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又阑在红袖招吃了瘪,一肚子火气无处可发,出了门,便和呼云翻身上马,一路行至府衙。沈县令已身死,县不可一日无令,上头遂派了新的官员接管事务。这王荣王县令,是父亲宋之问引荐的人,他必须得见一见。
到了府衙内,王荣知道他要来,早已摆好酒席等候。
二人在院中坐下,酒过三巡。逢多事之秋,如今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王荣亲临裁决,宋又阑自知不便叨扰,起身准备离开。只是当他双手扶于腰间,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摸到那块玉佩,他才醍醐灌顶,回想今日之种种,双手摸遍全身,从马上到马下,并未有遗失。
呼云见他不似平常,上前来问:“怎么了大人,出什么事情了?”
只是那一扶……她要顺走什么东西也不是不可。
他咬紧了牙,暗恨自己大意,想到她那双无辜的眼,便觉整个人都被气得神清气爽,“春意”两个字悬在他齿间,是上不去也下不来。
“又阑有贵重物品遗失,恐伤了旧友之情。必即刻找寻,望县令宽宥。”
于是主仆二人告辞离开,打马向红袖招的方向而去。
红袖招本就是风月之地,因此虽夜已深,楼上仍亮如白昼,楼下也人流如织。春意端坐在榻上,身前搁着一把琴,却并不拨弄。她倚于窗边,侧身向下探头,见楼下突然多了两匹红棕烈马,心下了然:“雨荷,待客。”
雨荷听得传唤,正要开门,却见寒光一闪,那门便被削了个四分五裂:快剑携着疾风,直直地朝春意袭来,在她耳边忽远忽近,两人四目相对,世界无声。
他要看看她究竟能藏到几时!
“宋大人竟这样心急?” 见宋又阑没有停剑的意思,春意略一示意,雨荷已经从袖内挟了短剑在手。若他真下杀手,只能与他硬碰硬。
“宋大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在这世上卖艺为生。杨大哥对我有情不假,可我对他确实无半点情谊啊!宋大人不问缘由,提剑要杀我,是想行冤假错案之能事吗?”春意边说边不着痕迹地用力掐自己的肚子,硬生生挤下几滴眼泪,哭道:“不知是哪里激怒了大人,您竟要对我赶尽杀绝!”
门大剌剌的敞开着,经春意这么一闹,楼上的动静已经不小,一时间竟招得不少人围观,渐渐的开始有人为春意鸣不平。
宋又阑知道自己又着了她的道,索性回剑入鞘,看向呼云。
呼云得了一记眼刀,三两下便把门外的人赶走,怎么也不能让六扇门在他手上落个屈打成招的罪名。
人已走尽,宋又阑也不再装醉:“我已经来了,杨志你窝藏不了几日。不如你今天说出真相,我倒可以免你一死。不然到了黄泉路上,只怕姑娘冷清孤寂!”
春意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不想继续在这件案子上周旋,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
她故作思考状,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说:“那日,沈余庆到楼里来,点名要我伺候……”
宋又阑静静听她说完,已了解大概。他暗自思量,沈余庆家中彩旗飘飘,确实干得出这样的事,“沈余庆辱你清名不成,但你指使杨志杀他却已酿成大罪!你可知错!”
“我不知何错之有!沈余庆任县令,为父母官当养百姓、修教化、重经济,可他却贪赃枉法、欺民霸女,您查案这么久,难道也一叶障目、避而不谈吗?他死,是天降大义,万人同庆。杨家兄妹相依为命,而今只剩杨志茕茕孑立,屈行世间。难道要让沈余庆继续胡作非为、苟活于世吗?我不知是什么道理!”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宋吝死不足惜,可以不提。但沈余庆却是朝廷命官,被你二人合谋杀害已成事实,不施惩戒,难以服众!理应按国家律法惩处,此案我会向圣上禀明。现将你抓去府衙!”他再度问道,“杨志在何处?”
杨志躲在暗室里,听到她的辩解,早已泪流满面。
春意早已吩咐他没有她的命令,不能轻举妄动,是以他也并未发出声响。
见春意不说话,宋又阑沉声道:“给我搜!”
呼云听得命令,拔了剑就往里闯。
“你想知道他在哪?”春意咬咬唇,终于说,“带我进宫面圣!进宫后,杨志我会交给你。”
宋又阑听到她这句话,双唇紧抿。
进宫面圣,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杨志躲在暗室,呼云将里间翻了个叮当作响,也并未发现异常,只好来报宋又阑:“大人……”
“没有异常。”
“也罢,你要去讨个说法,我便带你入宫。”宋又阑不动声色地说完,又道,“玉佩给我。”
春意知道他是为此事而来,一下便泪如碎珠,嗔怒道:“宋大人自己不小心将玉佩遗失在房内,我替您好生收着。您不但不报以感激,反而怀恨在心,是真让人心寒!”
美目含泪,犹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宋又阑蓦地一阵心慌。
她抬起手,那枚青玉就这样挂在皓腕上,她倾斜手臂,玉佩也跟着滑落,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宋又阑一个闪身,那玉佩已然稳稳当当地挂在了他的剑上。
环佩叮当,他五官棱角分明,鼻高唇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玉佩取下,珍重挂于腰间,而后抬头看她,眼底冰凉一片:“明日卯时,五亭桥下。”
她忽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更漏声声,宋又阑坐在桌边。孤灯如豆,照着桌上层层叠叠的文书,一旁侍立的呼云问道:“您不会真的要带春意姑娘进宫吧?”
“她顺走我的玉佩,逼我与她相见。只怕不只是进宫这么简单。”宋又阑挟了笔纸,将近日查到的消息写上,盖上密印后递给呼云,“也罢,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淳县。此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且先将她放在身边观察,如有不对,杀了即可。”
呼云点头称是,将那封密信绑在鸽腿上,双手一抛,那只白鸽便飞入夜空中。
天寒塞北,雁落京华。
……
日出有曜,羔裘如膏。
宋又阑到五亭桥时,一轮红日正升出地平线。她一身薄衣,立在桥下,抬眼间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微微一笑,没有缘由就让人迷了心窍。
春意见宋又阑人已到,腰侧却并未带刀。他右手持一把折扇,扇上着色一幅隐士游春、溪山积雨——俨然一副贵公子打扮,呼云也是一身素衣。
她心下疑惑,却不显山露水,刚要开口,宋又阑便出声道:“我查案累了,想坐马车回京。”
春意点头,知道他是为了掩人耳目。
马蹄叩击青石板,声音清脆,三人渐行渐远。
马车行了多久,春意便睡了多久。
昨夜,春意向孙妈妈安排好红袖招的各项事宜,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箫声,那张熟悉的脸也随之出现。未待她反应过来,孙妈妈迅速扯她跪下:“堂主。”
“你们还知道我是画春堂的堂主?你如今本事越发大了,不要忘记当初是谁救你养你!将暖!”
被唤作堂主的男人不过而立之年,名为“渡香”。
画春堂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门派,在武林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八年前渡香开创了画春堂,并规定堂内只招收女弟子,每一位女弟子入堂后都被称为“画春人”,需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养成一门技能。
在这里,琴棋书画、枪射刀剑等都可以通过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变成见血封喉的利器。
春意低着头,渡香那张丑恶的嘴脸,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将暖”死在了画春堂无休无止的折磨中,死在了大雪纷飞的异土他乡。
她想大声地朝他怒吼,然而她只是低头,也只能低头。
她听见自己说:“将暖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春意,她不会忘记堂主的培育之恩!”
然而心底的将暖却咆哮着:“你们施加在我身上的、或是从我这里拿去的,我都会一一讨回来。”
哪怕步步泣血,身如飘萍。不见来时路,不闻折柳情。
渡香哪里会信她的说辞,冷笑道:“你别以为骗得了我!你行此举进京,就是为了找个由头远离我的牵制!”
春意对他这话极其鄙夷,一个男人,以女人向自己俯首称臣为乐,是何等的疯魔!
春意只觉他可悲又可笑,她说:“我与杨志合谋被查明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我确实想借此机会进宫。近年来,堂主您也知画春堂在武林中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我若是入宫,一来可以趁机在朝中安插一些势力,二来也可借此机会整顿一下京华的暗桩。若是不能进宫,行车路上倒也可以招纳一些势力,为堂主壮大我画春堂而用。春意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渡香听了她的话,态度有些松动,然而还是不敢完全相信她:“也罢,且放你去,你体内的桃花引还在我的掌控之中。谅你也不敢造次。”
桃花引!春意闭了闭眼,一时间竟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每一位“画春人”入堂时都要被种下桃花引。
此毒发作以十五日为期,毒发时身体如被蛆虫啃食、片片桃花切割。
到第三日,全身溃烂时会散发出桃花的阵阵清香,香消人死,名为“桃花引”。
接受种下此毒的过程,也被雅称为“入春礼”。
渡香远道而来,并不只是为了给春意一个下马威,但他警告春意的目的已经达成,遂大笑离去。
渡香走后,春意却难以入睡。
犹记得八年前流放途中,母亲遭贼人践踏身死,十岁的她蜷缩在母亲身下那片冰冷的雪中,死死咬着嘴唇。行恶的人笑着散去,这是她第一次与死亡对峙,形销骨立。突然间野马长嘶,北风卷地,延绵大雪之外,那个人正翻身下马。他抬头,向她望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已不再记得初逢,而她连当时的自己都忘记了,却依然记得那次抬眼,他从风雪中走来,笑说:“旧姓当去,前路可追。你匿于冬雪,却期盼春逢,就赐名春意。”
她以为的逢春,原来不过是生命的寒冬。
“姑娘——醒醒,醒醒!”
呼云已经叫了春意好几声,却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
行了两日的路程,他们三人已经到达平邑城,欲在此歇脚。只是春意不醒,宋又阑又并未发话,他一时间也不知该拿春意怎么办。
春意正睡得舒服,迷蒙中只觉一路驶来,马车平稳,清风入室,惬意滋润。
听得有人叫她,还想再多睡一会儿,嗔怒道:“雨荷,不要吵我!”
“她若是不醒,拖了喂狗!”宋又阑先进客栈查探了一番,没有发现有人跟踪,出来却见春意俨然被伺候成主子,气不打一处来。
春意听得这话,登时睡意全无,状若睡眼惺忪,问道:“呼云公子,我们现在在哪儿?”
呼云听她如此客气,便也礼貌回道:“平邑城,姑娘怎么了?”
平邑城?淳县距京华不远,行官道可畅通无阻。宋又阑为何要绕道走远路?
春意点点头,赶忙下车:“没事,我们进去吧。”
她本来以为宋又阑会直接进京。
但现在看来,他要办的事并不在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