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雨下的太大了。
苍千淋着雨走在小巷,两侧檐牙砸下串珠,脚下的青石板上水珠迸溅,稍稍冲去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
周遭一些居民跑着避雨,没人看见他。
记忆中,他是被一条线从阎王殿拉上来的,不过刚逃到这里,那线就消失了。
下意识的,他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腕上早已失去神光的长生印,而后放下了袖口。
果然,就算看几次也不会改变,长生一脉除了他,无一人生还。
他想起一些往事,半晌自嘲一笑,敛眸又迈开步子。
这千百年来,这天下谁人不知,他们长生一脉善恶不分,不通人情,被说成是百鬼之化形,堕神之胎,是令所有人都厌恶的仙。
仙家令人向往,但从没人愿意和他们扯上关系。
不远处拐角廊下的说书人说书到了结尾,话语透过密密的雨帘传来,几句进了苍千的耳朵。
说的正是长生。
苍千驻足,看过去。
长生一脉自属仙家,千年前覆灭后,不知从何时起,民间竟传出一个关于这仙家的传说。
传说中不知是哪一年,一老人因官府压迫,生活困苦,冬季到了,更加艰难,他走投无路求仙问神,阴差阳错的,便求中了仙家长生。
仙家长生的恶名无人不知,到了夜半,老人更是恐惧大于期盼,果不其然,那听到愿望的仙家长生竟二话不说,现身就将老人拉到了阎王殿。
于是第二天清晨,路过的砍柴人就在树下发现了老人冻僵的尸体。
惊堂木夹杂着雨滴落下,这不辩真假的传说说的台下一众听客谩骂,苍千听了,也没有表情,那是他师父做的事,他从来不会问对错。
说到他师父,唐栖,这祖宗一辈的人不知活了多久,可是如今,这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他这个徒弟腕上的长生印,也无法感知其存在。
现存的记忆中,他好像和他师父关系并不好,再加上自己如今的情况,所以也不甚关心这人的死活。
苍千撇了思绪,因着众人看不见他,他又漫无目的,便旋身来到廊下众听客身后,半靠在柱子上,像几千年前那样,敛眸俯视着面前人群。
“好看吗。”
这时,从廊外踏进一名男子,侧着身,边合伞边问。
苍千本不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便没有理,直到那人站在自己面前,用一双异瞳注视着他,苍千才意识到,这人能看见他。
“你……”苍千拧了眉。
“尚有一丝生气,”男人说,“看来还算成功。”
苍千眉头皱的更深:“你谁。”
“风黎。”
“谁??”
“聋了?”
苍千与自己的师哥千年未见,但脸还是认的,面前这人长的虽出挑,但却不是自己师哥的模样。性格也不是。
苍千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人,几乎试探的说了一句:“师哥?”
“谁?”风黎换了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刚出来,脑子也不好使?”
看来应该只是重名。
苍千很快错开视线,见这人还不走,停了停,就索性直接问。
“什么事。”
风黎将伞找了个墙角靠着,闻言转身,微微低头,从袖间摸出一个东西,递向他,说:“来收魂的。”
递过来的是个木牌子,上面刻着的是他苍千的名字,背面则画着古怪的符咒。
苍千皱眉看了一会,而后挑眉把牌子甩给他,失笑道:“这什么东西。你就是用这个拉我上来的?”
风黎耸了耸肩,没反驳什么,只是道:“先跟我走吧。”
苍千没理他,闻言直接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风黎赶紧几步追上去,这人虚弱,没他那木牌的牵引,没多久估计又会回去,从生死界拉上一个人,那可是很费劲的。
苍千知道这人不想让他再下去,却没兴趣知道他的目的,他随遇而安,漫漫时间长河中记忆也被磨损的几乎殆尽,死了还是活着,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远离了那说书人,夜半街上再无人,苍千游荡在空荡荡的桥头,一阵冷风,他抬眸便看见了梧桐树上的红绳。
“这是人们的祈福,阳气重,”风黎无奈跟在身后,老婆子一样:“我劝你最好不要过去。”
可话音刚落,苍千就到了树下。
祈福的树。
他抬起头,树上红带飘动,勾起了苍千的些许回忆,不甚美好。
似是那年,自家师父开始与徒弟们疏离,祈福的红带飘过岁月,早已模糊不清,而徒弟们的愿望也泯灭在了尘土,不知所踪。
风黎见拦不住他,就只能用线将他硬扯回来,他之前替朋友拉过不少人,迄今为止,就眼前的这人最特殊,好像根本不怕死一样。
苍千的手腕被线缠绕,他皱眉扯了扯,而后就如刀刃划过,很快指尖便渗出血,他愣了一下,转眸看向风黎。
风黎显然也看到了血,他匆忙抬眼和他对视一瞬,又迅速错开,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说:“赶紧走吧,找你可是有事的。”
苍千回眸捻了捻指尖,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抹红色洇开,什么也没说,而后便转身跟着风黎离开了这树。
很快,风黎带着他去了一所宅子。
宅子不大,哪里都落了灰,是很久无人的样子,老旧的大门推开,前堂的梨木桌上,独独立着一块牌匾。
“唐栖”
苍千看着那黑色的字,脚步微顿。
风黎则自然的走过去,从袖里摸出两个苹果,摆在了那牌匾前,躬身拜了拜,拜完,他转身笑着招呼苍千。
“来,你也来拜拜,这仙很灵的。”
苍千挑眉看他,见他傻傻的满脸期待,半晌,才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仙吗。还有,为什么要拜?”
“驱逐秽气啊!”风黎说,“我们这从生死界拉人的走灵人每拉一个人都要拜的。要不然,邪祟缠身,不仅赚不到钱,变成那于怪人,疯癫古怪,更是可怕。”
“于怪人?”苍千问。
“现在就是一条魂魄,”风黎好像提起他就觉得晦气,又拜了拜眼前的神位,说:“本来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但从生死界上拉人从来没拜过仙,几年前回来,不知中了什么邪,变得沉默寡言,不久就死啦,哎,你还是赶紧拜拜吧。”
苍千自然要拜,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师父,于是就上前躬了身。
拜完,风黎就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身衣服,扔给他,说:“你把这个换上吧,待会有人要来见你。”
苍千起身直直的看着他,这人对他呼来喝去,如此随意,好像自己是个商品一样。他有些不满。
于是接过衣服,他手一在空中勾,风黎就被一个巨力压在了他的手心。
风黎:“!”
“你莫名其妙拉我上来,我还未问你,”苍千盯着他金色的左眼说,“跟你做什么也全凭我心情。谁要来见我?怎的还要你打点。他自己人呢。”
风黎骤然被压的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只是猛然咳了几下,而后,脖子上的巨力骤然消失,等他缓过神再抬头,眼前的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
这堕灵就是不好伺候。
风黎想着,皱眉从地上站起了身。
苍千才没换衣服,他出了庙,迎着月光,随便登上了一个屋顶。
屋顶风很大,几只鸟被他惊动,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如今是什么状态,衣摆被吹动,他捏了捏方才划伤的指腹,垂着眸。
那人手里的红线是亡线,理应是伤不到活人的。可偏偏他又出了血。
……
呵。
……活死人。
他这般想着,又低眸去俯瞰脚下的城。生死界千年,他五感只剩听觉还完好,因此夜的静谧很令他惬意。然而就在他慢慢的放松警惕时,月色下,一个人影在他视野中渐渐显现了。
苍千看着这人一身透明朝他走来,微微皱了皱眉。“什么人。”他问。
“我来请你帮忙。”那人影吐字清晰的说。
“我问你是谁。”苍千说。
“我是于归。”人影立在他眼前,没有丝毫犹豫,“我有你魂体碎片的下落。”
苍千一顿。
魂体碎片。
他其实并不打算找这东西,也对它持毫不关心的态度,但是时隔千年骤然再次听到,却还是会一时失神。
“我不要。”停了停,苍千敛眸摆摆手说,“你吞了能长自身修为,送你了。”
“但吾奉唐栖之命,”于归那张俊秀的面容似乎在注视着他,“弟子不能不从。”
名字一出,苍千直视着眼前的影子,无言了半晌。
“我将指引你去往各处。”影子接着说,“跟着风黎,我会帮助你们找到当年烬野原的答案。”
“你……”苍千嘴唇张了张。
关于烬野原,当年很少有人知道。
他师父当时将这事严格封锁,以至于他们白峨山上知晓此事的,也应只有唐栖以及他的三个徒弟。
那这个于归……
苍千看着那影子递过来一块玉佩。
“若不想我一直在身旁,敲两下我便可以进去。”于归说,“带着吧。”
这人说着说着,是确定以及肯定,他会帮忙了?
“我为什么相信你。”苍千问。
“……”于归闻言,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递给了他,“这是唐栖遗物。如此可以吗。”
“……”苍千看着那石头上的印沉默着。
是他师父的手笔。
虽然千年时间里,他记忆中已经有了诸多缺损,但偏偏烬野原之事,他却记得清楚。
因为正是那场事变,他们长生一脉才落的无一人生还的下场。
而这场事变的答案,也是他一直在暗中调查的。只是一直没有结果罢了。
……
两人视线此时相撞,苍千望着那张在月色的蕴气下有些模糊的脸。
那就,再试一次吧。
片刻,苍千接过了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