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好手段,借着贵妃那边的势,升了自己的官儿。”魏贵人吃了口点心,优哉游哉地望着亭子外的悯荣同宫女们戏耍。
“但凡是户部的事儿,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里面的人向来是上下团结一心,一致对外。魏典史不过是在账目上做了个小小的纰漏,便能让户部上下都紧着皮子,生怕有人来查。此时朝野上下最多事的便是章文斌那厮,这不,一下子就成了户部所有人的公敌,”吉颜珠帕子挡着嘴轻笑,“这户部的人也是厉害,不仅糊弄过了章文斌,还叫他被万岁爷狠狠批了一顿。”
“魏贵人和瑞嫔倒是好兴致,”合哲皇后搭着巧云的手,缓步走来。
吉颜珠与魏贵人对视一眼,忙起身行礼。
“起来吧,”合哲皇后抬手,眼神落到吉颜珠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瞧着瑞嫔这动作却是灵巧得很,打眼一瞧倒不像是个有身子的。”
“主子娘娘说笑了,”吉颜珠恭敬道。
“万岁爷知道你怀了身子,流水似的往你长春宫里送了不少东西,可你这模样却反倒是清瘦了不少。”
“妾自有孕以来,总是觉着没胃口,吃不下多少东西。”
“你这反应倒是像极了我怀大阿哥时的样子,”合哲皇后勾唇一笑,“我怀裕荣和安荣时倒没有这般大的反应。”
吉颜珠一愣,心里总觉得这话怪异:“主子娘娘身子康健,妾的身子如何能与您相较。妾这腹中想来应当是同妾幼时一般,是个闹人的女娃娃。”
合哲皇后闻言也不反驳,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着:“万岁爷子嗣稀薄,瑞嫔还得加把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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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春宫内,烛光摇曳,四下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吉颜珠半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千山静静侍候在旁。
千春急步进来,承上一封信件:“主子,方才我去小厨房给您熬粥,路过后门时发现门缝里夹着封信。”
千山扶起吉颜珠,替她拢了拢被子。吉颜珠接过信件,“瑞嫔亲启”四字用朱砂笔端正地写在信封上。小心拆了信后,略扫几眼即是眉头微皱。她将信件递给身旁的千山示意她看,又转头望向千春:“你开门瞧过了吗?门外可有人?”
“开了,”千春摇摇头,“门外连个人的影子都没有。”
吉颜珠扯扯嘴角,轻嗤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主子是被慧贵妃……”千山接过信粗略一扫,随即不自觉张大了嘴巴,纵是稳重如她,也是愣神久久不能言语。
“红豆汤呢?再取一碗来。”吉颜珠面色苍白,神色却不见有异样。
“那信……”
“……给我吧,”吉颜珠接过信,手指摩挲着信纸,在昏暗的烛光下一遍遍地看着信里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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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哲皇后虽在闭目养神,手指却不断地轻轻敲打着棋盘。棋盘上白子黑子针锋相对互不退让,似是已成僵局。
“已经这么多天了,吉颜珠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淑嫔眉宇间隐隐带着几分疑虑。
“回淑主子的话,奴才一直在留意,可瑞主子似乎并未把话当真,瞧着根本没有反应。”竹子道。
“也对,她向来是个胆小没主意的,想来是想做缩头乌龟,息事宁人。”淑嫔斟酌片刻,犹豫出声。
合哲皇后微微冷笑:“胆小没主意?息事宁人?你倒是小瞧她了。”
淑嫔与竹子对视一眼,淑嫔收回视线:“所以,主子的意思是……”
“既然她不愿出手,那我们便帮她一把。”
黑子落,白子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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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
慧贵妃抱着雪白的绿眼狸奴,一面低声轻哄着,一面小心翼翼地顺着梯子爬下宫墙。
“主子把这狸奴给奴才吧,野物难驯,别伤了您。”泛柏伸出手想要接过狸奴,却被慧贵妃一个转身挡住。
“你们粗手粗脚的,别吓着了它。”
泛柏收回手,恋恋不舍地望了狸奴一眼:“巧云说皇后听闻您近日进得不香,带着太医想来瞧瞧您。”
“无事不登三宝殿。”慧贵妃冷笑一声,“不过既然带了太医来,那就正好给狸奴瞧瞧。”
翊坤宫内,两位太医垂着头,并排站在皇后身侧。上首的合哲皇后细细品着茶:“汤色黄绿明亮,滋味浓而不涩,鲜而不淡,你宫里人倒是有一手好茶艺。”
“我是个喜静的,翊坤宫里事儿少,底下人闲着没事儿,就学了点儿东西打发时间。”慧贵妃将茶放到一旁,“倒是皇后主子,您怎么来了?”
“听贵妃的语气,倒是不想我来?”合哲皇后挑眉。
“怎么会,鸾驾驾临,翊坤宫蓬荜生辉。只是寒舍简陋,还怕怠慢了您。”
“贵妃的嘴总是最甜的,难怪万岁爷最疼你。”
“万岁爷不过是可怜我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慧贵妃笑道。
合哲皇后盖上茶盖:“听闻贵妃最近食欲不佳?”
“天气冷,便不想起身,躺久了就没了什么胃口。我想着怕是犯了春困,不是什么大事儿,没想到倒是叫您担心了。”
“我叫了太医来给你瞧瞧,自个儿身子还得多多上心。”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便拿着药箱上前给贵妃诊脉。
“你也别怪我多事,前些日子瑞嫔小产,算起来也是我这个做皇后的失职,好在万岁爷没有怪罪。底下人说她成日卧床不起郁郁寡欢,我也实在是不忍心。”合哲皇后微微叹气,“本想着去瞧瞧她,可她却是找了千百种借口推脱,谁也不见。我递了信去,也不见回音。”
太医诊脉完毕,慧贵妃收回手,侧着头看着合哲皇后:“您倒是个热心的,不知可否请太医帮我瞧瞧我的踏雪?”
看着从慧贵妃怀中探出脑袋,如它主子一般歪着头,懵懂盯着她瞧的白色狸奴,合哲皇后不禁皱了眉:“这是你养的新宠?有几十只狸奴陪着,你这翊坤宫倒是不如你说的冷清。”
“比起人,它们更为安静乖顺,”慧贵妃低着头,细心地给怀中的小狸奴顺着毛,“更重要的是,我的月例银子也只够养着这些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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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贵妃怀了身子?”吉颜珠握紧茶杯,“此话当真?”
“奴才路过翊坤宫,听见里边儿的宫女小太监们说的。说慧贵妃成日里都是恹恹的,没胃口,吃什么都想吐,只有那酸杏子,是片刻不可离身的。”
“……我们即刻就去翊坤宫,”吉颜珠扶着千山的手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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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内唯有二人对坐着,慧贵妃身着寝衣头戴抹额,盘着脚坐在榻上,手边一碟酸杏子边上堆了一垛的杏核。
“本是不想告诉你的,”慧贵妃叹气,“毕竟你才失了孩子,我总是怕你心里难受。”
“怎会,”吉颜珠笑道,“失了孩子我心里固然难受,可贵妃姐姐有了孩子,我却是欢喜都来不及的。”
“此事我还未禀明万岁爷,只想着等胎像稳了,我才好行动,”慧贵妃搭上吉颜珠的手背,“自然,我也希望瑞妹妹可以帮我保守此事。”
“那是自然,”吉颜珠笑着点头,“只是我听闻上次皇后带着太医来给姐姐诊脉,不知为何,他们竟是没诊出姐姐的孩子来。”
“此事还得多亏了我宫里看门的宫人,”慧贵妃捧起茶杯,轻声说道,“若非他提前告知于我,我怕是难有时间在皇后到来前服下丸药来改变脉象。”
“丸药?”
“原本是我在民间寻得的一种帮助女子治疗癸水之痛的丸药,后听闻民间有人发现孕妇服用此丸药后的脉象同女子来癸水时的脉象如出一辙,”慧贵妃从一旁的匣子中取出一玉瓷瓶装的丸药,“只是此药性热,孕妇服用后难免腹中孩子有所惊动。若非情况危急,逼不得已,我也是万万不会冒这个险的。”
“皇后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对姐姐不利……”吉颜珠沉思道,“姐姐这翊坤宫中可还有旁人知晓此药的存在?”
“自是有的,”慧贵妃点头,“此药便是我托了那看门的宫人在他的家乡替我寻来的偏方。”
“……如此,姐姐可得盯紧他了。永寿宫对翊坤宫虎视眈眈,此宫人知道姐姐如此多的事情,难免会引起永寿宫那位的注意,遭人利用。”
“多谢瑞妹妹提醒,我自会小心。”慧贵妃将玉瓷瓶放入匣中,转过头来拍了拍吉颜珠的手,示意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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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毒的心思,”吉颜珠看着一盆子的鱼,怒极反笑,“还以为我替她摆平了章文斌,她即便不把我当作自己人,也会忌惮富察家的势力而不敢轻易动我……我当真是太愚蠢太自信了。”
“慧贵妃实在是阴毒,竟想到用鳖肉喂鱼,”千山眉头紧皱,“鳖肉性味咸寒,通血络、散瘀块,比食蟹更为伤胎。您吃了用鳖肉喂出来的鱼,即使脉象有异,也是万万查不到鱼食上的……”
“……此番是我大意,竟白白搭上了我孩儿的一条性命,”吉颜珠深吸一口气,一口便喝下一碗红豆粥,“……我绝不会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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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哲皇后搓捻着指尖那颗莹润的珍珠,摇曳的烛光下,珍珠上的一个“慧”字依稀可见。
“主子,这南方进贡来的老蚌珠当真是瑞嫔的手笔?”
“八九不离十,”合哲皇后放下珍珠,端起茶盏,随即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般动作一滞,“你方才说……老蚌?”
“正是,”巧云点头,“进贡的珠民还特意说了几遍,他采珠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品质上佳的珍珠,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好珠还得老蚌生。”
“……老蚌生珠?”合哲皇后神色一凛,“即刻叫那天前去翊坤宫的两位太医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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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当真叫了那天带来我翊坤宫的两位太医去永寿宫?”慧贵妃抬眼看向站在黑暗中的人影,月光下间能依稀看出那是一身宫人装束。
“是,奴才亲眼所见,不会有错。”宫人低头答道。
“我知道了,你回去当差吧。”
慧贵妃轻轻挥手,宫人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宫墙,转眼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瑞嫔以对咱们起疑,”泛柏皱眉,“此人怕是不能再用了。”
“……她是个可用之才……可惜了,”慧贵妃叹气,“皇后瑞嫔二人同时有孕,皇后和乌拉那拉家已是难以对付,瑞嫔背后势大不输皇后,加之怀有龙嗣,她必定也不会真心为我们所用。若是扶持她起来,只会是给咱们塑造一个与皇后一般强劲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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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慧贵妃身后本就有佟佳氏一族力挺,膝下又有两个儿子傍身,若是再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巧云皱眉劝道,“慧贵妃还用计,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了瑞嫔的孩子,心思歹毒,您不可不防啊主子。”
“……”
“万岁爷偏宠贵妃,对您不冷不热,如今您好不容易才怀上了孩子……”
“我知道该怎么做。”合哲皇后不耐烦地打断,“家里回信了吗?”
“还没有……想来是老爷夫人被事务绊住了,他们若是知道了,也定然是会欢喜的。”
“兄长虽人在江南,却也派人给我送来了梅子干。阿玛额娘人就在京畿,又如何不知,”合哲皇后攥紧帕子,“不过是不上心,更不愿费心罢了。”
“老爷夫人最疼主子了,又怎会如此?主子莫要多心了。”
“……”合哲皇后低着头沉思着,手里搓捻念珠的动作却愈发地慢了。
“只不过慧贵妃那边……若是夫人知道了,定是要恼一会儿的。”
“……”合哲皇后接过茶杯,“加强宫里巡查力度,另外,严查近半年来出入后宫的人员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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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贵妃的翊坤宫看着冷清,实则热闹非常啊。”合哲皇后端起茶碗,一面轻拂着浮起的茶叶,一面扫视着翊坤宫。
翊坤宫内四处都能见到各色狸奴,庭院里几只狸奴懒散地趴在青石地板上,尾巴轻轻摇摆,悠闲自得。它们的毛色各异,有的是纯白如雪,洁净得没有一丝瑕疵;有的则是斑斓斑纹,深棕与橙色交织成漂亮的条纹。这些狸奴神态安逸,目光不时闪烁着慵懒的光芒,时而微闭双眼,时而微微转头,仿佛对四周的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靠近屏风处的几只狸奴,正在那里打闹嬉戏。它们追逐着彼此的尾巴,轻盈的脚步在地板上几乎听不到声音。突然,其中一只狸奴纵身跃起,轻巧地跳上了屏风顶端,俯瞰着下方的同伴,那灵动的动作宛如游鱼穿梭,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观望。
“我倒是不知道皇后主子这般喜欢翊坤宫,竟是三天两头地过来,”慧贵妃挑眉,额前几缕碎发贴在面上,被带得轻动,她轻抚着怀中的踏雪,“上次带来了两个太医,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呢?”
“除夕夜宴,户部侍郎吴守廉有进宫记录,却无出宫登记;元月底,吴守廉再次进宫,且也无出宫登记……”
“呀……”慧贵妃挑眉,“可户部侍郎出入宫登记与否,与我有何关系?”
“……”合哲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随口一提罢了。”
慧贵妃放下茶盏,侧头一看:“又是之前的两位太医?”
“正是,”合哲皇后点头,“二位太医上次诊脉后回去整理脉案,发现彼此所得出的结论有些许差异,我便带他们来回诊了。”
“劳烦皇后主子记挂,”慧贵妃似是早有预料般,淡定自若地伸出手:“如此,便有劳二位太医了。”
纤细白嫩的手腕透着淡淡的粉,腕骨突出,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二位太医依次收回手,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退至一旁。合哲皇后淡淡瞥去,二人微微摇头。
“如此我便也能放心了。”合哲皇后起身,不待慧贵妃开口,便挥手示意她莫要相送,“你好好将养着吧。”
“平日里倒瞧不出来,她竟是个急性子。”慧贵妃透过轩窗,看着合哲皇后远去的背影,眼底流露出一丝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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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枚弃子啊,”合哲皇后撑着额头,指间揉捻着一颗白子,“富察氏也不差……佟佳氏倒是一个舍得的。”
“估计瑞嫔是失了孩子,一时冲昏了头,慧贵妃不过随手一个钩子,便把她钓出来了。”巧云替皇后揉捏着腿,“慧贵妃想通过瑞嫔诓骗主子,让您乱了阵脚,还好主子谨慎。”
“她应当早就知道我不会去告诉皇上,而是先去找她。我去前特意让二位太医透了口风,她不可能不知道。我去时她一身随性的打扮,不施粉黛,一看便知道是个有底气的,”合哲皇后揉捻白子的动作一顿,“她做出此举是想告诉我们,富察氏这颗棋子于她而言是微不足道。”
“所以她把这意思传递给主子,是想主子……”巧云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合哲皇后把白子重新摆入棋盘,“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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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这招妙啊,”泛柏端上糕点,“对付瑞嫔,咱们不用费一丝一毫的力气。皇后出手,瑞嫔便孤立无援,最后无非是与皇后殊死一搏或重新求到主子跟前。皇后若不出手,瑞嫔便对皇后心生怀疑,在对皇后下手之时顺带帮了咱们一把。”
“她知道她的孩子是我做掉的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慧贵妃捻起一块点心,在手中搓成了粉,“吉颜珠最擅长瓮声瓮气,背地里耍阴的,皇后说话拐弯抹角,拿气势压人。只要拿捏好这两个人的行事特点,还怕对付不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