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

    “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六,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七,一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一万九千九百九十......。”

    “啊,两万了啊。”

    林素停下来,喘过一口气,抓下蒙在脸上的眼罩,愣愣盯住天花上的《夏娃在伊甸》墙纸,晨光透窗而入,把窗帘的影子投射在夏娃的丰腴的身子上,一条阴影挡住了关键部位,便愈发地将她那过分丰腴的腹部凸显了出来。

    像是怀孕了一样。

    两个人事后平躺休息时,陈臣常会这样说,似乎是在说图上的夏娃,又像是一语双关一样,会捏住林素颇有些肉的小肚子取笑:“你该减肥了!学长。”

    陈臣是学弟,在医学院只比林素小一届,是个富二代家庭的精英学霸。林素家境也算殷实,但大二暑假,全家人出游时出了意外,父母和妹妹在车祸时当场身亡,林素自己在医院躺足了三个月才恢复。

    因为生病加之继承相关的许多琐事需要处理,林素只能休学一年,等第二年回到学校时,机缘巧合就和陈臣分到了一个宿舍,两人做了同班同学。就这么一路行来成了室友,床伴,甚至是相约要一起走到终老的伴侣。

    至少林素是那么想的,这些年过来,陈臣已经成了他的家人,是他唯一的依靠。

    盯着夏娃凸起的肚子看了几分钟,他翻身起来,抓起床头手机看了时间,早晨5:07。

    这是他这周以来的第三天失眠了,他对陈臣过分依赖,以往只要陈臣不在的时候,他就会紧张失眠。陈臣知道他有这毛病,就几乎不安排出差,偶尔需要出差,也是行程紧凑,尽可能缩短旅途,不在外留宿。

    而这一次有些不一样,自上周三两人大吵一架,陈臣离家出走,至今既不回家,也联系不上。林素给他打电话,他电话关机,发信息给他,他也不回。

    这场大战后沉默让林素觉得十分压抑,仿佛被一层透明塑胶袋包裹着透不过气来。

    趁着药房工间休息,他打开微信编辑文字:你回来吧,我不会再吵了。

    “还在和你赌气?”

    “嗯,还没回家。”

    宋姐挺着六个半月的肚子从身后路过,看到他手指尖停在发送上犹豫不决,便对着他传授经验:“你这样不行啊!他离家出走你都惯着他,以后他和你说外面女人有了你怎么办?接回家伺候月子?”

    林素面色白了下,随后尴尬一笑,熄了屏对宋姐道:“真到那份上,也没办法。”

    她把台账递出窗口给了科室助理,转头来向他挤眼:“关主任其实人挺好的,也一直很关注你,你要不考虑下主任?正好你那小男朋友不肯回家,那名正言顺蹬了他啊。”

    宋姐人好,对待他这类人也从不戴有色眼镜,至于关主任对待林素的态度,身为医院八卦传播机的宋姐当然不会放过。

    林素长得好,看着清秀干净,是个好男孩子。起初宋姐要给他介绍对象,好几个女孩子被他拒了,最后知道他有对象,是个男孩子时,宋姐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感慨道:“唉,虽然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不过实话讲我是不太能理解你们的。”

    但很快她就释然了,甚至把林素当成自己的男闺蜜,上班时两人猫在一边分享心得,常从对方那里借鉴到新花样,对如何增添闺房乐趣颇有心得。

    他和陈臣间的唯一遗憾,可能也就是孩子,那天吵架的起因,也是起因于这躲不掉又解不开的结。

    那天他还像平时一样,买了菜回家做饭,只是比平常晚了一些,陈臣则趴在厨房岛台上摆弄他的军舰模型。

    陈臣对那些模型痴迷有加,做手工时总是很专注,林素喜欢他这专注,时常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像看一件艺术品。

    裁贴纸用的美工刀,刀尖是最好的钢花,日本工艺的舶来品,尖锐得碰一下就破皮,所以不用的时候,陈臣就会用油纸把它们包裹得妥妥当当,存在书桌抽屉里。

    见那人小心翼翼裁贴纸,他在岛台上放下马夹袋,笑着说道:“你把桌子收拾下,我先去洗澡,一会儿做饭。”

    花洒出水温度有些低,也因此刺激得他头脑清醒,敏锐捕捉到浴室外的响动......他今天忘了把手机拿进浴室,于是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同步响起了短信提示音,他的手机响一声,他的手机也响一声。

    头发上还滴着水就慌忙裹了浴衣奔出去,就见陈臣表情疑惑握着他俩的手机站在厨房中间,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你监视我通信?你觉得合适吗?”

    他一把抢回自己的手机,嘴硬心虚,依然反驳:“你要是光明正大,就没什么不合适。”

    陈臣冷笑问道:“那你发现什么了?”

    他沉默着,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无力透露给对手,于是说道:“我发现你借她钱。”

    陈臣点头,继续冷笑:“我不是借她的,我给她钱。”

    他再忍耐不住,迎上吼道:“你说过你根本不喜欢她!你现在给她钱!为什么?”

    陈臣也吼:“我是说过!但现在情况不一样!”

    他冷笑回应:“是吗?你和那些骗子有什么不一样?玩玩而已当什么真,是吗?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等到了合适时候还是一转身就扑倒到女人怀里去了,是吗!”

    陈臣显得有些慌乱,伸手按住他的歇斯底里,答道:“你不要乱说!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他又吼:“那好啊!你说啊,你哪里不一样?”

    陈臣似乎有些呼吸困难,然而很快理清了情绪,回答道:“她怀孕了。”

    陈臣是喜欢小孩子的,林素从一开始就知道。

    有时一起出门散步,路过别人家的小朋友,陈臣就要停下多看几眼,而现在那个女的怀孕了。

    林素崩溃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没有了陈臣他活不下去,所以这消息对他而言约等于末日审判,而审判长的判词他则早从陈臣的母亲那里听说过:“如果你是为了钱,我可以给。但请你离开我儿子,他是正常人。”

    他无法控制地开始尖叫,直到到胸腔里空气被声波抽干到尽,头脑也因此发昏,以至于他完全记不得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了,头疼。

    关主任过来指出了台账上的一处明显错误,把宋姐小批了一顿,对此毫不在意的宋姐把台账拿去改,一面对主任说道:“主任你快过来安慰下我们素素,他老公离家出走了三天,害得他失眠了三天。”

    林素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对主任点头致意。

    关主任是圈内人,自从他和陈臣的关系被大嘴巴的宋姐在医院挑明了之后,主任对他就明显关注了起来,此时听说林素失眠三天是因为陈臣离家出走,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你精神很差啊,我前天给你开的药,没吃吗?”

    林素对着主任无奈摇头:“吃了,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听闻安眠药也不起作用,关主任有些疑惑,但他又说:“那,失眠呢,多半是心魔。你要不要试试换个枕头?可能会好点。”

    宋姐一面核对台账和系统里的数字,一面和关主任打趣:“是啊是啊,心魔!主任,你不如科室里再多叫几个人,晚上带素素去KTV去心魔啊。”她向林素挤了挤眼,促狭笑道:“反正你都不用睡,主任请客,去好好玩一玩,多喝几杯就睡得着了!”

    林素不是很愿意,他更想回家去等陈臣,同事们唱K唱得兴奋,他一个人拿一瓶1664在旁发呆。主任过来要挨着他坐,他条件反射地躲了躲,略带歉意地说道:“主任,我有些累,想再试试能不能睡着,我先回去了。”

    关主任没有挽留,只是叮嘱路上小心。

    周末下班早,搭地铁回到家时天色还亮着,望着空荡荡的公寓,陈臣依然没回家。

    在玄关站住了一小会儿,想起主任说的换个枕头或许好点,便连鞋也不脱了,扔掉背包,打算去楼下商店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新枕头。

    转身临要开门时,他在门后的磁吸黑板上看见一张对面街坊香烛店的收据,那上面潦草写了七歪八扭的三行字:蜡烛贡香一套,锡箔元钞一袋,天地银行纸钞一叠。翻过来看另用铅笔写了“头七一三五”,似乎是什么注意事项。

    林素不记得这张纸是什么时候放这里的了,再三想过没想出来,便从磁铁下把那收据抽出来,揉成团丢进了废纸篓。

    下午四点多,大部分公司还没放工,街上没什么人。他随意走着拐进了一条以前没怎么走过的小街,走不多几步就看见了一家家居店,卖各类家居床品。

    走进随意看了几眼便有人招呼:“要买什么呀?”

    他转过身看见个身穿黑色体恤衫的胖胖男人,便礼貌问道:“有没有枕头?我失眠,想换个好点的枕头。”

    店老板从一个随意扔在地上的塑料袋里翻找出五六个枕头,堆在他面前,说道:“喏,你要什么样的都有。纳米枕,记忆海绵枕,磁疗枕......哦,还有这个,药枕。你闻闻,很香的啦!里面有放中药,经常使用对身体好哦。”

    林素抱着那花纹奇特,土得掉渣得药枕觉得自己挺可笑,又觉得自己有些病急乱投医,一个药枕而已,怎么可能比安眠药更有效果呢?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枕头自带的奇怪香味好像让他嗅到了陈臣,于是他摸着枕头,有些犹豫地说道:“这枕头,有点硬啊。”

    店老板找过一个袋子来帮他把枕头套上,又说:“不会啊,多睡睡就会变软了的。”

    那就不妨试试看把,林素接过枕头问价钱:“多少钱?”

    那老板说道:“三百二。”

    付钱走人,他要沿来路走回正街,正在此时宋姐打来电话,问道:“素素,主任说你觉得累先回家了,明天要不要请假?明天反正周末,门诊少,你不来也行的。”

    他接起电话随口答道:“没事,我可以的,你不要担心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家前一秒还被货品堆得满当当的铺口,在他踏足出去的那一个刹那,变成了一堵墙。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睡而出现了幻觉,走在楼道里的时候,他仿佛听见了有人在争吵。

    那是陈臣的声音,他喊道:“你听我说!我和她也就是那一次,我妈算计我,我被她灌醉了!我,我把她当成是你......做到一半我就清醒了,我也不知道做一半退出来她都会怀孕啊!”

    他愤怒极了,完全听不进解释,只是一味愤恨地盯住了他,对方的脸在那一刻变得很陌生,很模糊,也变得很远。

    陈臣仿佛跟着又解释了什么,却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于是便有疲惫嗓音说道:“算了,我说你也不信,我也不想逼你信。”幻觉里的他对那说辞完全不信,一伸手掀翻了陈臣正在制作的模型,那艘军舰掉落到地上,碎成了三截。

    看到地上的碎片,幻觉里的陈臣掉头就走,从工作台上拿起他的背包就要走。

    他跑过去拦住,问他:“你要去哪?”

    陈臣冷漠说道:“我看你脑子有点不清醒,我们不如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

    他力气没有陈臣大,眼看拦不住,一把抄起岛台上先前在用的美工刀抵住了脖子,嘶哑吼道:“你今天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陈臣当然敢走,他不光走,他还和他抢刀片。

    争夺之中他们踢翻了一边装菜的袋子,踩到了断掉的模型,然后林素的手腕磕到了水槽的长颈龙头,手一松,刀片脱手而去,终于还是被陈臣夺走了。

    恍惚之间满眼的红色,幻觉之中,好像他抱着陈臣的脖子不停地对他说:“我按住了按住了,我按住你伤口了,你和我说说话,你说说话!我按住伤口了,没事的,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那天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站住在厨房的超晶瓷地面,幻觉如影随形。

    血最终是止住了的,争吵也止住了,力气在争吵之中消耗殆尽,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打温水来擦,他就随他摆弄。地面湿了水,淋淋沥沥泛着一股子过氧化氢的气味。买床垫时赠的密封袋很大,足够装下一个成年人。为换季,壁橱上个月才收拾过,扔掉了不少杂物,空间是足够的,就是味道大。

    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整点报时钟声惊醒了在沙发上坐着发呆的林素,抬头看了眼时钟,六点整。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装进密封袋放壁橱呢?一定是太久没睡觉出现了幻觉。

    视线在卧室和起居室之间木然转过一圈,他看到了那个新买回的药枕,那药枕用塑胶袋装着,就那么横在沙发一角,已经一个小时了。

    挪过去拆开包装,他抱住枕头陷入了那奇异的香味......就像是抱住了陈臣。

    不知多久过去,朦胧间他只觉有人走进身前,蹲下来,伸手从他的鼻梁额头划过,还像以前一样,弄得人鼻头发痒,还会笑着说:学长鼻子真挺,皮肤又好,摸起来滑滑的,我好想咬一口哦!

    然后他从枕头边缘用眼角余光透过指缝看到了陈臣。

    他像触了电一样弹起来,躲开陈臣的手指。

    陈臣一伸手拽住了他手腕,问道:“你很怕我?”

    林素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惨白着面色,勉强答道:“没有。”

    话里说着没有,他又要躲,却没想到陈臣一双手死死地箍住了他的手,将他双手在背后一剪,跟着将他往沙发上就扔!

    林素被摔在沙发懵了一下,正要撑起来调整口鼻位置以免被坐垫捂死,陈臣却一膝盖顶上来压住了他背,将他强行按倒,随后一伸手扯掉了他的外裤内裤,跟着在耳边恶狠狠地问:“你不是说要给我生孩子吗?你行吗?我们现在就来啊!”

    他刚张口说了句:“你发什么神经!”却立时觉出自己叫一件冰凉硬物从后顶到了前,几乎贯穿整个腹腔!

    狠狠地疼过一回,他缓过气来,却无力反抗紧,只能哭喊道:“陈臣,啊!你干什么!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陈臣则将他狠狠顶住在沙发,继续恶毒咒骂道:“我以前怎么样?现在又怎么样?你不是很喜欢我这样对你吗?你现在又不喜欢了?”

    后续是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撞击,不大的公寓里除了这撞击声,就是林素自己的小声抽泣。一下一下又一下,他被死死钳制动弹不得,无奈之中与他计起了算数。

    三百九十一,三百九十二......三百九十八,到了最后那几下,仿佛是陈臣倾尽全力顶住在里面,在他薄薄的肚腩上顶起来个凸起的小坟包,叫人觉得肠子都快破掉一样!

    他在那一下之后惊醒,浑噩中又为一阵强烈尿意迫得起了身,好容易醒过神,却发现屋子里除了他,什么人都没有,先前趴住的地方,沙发垫子被弄湿了一小片。

    唯和梦里一样的是裤子,睡过去之前穿得好好的裤子,不知怎么从身上脱了下来,跑到了沙发角落里去。

    起来看了时间,晚上八点整,陈臣依然是没回家,但抱着那个药枕,他好像可以睡得着了。

    冰箱里只有半熟意面,番茄肉酱是熟的,面要现煮。

    起水汤锅煮面,起油锅热酱,放盐放油一气呵成。

    这么多年了,两个人的生活起居一直都是他料理,陈臣虽然不交工资卡,但每个月的工资基本是分文不动地交到他手里,补贴家用。

    因为他,陈臣和家里闹翻,这么多年从没向自己父母伸手,富二代沦落到打工族,林素有时候会替他不值,但他从来也不敢问,生怕起了头,就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两个人毕业的时候就约好了以后在一起,所以陈臣趁着暑假回去和父母摊牌,果然狠狠地挨了骂。陈家妈妈不知从那里打听到他的联系方式,约他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谈话。

    沉默对坐了十分钟,陈臣母亲直白便问:“你要多少钱?”

    林素疑惑抬头,他设想了无数种被咒骂被唾弃甚至挨打的可能性,却没料到对方一开口就是给钱。他那时怯生生地回答:“阿姨......我没想过要钱,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的一句真心相爱引来了陈臣母亲的破口大骂:“你懂什么是爱?你会毁了他你知道吗?你知道他将来要继承多大的家业,身上责任有多重吗?你个臭不要脸的,你就算是个公公,你会下蛋吗?你能给他生孩子,传宗接代?”

    那时他脸色煞白,其他或许都能争辩,陈家妈妈的最后一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是啊,他能吗?他不能啊。

    但他也只能无力争辩:“阿姨,我知道陈臣喜欢孩子,只要有条件,我们以后可以领养,或者......!”或者之后的话他没能说完,他想说以后有条件了或者去国外试管代孕,就被陈臣妈妈狠狠地扇了耳光。

    当时只是想着急要辩解,被突如其来一巴掌扇昏了头,他想也没想,站起来走人。陈臣母亲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大喊,骂他不要脸,贱货,破鞋,被男人搞还要勾引她高贵的儿子。

    后面应当还有些什么,但林素没能听见。

    因他恰好推门而出,扑进了得知消息赶来的陈臣怀里,他用手捂上了他耳朵,安慰说道:“别听她的。走,我们回家。”

    捞起一根意面试过,软硬适中,终于熟了。

    一旁用文火加热的肉酱也开始散出香味,跟着只需把面条拌进去翻炒收汁。然而就在他把面条捞出,沥干水分放进锅里的时候,那锅肉酱忽然泛出了惊人恶臭!

    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臭,和菜市场里那种混杂的臭气不同,这种臭是纯粹的,既不像臭鱼烂虾,也不是隔夜的馊饭,仿佛粘稠的汤剂,附着在鼻腔就再也甩不开的一种臭气,路过医院地下一层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的味道飘出来。

    死亡的味道。

    那味道熏得他当场呕在了水槽里,经历了长时间的剧烈呕吐之后,肉酱意面在锅里糊成一块面饼,仅剩的食欲也因着这面饼消失无踪。

    自嘲过后,他把热糊了意面连锅泡进水槽,转身去冰箱拿了啤酒,就着主任给的药喝了半瓶之后,他又看见了那个枕头。

    好像梦见了陈臣。

    抱住枕头贪婪呼吸和陈臣相近的味道,他隐隐觉得自己有冲动,打算拿凡士林和纸巾将就解决下,一睁眼忽然看见陈臣端坐在岛台旁专心摆弄着那个军舰模型。

    陈臣背对着他,安上了最后一片木,说道:“看,完好如初!”跟着像是知道他在看他似的,转身举起那个模型,对他笑道:“你看,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盯住了他看,他就又笑,问道:“你醒了?看我做什么?”

    他红着眼问:“你怎么总在我睡着后才知道回来?”

    陈臣仿佛往常一样,耸肩无谓答道:“不这样我怎么回来?”然后着他靠近林素,揽住他肩膀,摸住他下腹,以低沉嗓音,冷冷问道:“不是做梦,你怎么给我生孩子?”

    猛然低头,他惊恐发现自己的下腹不知何时悄悄凸起了一个坟包,不大,大约像是衣服里面塞下了一颗橄榄球。

    他站立起来,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皮,望向了衣帽间门上的全身镜。镜子里的他孕态十足,像极了一个温柔的母亲。

    果然是梦,他想,不是做梦,男人又怎么怀孕嘛。

    但是梦里的孩子怎么出生呢?他想着这问题,忽然觉得肚子开始不由控制地收缩起来,疼痛从下腹漫延到腰,到胸,到全身。腰上肌肉收缩,酸痛无比,忽地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破了,液体顺着腿渗进了袜子,把白色的棉袜染成了大红。

    好疼,疼得不能呼吸!

    他在梦里疼得大叫,一睁眼却什么都没有。

    没有军舰,也没有陈臣,没有怀孕,也没有血,只有晨光从窗外来,照着夏娃微微隆起的肚皮,和她那丰腴的身子。

    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想起了梦里的内容,就又想起了过去在学校的事。

    以前住校,因为陈臣每到假期必须回家,临到期末就是分别,于是每到学期的考试季,往往是他俩玩得最疯的几周。同宿舍的两人背书赌输赢,不赌钱也不赌别的,就赌晚间上下。

    规则很简单,两个人互相抽书背重点,背对得多就赢,背错得多就输。

    陈臣聪明,天生的好脑子,林素虽然也不错,但究竟比不上陈臣,总输给他。

    那几年的夏季,每到傍晚他们在闷热天气里拉起窗帘紧闭门窗,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一个愿打一个认罚,急促呼吸在狭小空间制造出高浓度二氧化碳,于是尽管开着空调,依然是两身的腻汗。

    陈臣会一面动一面喘着抱怨:“你看这无氧运动!我身上全是乳酸了,一会儿你帮我揉!”

    林素则捂着脸嗤笑:“怪你自己,嫌累,你非得赢我干嘛啊?”

    玩着玩着光赌上下没新意了,陈臣就逮着他玩“生孩子”。

    依然还是谁输了谁下,但下的那个不光得在下,还得假装怀孕,给在上的那个生孩子。

    背书考试,照旧是林素输的多,两人玩闹起来陈臣就在他卫衣里塞上枕头,对林素说那是他的崽子,要林素好好生下来带大,以后好光耀他陈家门楣。林素看他一脸严肃就要笑得滚到地上去,于是也偶尔配合着他,哎哟哎哟地叫唤,说肚子疼要生了,喊陈臣赶紧过来给儿子接生。

    当然最终是生了个大胖枕头,然后两人就又一起笑得滚到床里去。

    左邻右舍对他俩的玩闹习以为常,最多是闹得太大声了才来敲门,骂一句:“复习呢,能不能消停点儿!你俩的娃都快一个排了,还生!养得起不?”

    男生寝室的日子因单调而单纯,又因单纯而快乐。

    快毕业时,他们俩为了好玩,一块去试过实习医院安排的当妈体验。体验怀孕的感受,其中一条就是用电极贴在腹肌,用电流刺激肌肉收缩,从而模拟阵痛,让男生们也能体会到母亲的伟大。

    挺疼的,当时其他人最多干到五级就败阵投降,林素咬着牙坚持到了八级......他真的很想能给他生个孩子,那样说不定他的家人就能接纳他了,而他也不用为了他和家人断绝来往。

    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毕竟是个男人。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他两个人年纪渐长,陈臣父母的年纪也渐长。

    或许是年纪大了,时间磨平的当时的尖锐矛盾,彼此对当年的不快也有了更深认知,陈臣母亲不再逼着陈臣和林素分手,但提出要求,要陈臣尽快解决家里继承人的事。

    也许老夫妻看开了,觉得儿子是废了,那不如要个孙子来好好培养吧。

    陈臣当时是怎么和他妈妈谈的,林素不知道,但回来提了这事之后,他也同意,但提出代孕可以,但有几个条件:第一必须是试管,第二必须是第三人捐卵,第三陈臣须保证不能和孕母有任何瓜葛。

    此外,如果孩子由陈父陈母抚养,则二老需做出承诺,将来这个孩子也不能和他生物学上的母亲有任何联系。

    和钱无关,他对陈家的家产没有任何兴趣。

    说出去也许有人觉得扯,都谈到代孕了,试管还是自然,无非形式而已,捐卵的是孕母还是卵子库,又有什么不同?

    但林素不这么想,他不敢。他太了解陈臣了,就凭陈臣对孩子的态度,他不敢。

    他不敢放任陈臣和一个女人有瓜葛,有孩子,跟着又因孩子而产生了联系,然后因着那联系又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那这样的话,他又是什么?他成了那个本不该属于这个家庭的多余分子。

    但害怕什么来什么,或许是因为陈臣工作太忙了,便迟迟没能就这事情下决断,而因为这拖拖拉拉,其母亲便自作主张安排了女孩子过来“相亲”。

    个个都说清楚知道了条件才来的,挣钱嘛,不寒碜,事后看,全TM是圈套!

    起初说好了所谓的“相亲”不过见个面,且是他俩一起去,向对方介绍下情况,了解各自背景,谈一谈合同,聊一聊细节。可不知怎的,合同谈着谈着逐渐就变了味。

    算上陈臣母亲,一桌四个位,三人相谈欢,独他多余。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干干净净,是聪明姑娘,且听说身家清白,条件也没有太差,林素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同意代孕。

    陈臣看着他就笑:“你不知道我妈出的价,那数字一般人拒绝不了。”

    妥协了相亲,妥协了相识,林素觉得自己是一条快要溺死的鱼,身在泥里,葬在水底。

    药房的工作谈不上多忙,也不是随便就能请假,陈母找陈臣去“相亲”,陈臣每次也都会向他报备,只是这样的报备和逐渐提高的报备频率令林素无法理解,同为数不多的圈内朋友聊起了自己的担心,多方就劝他多留心眼,最好是找个高手复制破解陈臣的手机,这样一来,没什么就是最好,若是有什么,他起码提前知道,也能提前准备。

    大概也就是两三周前,陈臣突然不再去参加他父母安排的“相亲”了。

    林素没问为什么,毕竟陈臣和他妈在社交软件上的争吵他围观了全程,但两人的争吵并未详细到能够让林素明白事情的全貌。

    旁敲侧击的问,陈臣也不肯正面回答,便只能作罢。谁承想两周前,手机上竟然多出一条陈臣给一个陌生人转账的记录!

    金额不算高,也就十万而已,说是合同订金,那数字与合同上的数字差得远了,说是消费,林素没看到他添置了什么东西。疑惑之余他想办法找到人查了账号,得到一个名字,细细回忆过来,就是其中某一个同他们一起吃过饭,相谈甚欢的乙方。

    得到消息的时候,林素觉得仿佛一桶冰水从头淋到了脚趾。然而即便那样的冷水,也没能让他的脑子变的更清醒。

    他竟然会做那么奇怪的梦,果然是因为太想念陈臣的关系吗?

    匆匆洗漱出门,好容易赶在迟到的第一分钟打过了卡,扔掉背包坐到工位上,拿出手机要给陈臣发信:你回来好不好?哪怕我们改做情人也行,你不要离开我......。

    但宋姐逢时走过来,他便又把那行字删了,招呼说道:“早啊!美宝姐。”

    宋姐挺着六个月的肚子挤过过道,抱怨关主任一大早就各种开单找活,看到他关心问道:“你今天迟到了哦!诶,你今天气色不错哎!怎么,你老公回来了?”

    他转过头对宋姐微笑,听到问陈臣,转瞬神情黯淡,摇头说道:“没有。不过我买了个枕头,好怪哦,一枕上去就睡着了。挺神奇的,改天带你去买啊?”

    宋姐嘻嘻笑道:“我才不用那些!我又不失眠,再说了,我都是抱着我老公睡,睡不着起来做一做就睡着了啊!什么都没有□□来得好用,做到累极了自然呼呼大睡,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

    想起梦里那场粗暴的□□,林素不禁打了个冷战,但他立刻收敛神情,假意皱眉,对宋姐笑道:“你都六个半月了,还做?当心点!”

    宋姐俯下身,小声在他耳旁笑:“也就眼下稳定了可以做啊!你以为我想?不过你应该懂啊,男人都这样,你不给他吃饱,他到外面偷吃啊!小心点,动作轻点就好了。”

    他看着她摸着肚子走开,并也不自觉地摸向平坦小腹,在心中感慨:什么时候男生也能生小孩就好了。

    宋姐到窗□□了台账又回来喊他:“素素,主任找!”

    林素从柜台站起身问有什么事,关主任递给他一张名片,说道:“我有个朋友是刑案组的,你......朋友的下落,要是有需要可以找他们帮忙。”

    是刑事案件组的,可以帮忙。

    主任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来自一卷扯坏了的磁带那样拉长变形,他的心脏不知怎的突然跳动剧烈,扑通扑通地,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蹿出去,勉强稳了心智,他对着主任谢道:“好的,谢谢主任!”

    虽然害怕,但来自上级的好意他不好拒绝。

    夏天垃圾易腐,想到昨天扔在水槽的意面,他趁着放工的间隙,跑回家一顿打扫,打开空调拉起窗帘,又点起了香薰驱散空气当中的异味,一切收拾停当后,客人刚好按响了门铃。

    他去开门,一进屋两位刑警就感慨:“哇,好凉快!”

    跟着迎人坐到沙发上,那位年轻些的刑警便问:“你......室友什么时候离家的?走的时候真的什么都没带?”

    林素拿来两人的照片,交给另一位年长些的警官,摇着头说道:“这就是陈臣。我们那天,确实是大吵一架,吵过之后他说要出去走走散散心,走的时候就拿走了上班常背的背包,哦还有护照。”

    年轻些的警察问道:“哇,这么潇洒啊!你们为什么吵架?”

    林素有些尴尬地望向两人,答道:“我们,关系有些微妙。”

    年长的警官表示理解:“哦,懂的懂得!”然后却又问:“你怎么晓得他拿了护照?”

    林素转头看了眼衣帽间的方向,那里的壁橱旁有个长方形的灯龛,指着那灯龛,他说:“我们的旅行证件和一些别的证件都是放在那里,他走的时候进去拿,我就知道了。”

    年长的警官点头示意明白,拿住照片看了几眼,然后又对林素说道:“好的,我们帮你发通告找找看。不过呢,你的男朋友,既然大家都是成年人,这方面的选择权也是有的。如果他要走,那也是他的自由,对吧?你看开点吧。”

    忽然被一个陌生人安慰,林素的委屈染红了眼眶,便跟着说道:“您说的我懂。毕竟,这关系也确实是有些尴尬。”

    聊过一会儿,他们起身告辞,临行那年长的警官忽然对他劝告道:“你冷气开得有点低啊,开高点,别又生病了。”

    他谢过他的好意,送他们走出了玄关。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躺在沙发角落,正在起伏呼吸的药枕。

    林素陷入了漫长的梦境。

    梦里的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学校宿舍的时光,陈臣回来了,他挺着揣住个橄榄球那样大的肚子在厨房给他做饭,意面肉酱在锅里咕噜轻响,呛出香味,

    如今不需要再来讨论输赢,林素愿赌服输,梦里梦外,他一切都愿意给他。

    他抱住了陈臣感慨:“原来在梦里真的一切都可以从头。”

    梦里的陈臣则还像以前那样抱住他上下动作,喘息问道:“那一直留在梦里好吗?”

    留在梦里,心想事成。

    他低声应道:“嗯。”

    梦中时光快意,转瞬飞逝了周末,中间他似乎起来过,但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

    两个人,一个枕,在床铺里缠绵,四肢相抵相接,捧着诡异胎动。

    陈臣从身后将他抱住,埋脸在他的脖颈肩窝,呼吸炙热,问道:“要不要停?”

    他对这触感留恋不舍,摇头否决:“不用......继续吧。”

    对方动作犹豫,带着意外和怜悯,问道:“你不怕死吗?”

    他依然摇头,梦里有陈臣,他只怕留得不够久,有什么好怕?

    幻梦之中,衣帽间门前站住了一个影子,属于陈臣的白色衬衫上,衣领衣襟泼了满目红色,仿佛被泼了漆。影子站在阴影中看床上的他们,陈臣伸手一下下摸着林素凸起来的肚皮,笑得诡异。

    阴影里的陈臣气虚微弱,只能对着床头哀求:“你不要搞他啊!”

    床上的陈臣满不在乎:“我也是在帮你啊,过了今晚,我送他过去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啊?”挑衅似地再次亲过,他又若有所思:“不过阳气也已经很弱了啊。”

    仿佛是错觉,那枕头比买来的时候,显得更充实,更柔软,并起起伏伏,像是人的胸廓,舒张呼吸。一阵阴风过,掀起了窗帘,带落了它,发出一声轻响。

    林素被这响动惊醒,屋里开着空调,门窗紧闭没有一丝风。

    紧跟着是他心神被剧烈疼痛侵袭,低头一看,宽大T恤里撑起了一个山包,足有篮球那么大!一种陌生坠重感压住了他,直叫人喘不过气,掀起衣物下摆来看,只见是一个足月了的肚撑满了他那薄薄皮肤能承受的极限,内裤滑落到髋以下,堪堪挂住。

    肚子疼,像是要炸了一样。

    深深吸气,他摸索着爬下床。肚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莫名翻滚,疼得他想吐,又想上厕所。勉强爬进洗手间坐上了便器却又什么都拉不出来,只有疼痛如影随形,一阵一阵仿佛海浪一样永不停歇,没有尽头,犹如附骨之蛆,顽固不肯离他而去。

    朦胧间掏空记忆想要追索是否吃的东西有问题,反复思量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周末送走两位刑警之后又干了些什么,记忆像被人抹掉一块那样出现了空白。又或者是因为自从周四那一晚的焦糊意面,让他后来的时间都没什么胃口,所以是饿出了胃病?

    躺进浴缸打开热水,试图以外力缓解疼痛,一样无解。

    他抱着肚子扒在浴缸边呻吟,疼到面色潮红,唇色发绀,仿佛下一秒就要死了一样。可他偏偏不死,不光没有昏死过去,反而思绪清晰,能清楚感知到每一丝丝疼痛的来源,来自他隆起腹部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他便想到,这是惩罚,罚他的嫉妒。

    肚子疼还在持续,一阵阵袭来,一点点变硬,一次次变得更强烈。确认热水无法缓解疼痛之后,他从浴缸起身,趁着间隙擦干身体,要去求救。

    裤子因着那肚子没法再穿,他就裹上浴袍去拿电话。

    紧急联系人是陈臣,电话拨出去却只是忙音,站在床边愣过之后,他忽然迷茫了。在这世上,若只剩最后一通电话,那他该要拨给谁?

    120,110,110......全部忙音,要上网求救,却发现断了WIFI没有信号。

    他在这梦里不知如何是好,裹紧了浴衣,惊慌失措摸住了隆起变硬的肚子,几分钟之后,却忽然意识到,这间歇性的肚子痛有规律!

    医学院学的东西庞杂,他学药学,也学产学。虽涉猎不多,也知道这规律疼痛叫做阵痛。

    此时看向时钟默数,阵痛以每两分钟一次的频率间隔出现,就像他确实在生孩子?生一个不知道怎么来,又该怎么生的孩子。

    林素疼得站不住,只能扶着床尾蹲坐到地。两腿被阻在其间的肚皮压到没法合拢,蜷曲着摆放两旁时,甚至难以看到脚尖。

    他在这梦里与世隔绝,一个人隔绝在他们的小小公寓,马上要生孩子。

    谁的孩子?陈臣的孩子?除了陈臣之外,男人女人,他这辈子没有同任何人有过这样的深入交流,一个都没有,所以要真的是孩子,他敢保证,这绝对是陈臣的孩子。

    回想那天的梦,他自嘲道,没准就是那天在沙发上有了的。

    这梦真的诡异,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瘫坐在床边忍痛,又一次疼到眼耳昏聩,他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肌肉筋膜在逐渐增强的电流刺激下跳动收缩,传递着痛感,收集到神经中枢,在那里叫嚣着疼痛。疼痛从四面八方裹着阴阳风,时而滚烫,时而冰凉,冷热交攻下,肚子便随着这疼痛收缩,要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

    从哪里呢?

    他想着这问题,忽然看到了壁橱被拉开的缝,从里面露出一个塑料袋的一角,这冰山的一角伴随着巨大撞击声敲开了尘封的记忆。

    陈臣的大动脉被那日本舶来的美工刀划开一个口子,血流如注。他哭喊着去救助,却无奈血最终止住的时候陈臣的心跳也随之止息,消失不见。

    林素学艺不精,医学院毕业之后,考了药剂师资格最后去了医院的药房,也知道人死了之后尸体肌肉僵硬,会有好几个小时僵直不能动。

    无法接受与陈臣分别,于是他打来温水擦净他身体,然后找来塑料袋,把他装进去,放进了壁橱。

    地上的血迹用拖把清理干净后,又用双氧水刷过一遍,然后换过衣服出门,去了对面街的香烛店。

    老板,家里死了人的话,烧什么东西给他好点?

    那,那边那个袋子,就那个套装,香烛元宝都有,我开单给你啊。

    他蹲坐在床脚,眼神定定地看着壁橱缝一点点拉开,心中的恐惧升到了顶点。

    他怕极了,却无力逃跑。此时此刻,他的耻骨骨缝就如那条门缝,正一点点被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扒开撕裂,顶住那本不是为新生准备的出口,将撕心裂肺的疼痛从下腹传到全身。

    摸着肿胀充实的腹部,他发出呜咽:“不要啊!你别过来!呃啊......好痛,我的肚子!”

    已经不光是害怕了,而是疼痛在似乎是孩子头颅样的东西挤进他盆骨的时候陡然升高到另一个层面,他因那疼痛呼吸急促,冷汗顺着鼻尖和鬓发在脖子上淌成一条条涓流,流进领口,涡聚在胸廓和高耸的腹部夹起的那个狭小空间。

    疼痛让他意识涣散,然而拉链拉开的哧响,真空内腔空气倒灌发出的嘶嘶声清晰地灌进了耳朵,其间人体因肢体僵硬而扑棱在地板时,□□敲击木头的沉闷声响,无一不在加剧那恐惧。

    “别!啊啊......好痛!你别过来啊!”他捧着肚子尖叫:“对不起,我......!肚子啊!”

    羊水破了。

    疼痛和恐惧各自从不同方向夹击,他自暴自弃地抽泣,瘫坐在床边脚凳旁,羊水和着血从身子底下渗出,浸湿了浴袍。裹尸袋缓慢蠕动着靠近来,尸体腐烂发出恶臭冲击着他颅腔,他怕得要死,却阵痛不断,肚子里的东西在阵阵肌肉收缩作用下挤进了本不存在的产道,疼得他要死。

    不知是否他的尖叫起了作用,手机适时响起来,而裹尸袋则如同再次死了一样,摔在衣帽间地板,静静匍匐,不再挪动。

    从恐惧和疼痛之中暂时抽离,他将手机滑动解锁,宋姐的声音从那头传来,问他:“素素,你今天怎么没来上班?家里没什么事吧?”

    林素盯着面前的尸袋,嗓音嘶哑:“没事......我只是,太累了,要补觉。”

    宋姐的声音透着担忧:“周末两天都不够你睡啊?你也是有意思,失眠玩过了玩嗜睡啊?真没事啊?”

    他吸着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你帮我向公司请个假,回头,嗯......回头,再和你说吧,我眼下,呃......我眼下有点事。”

    话音落下,电话挂断,手机从手里滑落,被一只泛着青白色的手接了过去。

    暮光之中,陈臣面目模糊,带着怜惜,忧伤问道:“你不怕死吗?”

    林素撑着脚凳摇头,边哭边呻吟:“我不怕,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好痛!呃啊!孩子,孩子要出来了!陈臣,你别离开我!”

    穿衣镜挂在墙上,侧对着衣橱,正对着他。

    透窗而入的暮光被被百叶帘割开,分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投射到身上地上,于是镜子里便有了岔着腿努力的人影。一伸手紧紧攥住那掉落在地的枕头借力,下腹后腰连带着臀部肌肉一线紧绷,便将一团暗色经由那条的细缝推挤出来,缓慢地,伴着些深色液体,带着些血腥气,一点一点地顶开了薄薄的膜衣,露出毛发之下的真容:胎儿的一小片头皮露出在哪里,将出口撑得浑圆满涨,拉扯住边缘皮肤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了似的。

    空气中好像有陈臣抽泣着的鼓励:我不离开,我不走!学长你摸到了么,这就是孩子的头了,等阵痛来了,再加把劲!

    他憋红了脸,将顶住在那处的球形物慢慢娩出,任由它擦蹭最为柔软敏感的地方,同时激起疼痛和情欲,骨缝随之被一点点撑开,疼痛也愈发地强烈。

    好疼......啊!怎么这么疼?

    或许是产科学他学得不精,此时愈发怀疑书本上的所有理论和解释,其实都只是在描述一件事:疼!

    只知漫长的疼痛和憋胀之后,他忽然只觉有个东西从身体滑了出去,短暂惊叫一声过后,紧跟着是一种愈发强烈的便意和胀痛。

    好痛!真的好痛!

    抬眼看,穿衣镜里只见一个圆形物挂在道口,起起伏伏。

    疼痛加剧,意识远离,陈臣的声音反倒清晰起来:来,学长,摸到了吗?这是孩子的头了,我把脐带取下来,你稍微忍一下,先别用力。

    脐带和期待,此时满当当全部地胀满在他体内,胀痛和阵痛交织,却也只是顺从着将身子侧过,松下绕住脖子的脐带,好为后续的发力腾出空间。

    太疼了!感受着一双肩膀被人在里拉住肠子般地扭转过角度,改换了顺应出口的体位,跟着又是没完没了的疼痛。

    他又疼又累,粗喘着哭叫:“呃,太疼了!陈臣......陈臣!啊啊!”

    最后只得一次绵长使力,双腿几乎支撑不住体重,不停颤抖。他嗓子也哭哑了,疼也喊尽了,胸中一口闷气伴着一声呼号,一个孩子郑重落地,从身体里娩出,躺在了浴袍下摆,浑身染遍来自生身父母的鲜血。

    眼前晃过一阵白光,便整个世界清净安宁,不再有伤,不再有痛。

    殡仪馆二号解剖室内,当班法医章玦将两具尸体并排摆放,并对着360度环绕开启的摄像头,开始了尸检记录录制:

    本案两名死者。

    一号死者林素,男,33岁,本市二中院药房医师;二号死者陈臣,男,32岁,康欣生物制药高级销售顾问。

    其中二号死者死因较明确,系刀伤导致的颈部大动脉破损,失血性休克死亡,发现尸体时,已经死亡超过一周以上。根据刑事技术科在现场提取到的检材,加上刑侦科得到的消息,还原案情经过,猜测是两名死者发生口角,争执过程中,两名死者争夺现场发现的双刃尖头美工刀。

    二号死者手持利器全力向后拽的过程中,不慎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导致大量出血。失血性休克,很快就没有了生命体征。

    死者林素或是躲避制裁,或是出于其他心态,将死者陈臣装进了真空密封袋中,放到橱柜里保存......根据衣橱内找到的细微血液擦拭痕迹,判断藏尸场所为卧室衣帽间衣橱。

    经死者林素的医院同事供述,之后一周,林素表现为失眠和精神紧张,符合自以为杀了人之后,紧张和害怕的心理状态。

    较之二号死者,一号死者林素死因较复杂。初步检验,无其他可见外伤,通过内脏变形程度判断,可死于器质性脏器破裂造成的大出血。直肠上端有一异常膨出,连通直肠内部,壁薄中空,灌水探查体积,椭圆体,直径36x40cm,42x53cm。猜测该异常膨出挤占压迫其他脏器,导致内心脏骤停,内压升高,最终破裂。该膨出囊膜内残余弱碱性清澈液体,送病理科待检。

    录完这一段,解剖室的门响了一下,一抬头,发现是刑侦科的刘立项来送卷宗,便问:“这么急,派你过来等结论啊?”

    刘立项有些无奈:“是啊,一号死者父母在本市有头有脸,上头为了这案子的事情压下来,要我们尽快出结论。”

    章玦冷冷一笑,手上缝线不停,淡漠说道:“有钱人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觑。”

    刘立项感慨道:“是啊,有钱有权,有权有钱。”不过他像是另外又想到了什么,对章玦说道:“哦,对了,这几天另外打听到一件事,就当八卦了,你听过拉倒吧。”

    章玦原本对八卦不感兴趣,不过眼下做些机械工作,便随刘立项说些什么也好,便点头仿佛应允。

    刘立项得了他点头,便道:“其实陈臣和林素出柜的事情他父母和同事都知道,但陈家就这一个儿子,指望着传宗接代,所以在这事情上就十分排斥,以至于陈臣大学毕业后就和家里断绝了往来,十几年了一直没什么联系。后来陈父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打听到陈臣在康欣制药工作,和对方的领导打了招呼,以工作为要挟,逼迫陈臣回去相亲,当时只说是为了代孕,给陈家留后。但后来,陈母不知哪里找的人,弄来了那种致幻剂......你懂的,所以陈臣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和其中一个陈父陈母看上的所谓‘可以成为亲家’的家庭的女孩子发生了关系,不久女方就发现怀孕了。”

    章玦眉毛都没抬一下,继续冷笑:“陈家二老这下得偿所愿了?”

    刘立项卖着关子,说道:“是,也不是。”

    章玦终于抬起了头,拿起剪刀剪断了缝线,看着刘立项十分不耐烦。

    后者明白这表情意味,忙接着说:“根据陈母陈述,那一次之后,陈臣和她大吵一架,拼着工作不要了,也拒绝再次参加陈母安排的相亲。不过因为当时已经知道女方怀孕了,陈母陈父就没把陈臣的愤怒当回事。不过陈臣有几次找到女方,劝说对方,希望把那个违背彼此意愿的孩子打掉。女方在陈父陈母的授意下,假装同意,但要求陈臣陪同,这样显得比较正常。然后计划着,一旦陈臣出现,陈父陈母就找人把他绑回家。陈臣不知道其中的圈套,给了钱,也约好了一起去医院的时间,只是这事后来被林素知道了,就......也没去成。”

    章玦若有所思,轻声说道:“会不会就是这件事导致了他们的争吵?不管怎样,陈家也算是有后了?”

    刘立项不知他所谓争吵指的是谁人之间,便就着有后这一条答道:“没有。说起来......挺倒霉的可能,好像就在林素暴毙的当晚,那个原本怀得好好的孩子忽然之间就流产了。”

    章玦好奇时会扬起一边的眉毛,便显得帅气逼人:“流产了?”

    刘立项忍不住把他多看了两眼,跟着答道:“嗯,没有任何原因的,就那么流产了。”

    章玦看着解剖台上并排躺住的两具尸,不由轻声道:“或许这就是惩罚吧。”

    他以为在梦里,一切就能重来,然而逃避现实的人,现实必将报之以痛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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