这便是给我们长春宫分的炭火?如何能取暖?”
竹子叹了口气,懒洋洋地转过身:“内务府最近的炭火供应紧张,只能给主子分到这些了。”
千山取出碳来点上,却发现这碳不仅烧不热,反而还冒出一阵阵呛人的黑烟。
“你们……”千春一瞧,更是气得语竭。
“这可都是内务府的意思,奴才们也无能为力,长春宫的份例就是这些。”竹子状似无奈地摊手回道。
千春气得脸色发红,刚欲发作,却被吉颜珠抬手制止。吉颜珠淡然地看了一眼那些低劣的炭火,眼里没有丝毫波动:“无妨,既然是例份如此,便按着规矩办吧。”
栀子竹子一走,室内的寂静气氛一时间让这偌大的宫殿变得更加寒冷。
千山轻声道:“这炭火如此难用,分明是内务府在刻意为难。”
吉颜珠目光如水,淡淡地说:“炭火不够,就将屋内的帘子都放下,也能挡挡风寒。”
“主子……”
吉颜珠打断:“洗漱吧,别误了去英华殿上香的时辰。”
她定定地望着窗外冬日的薄雾,寒风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