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点点滴滴落在窗外的青石阶上。
屋内的人也被搅得睡不安稳,纤纤素手胡乱拨开额上被薄汗浸湿的碎发,半梦半醒中呢喃。梦里,雪花一片一片打在幼年的她脸上。漫天的苍白下,母亲李婉凄厉的惨叫显得尤其壮烈,和着那温热流淌的血,染红了越过关山的路。北风吹着,如一只只豺狼朝她嘶吼,她惊叫出声,陡然从床上坐起,身体止不住的战栗,春意发了狠地捶自己的胸脯,正头痛欲裂,现实与梦境难舍难分。
婢女雨荷匆匆走进来,带着初春特有的冷气,叫道:“姑娘,有客。”
春意还未从那梦中回神,听得这句,却是清醒了。
她今日不是没有接客吗,怎得有客人?
罢了,孙妈妈还是改不了自作主张替自己接客揽财的毛病,她叹口气道:“雨荷,替我梳妆。”
……
“不对。”
孙妈妈纵使贪财,但红袖招内一众事物性质特殊,不会不提前知会她。
她心一沉,顾不得额间垂下的发丝,快步走出门:“来的是什么人?”
“雨荷也不知他们的身份,但那两人皆身着玄色飞鱼服,样貌尚不算成熟,应该是主仆。”
京华是当今大虞朝的都城,飞鱼服又是六扇门的专属印记,春意暗叫不好。
来人年轻,估计是当朝新贵六扇使兼长川卫指挥使宋又阑!
“春意姑娘,让人好等。”
春意才刚踏入房内,这清浅温柔的声音便和着茶叶的清香,丝丝缕缕沁入她的心脾。彼时桌上一盏先春氤氲缭绕,白汽绵延。迷蒙间一双深邃如渊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男人席地而坐,双手把玩一盏白玉茶碗,那手指修长光洁,温润得令人眩晕。
眼前的人唇色如樱,肤色如雪,额前一缕青丝随风逸动。
新贵、权臣,倒也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气势。
只是长川卫是皇帝的亲军,宋又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离京,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
春意不动声色地沿桌坐下,浅浅笑道:“不请自来,谓之不速之客。既谓不速之客,我以此礼待之,六扇使以为有何不可?”
“姑娘可知最近六尺巷里发生的命案?”
宋又阑没有接她的话,余光看了看自己玄墨色的飞鱼锦衣,直奔主题。
春意对他来找自己的缘由,也能猜出一二。
近日,淳县六尺巷发生了一起命案——县令沈氏突然暴毙家中。
六尺巷是淳县最繁华的一条街,县衙就位居于此,此外还居住着一些淳县的高门大户。
说来也奇怪,在沈县令遇害的当夜,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叫,也并没有人瞧见犯人的行凶过程。清晨沈县令家的李妈妈出门采买,却发现沈县令躺在院子里,全身上下被捅了数十道口子,竟是被人放干了血而死!
天子脚下,管一方地县的父母官被离奇杀害,一时间淳县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最后上达天听。朝廷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派人下来严加查办。
春意默默为自己上茶,并不承认,只道:“我久居楼内,妈妈也并不过多让我们与外接触,是以不知。”
“你可知本案的嫌疑人曾是你的香客!”
“我的香客数不胜数,怕是连大人也要算上,不知大人说的是哪一位香客?”
宋又阑看着女人笑颜如花,一双丹凤眼柔情四溢,竟是在逗乐取笑他!他抽了抽嘴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杨志。”
“既是嫌疑,便还没有坐实罪名。我竟不知卖艺于世,还要平白受不明不白的攀扯!宋大人今日若是不听琴,那我便要送客了!”
她说着就要起身赶人。
屋里的茶香已经散了一半,宋又阑环视四周,莫名觉得有一种分庭抗礼的氛围横亘在二人之间,可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眼前这位姑娘为何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敌意?
别的人在此烟花柳巷伏低做小,往往卑躬屈膝。怎么到了她这里,却是一口一个“我”,话语间全然夹枪带棒?
宋又阑仍摩挲着那盏茶碗,冷声道:“那杨志来了你这儿后,沈县令第二天就出了事,要说和你没有关系,姑娘怕是择不干净!”
宋又阑似笑非笑地看她,思考着所有的可能,顿了顿:“莫非——你与那杨志有情?”
春意听到这句话,心下鄙夷,只觉得他与旁的人也无甚区别,但还是坐下:“如若来我这的都与我有情,我怕是早被正房娘子们打死了,哪还看得着宋大人的兴师问罪?”
“姑娘不必与我费嘴上功夫,那杨志是什么来历想必你一清二楚。无论他是否杀了沈县令,凭他以前犯下的罪都难逃一死。” 宋又阑目光阴沉地看着她,不再与她周旋,“包庇朝廷罪犯,你自知活罪难逃!”
春意一怔,他一身黑袍,金钩玉饰,从地上站起,腰间寒芒一闪,虽然快速,却还是被春意认出来,那枚玉佩——是哥哥将寒的遗物!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宋又阑何时与哥哥认识?记得抄家之时,她尚且不过十岁的年纪,哥哥也才年方十五,为何他并没有在流放的队伍中?
彼时宋又阑和将寒年龄相仿,宋又阑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保下他,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她不敢深想,整个人如见神魔,想要起身,却一个没站稳往前倒去。
刚要离开的宋又阑见状,出手堪堪扶住了她。
藕臂雪白,肤如凝脂,目光柔软如春水,宋又阑心下一顿,慌忙将她甩开,拂袖而去。
春意暗哑,整个人如软泥一般瘫坐在垫上。
那枚青玉被她紧紧握在手中,磨得她生疼。
恍惚间又是高堂明殿,重重宫闱,小小的她被母亲圈在怀里,一片红纱横在她与父亲之间。幕前,父已死;幕后,母难安。
三个月前。
杨志奔入花街,窜进柳巷,正慌不择路时,只见一幢阁楼挂红披彩,楣上一扁,上书红袖招三个鋶金大字。
门前两个妖娆女子,正花枝乱颤地招呼着客人。
这正是县里最著名的风月场所!
杨志急忙走进去,掩紧了面罩,耳边只闻得阵阵莺声燕语,推杯换盏之声。
老鸨孙妈妈不过五十岁的年龄,看此人做派却也见怪不怪,忙带着几个姑娘三步两步迎上前来,朝他身后看了眼:“郎君您第一次来还戴什么面具呀,我这的姑娘个个温香软玉,保管把您招待得服服帖帖的呀! ”
杨志听得这老妇在耳边私语,正觉厌烦,顾念追剿自己的人不多时便会找上门来,只求速速找个隐蔽的藏身之处,便随手抓了个最顺眼的提进了屋子。
房门一关,杨志回头却看见春意那张脸,正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一双美目含情带怨,欲说还休,便觉整个魂儿都被勾了去。
春意正欲言语,外间阵阵刀锋相接,风声猎猎,她眉峰微皱,见杨志脸上那面具,便又知晓了两分。眼前这人是畏罪潜逃!
“你们两个,去那边!其余的人给我搜,不要让人给我跑了!”
为首的人高声下令,声音也越来越靠近房门。杨志紧紧地盯着那道门,腰间剑已出鞘,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外面的人正要逼近,春意却突然出声,待得杨志听清,却是在模仿那闺房中的腌臜秽语!字字句句,连喘带息,让人实在不忍相听。春意看了杨志一眼,示意他抵住房门,便退到床前,下一秒那木床便嘎吱响起来。
为首的人听得房内正是翻云覆雨之势,不敢再靠近,骂道:“青天白日像什么话!”
春意的额间早已泛起一层冷汗,可她却不敢停下,只听到那人气不过地说了句:“走!谅他也跑不远!”
孙妈妈听得这句话,悬着的心才放下。
虽然她明面上是红袖招的管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是在春意手底下做事的。
眼下不知春意为何此番行事,只好脸不红心不跳地张罗着,让外面又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景象,春意才放松下来,坐于榻上。
杨志听这闺中话良久,脸早已红得能滴出血,当时跪下,膝行几步到她面前:“谢姑娘救命之恩!杨志无以为报,惟愿一死!”
“我认得你。”
杨志微微一怔,他左思右想,竟如何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与春意见过面:“姑娘何时……”
未等他说完,春意轻声说:“宋吝是你所杀。”
杨志大吃一惊,却不知眼前的姑娘如何知道此事,沉声道:“是那宋吝强抢民女,罪该万死,我不过是替天行道!”
春意早已知晓,那宋吝是宋家妾室所出,家中惯有钱财而不学无术,母家又是县府沈氏,可谓仗势欺人、只手遮天。宋吝平日里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已经是街巷丑事,为人所不齿。杨家兄妹父母早逝,杨志在巡捕司当差,杨真真平日也做些绣花典当,两人的生活算相依为命、平静无波。谁知宋吝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掳走杨真真,等到杨志赶到时,她已经死于恶人身下,未着片缕。
“可怜你妹妹清白之身,惨遭凌辱。你既郁结于心,如何能不发!”她叹气,一双碧眼含情脉脉,倒像是真的在为眼前的男人担忧,“只是你一身武艺,如今怕是无处可施。”
“我自知已是无命之人,今日姑娘救了我,我这条命便是姑娘的。杨志愿肝脑涂地,涌泉相报!”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春意并不会平白无故搭救自己,将手一拱,语气里也掺了必死之心。
“也罢,我既救了你,自有我的道理。我正好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宋吝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他的死人人拍手称快。只是宋家既已报官,沈家与其关系又摆在那,终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姓沈的必须死。”
春意看他五大三粗,心思不会这般细腻,倒也知他是个性情中人,只晓得一命搏一命,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便接了这个顺水人情,收杨志于麾下,也不是不行。如今她在堂中势单力薄,没有自己的力量,他日行事难免受人掣肘。
那沈县令也不是个好东西,膝下育有一女,是正室所出。其宠妾灭妻,正房娘子早已心灰意冷,想必知晓他的死讯,也断然不会来讨公道;家中的小妾更不用说,大难临头各自飞,死个沈县令,不会掀起多大风浪。
杨志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什么来头,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理由犹豫,凛然道:“杨志在所不辞!”
于是三日后,沈县令死于家中,杨志再次畏罪潜逃。
只是她千算万算,却算漏了宋又阑。那宋家不过是死个庶出的儿子,即使告到京华,考虑到宋吝干的丑事,也未见得能讨得了好。各人自扫门前雪,本来是人人叫好的事,朝廷为何又派宋又阑前来?
春意心一沉,这其中只怕是牵扯到更多的人和事。
宋又阑明面上是来查这桩命案,暗地里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亲办。到底是多重要的事呢?
大虞二年,新帝方琰都京华二载,朝纲不稳,臣心动荡。定远侯将远掌兵权、戍边疆。为人臣,守忠义,然见君疑,诏假传。扣其妻女,抄其家室。是除夕盛宴,却血漂千里。值团圆之日,而天人永隔。雪压苍松之时,男丁皆死,女眷悉逐浔阳。
八年流转,前尘已去。这朝堂之下、巷陌之中,仍然是荆棘密布、污秽长存吗?
春意摇摇头,从思虑中抽身。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在那簪子的前端有一小口,她吹了一声,那男子便从暗室里走出来,现身于光亮中——赫然正是那在逃犯杨志。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几日你先好生待着,没我的允许不可示人!”
“是!”杨志点头,复又隐于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