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未脱困意的沙哑从嗓子眼里爬上来见光,路昭陡然间进入高中复读班的炼狱,被磋磨得珍惜每一个假期——拿来睡觉。中午十二点他仍躺在床上眼皮都没撑开。
从听筒中传出母亲江雅怒其不争的声调:“还没醒呢你?说什么要回去读书,我特地给你找了个华清大学的高材生当补课老师,结果你这直接给我睡到了大中午?”
“我告诉你,人家小姑娘现在可就在外头等着了,这么大的太阳……”听着江雅呶呶不休的说教,路昭啧一声,抬起手搭在眉骨上,大拇指指腹摁揉着太阳穴,覆上层白膜而显成淡粉的花瓣唇不情愿地启合:“知道了知道了,这就起。”
不待下一波的训诫袭击他的耳膜,路昭利索地把电话挂断。
单薄的空调被掀开一角,少年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的拖鞋错落在地板上,紊乱的步子让人忧心他下一秒就会左脚绊右脚。
*
刺眼的阳光像洒了一地金,和屋檐下的阴影雠立。
排屋别墅的绿化区栽着浅粉色的丁香花树,丛丛绿意探至门前,斑斓树荫被璨金围堵。
在门口蹲了近半个小时的时渺快被九月的灼日烫成水,凝脂的肌肤都渐渐融出汗珠。栗棕色的花苞头散落下的几绺碎发也有不少被汗水粘连在侧脸上,白皙的脖颈颓力下弯,第七颈椎棘突几乎要穿破那层晶润的肌肤,手臂伸直枕在另一只曲折的手上,手指勾着卷起的伞的挂带。
时渺像株被淹没的花,生机在被晒得扭曲的空气里涣散。好不容易面试上了一份家教兼职,果然高薪不是天上掉馅饼,第一天就喂她吃闭门羹。
听家长说这个学生以前都在打游戏,高中的知识不确定他了解多少,让她今天先跟学生沟通一阵……时渺悲观地想,该不会她家教生涯的第一个学生就是叛逆游戏少年吧?但她在米珠薪桂的帝都又委实需要一份薪水可观的兼职,穷搜博采,能够容许她不耽误学校课程还俸禄优厚的只有家教——工作日录几个讲解课程的视频,在线上解疑释惑,节假日上门辅导。
正当时渺为自己将来的悲戚家教路志哀的时候,从后背响起了“啪嗒”一声。
门闷响着被推开,时渺潜意使然地扭头望去——
少年乌漆漆的碎发蓬松地披挂,头顶有几根不安分的发丝炸了毛,而在发丝旄端缀着的是双眼尾悬提的狐狸眼,阴影把挺直的鼻梁映发精致,玫红色的唇翕张出倦怠:“你是家教?先进来坐会儿吧。”
清冽如敲冰的嗓音和时渺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齐齐形成引发心脏炸弹“砰”一声的明火。
她僵着扭转脖颈的动作,眼眶里的茶色玻璃碎裂一瞬,心脏在上演短暂的停搏后引发地震。
路、昭。
“傻愣着干嘛?你看起来快热化了,进来吧。”他松开了门把手,提起身子调转方向,短促停在她身上的目光隐入黯淡。
时渺如梦初醒地撑着自己从台阶上起身,背在肩上的书包肩带被推回了舒适的位置,她步履稍显局促地走过去拉开屋门。
别墅内部设计倾向现代轻奢风,玄关处被他放下一双似乎刚拆封的拖鞋。时渺把房门重新关上,中央空调吐露的冷气与她身上的汗水发生反应激起寒意,可胸腔里咚咚咚的震动未有休止,如同火山在冰天雪地中喷发。
恍惚的大脑处于卡机状态,时渺被不可置信的云团包夹,懵懵然地换上拖鞋背着包走到客厅而停滞不前。
她的学生是路昭,那个“以前都在打游戏”的学生是路昭。
惊喜与紧张在她心里成正比,同时惶恐参与;怕自己是蚍蜉戴盆,教起他时成了班门弄斧。他可是路昭啊,初中时蝉连第一的路昭。
青春仰望的人就这么忽然从山巅跃下,走到了她面前。她诚惶诚恐。
路昭不紧不慢地洗漱了一番后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身上的T恤和短裤没有要换的打算,衣不完采却不敌他超标的核心数值——颜值。
在看见呆瞪瞪杵在客厅里的时渺时,踏着人字拖走近的路昭停在了不远处,他的下颚微微扬抬,从眼睑下淌出的视线在女生身上打了个转,踟蹰的语句从雁齿红桥中走出:“你……是不是来看过我比赛?”
倒不是路昭等闲跟她搭讪,只是在他的记忆里的确存在一个纤瘦的身影。他第一次站上春季赛的赛场时,为他应援的粉丝几近于无,他默默记下了那几个为他高举应援牌的人,在之后的数场比赛里,其余人或多或少都有缺席的时刻,唯独那一个——总是把自己严密包裹着的女生。
他记得那双眼睛,茶色的鹿眼,仿若树脂滴进了瞳孔。
而眼前女生的眼睛与她别无二致,就连下意识的躲闪与无意显表的娇怜都如同复制粘贴。
“什、什么比赛?”本能驱使她装傻,她的勇气只能背对他的眼睛。
时渺心里苦笑想自己应该进演艺圈,她把困惑盈在脸上,“你以前有参加过比赛吗?是什么类型的啊,数学英语还是信息技术?你家长没有跟我讲过诶。”
路昭索然无味地把眼神缩回去,语气淡了不少:“哦,没什么,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比赛。”
少年转身曳着步子上楼,伴着阶台被踏出的脆响,他头也没回地撂下句:“上来吧,老师。”
老师这个称呼叫得时渺心尖颤栗了一下,她紧忙跟上他的尾迹。
二楼的书房和他的穿搭格调背反,一排排的书架上堆砌着密集的书本,几乎都被塞得不留缝隙,乍然走进还以为是个小型图书馆。
宽阔的异形书桌上简洁摆放着台灯和笔记本电脑,书包被置于人体工学椅上,从敞开处可见堆放在里面的几本高中习题册。
他去飘窗桌前搬了把椅子过来推放在书桌前,松开时抬起左手对着椅子虚指了一下,“坐。”
“谢谢。”时渺下意识地颔了颔首,仿佛路昭才是那位家教老师。
落座后她的右侧就是路昭,少年身上清浅好闻的香气似有若无地朝她萦来,把抖擞的湖水搅出漩涡。
她竭能维持镇定,将背来的书包拉链拉下,从中拿出她让父母从家里寄来的高中笔记本,“阿姨说让我今天先跟你沟通一下从哪个地方开始学,你有哪一科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
“我雅思7点5,你的英语笔记下次可以不用带了,省点儿力气。”路昭觑了眼她那厚厚一沓摞起来的笔记本,漫不经心地抽出自己的刷题册摊在桌子上,捏起笔自顾自地写了起来。
雅思7点5分……
时渺只觉喉头一哽,她连雅思都还没考过呢。
“啊…那你有什么不理解的题型吗?”
“目前没有。”
时渺合理怀疑自己这份兼职不保。
她抱着书包如坐针毡,分明冷气充溢,但丝丝躁意仍是从她的毛孔之下蒸腾而出。
余光注意到身旁人溢于言表的踧踖,路昭捏着笔的手顿了顿,“给我讲讲有机化学吧。”他加快动作三两下把笔下的题目给算完,旋即抽出化学课本垫上来。
时渺如若干渴的绿芽忽迎甘霖,原本垂低的额头富有生气地抬起,她当即将身子前倾靠近桌上的课本,在思维钻引进了文字中后她便将不自在给忽视,青葱般的指尖点在上面加以解释:“像这个亲电加成反应的机理,我给你举个例子更简单,比如丙烯和HBr,丙烯的双键π电子攻击H?就会形成碳正离子中间体……”
清泠泠的声线低柔而细致地阐释着,她注神倾意地投入于为他解答的过程里,全然未觉少年的视线在无息中挪至她的侧脸上。
女生侧脸的轮廓流畅优越,占了耳位高拐点高的优势,从正面看她时便觉那张脸不过巴掌大小;透过落地窗映进来的午阳衬在她脸上,在那颗茶色的瞳子里挂灯笼。
路昭没那么好糊弄。
他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素来自信,更何况,他也不相信会有人能相似到下意识的神采都如出一辙的。
时渺对自己已经暴露的事情一无所知,接下来的时间路昭的勤学好问给她提供了泉涌般的自信心,一整个下午她都在侃侃訚訚地为他讲解化学,而路昭的能力也没让她失望,红炉点雪似的。
“我给你留几道题,你写完了拍照发给我。”时渺浸透在家教老师这个身份里,恪尽职守地在自己带来的空白笔记本上洋洋洒洒列举了好几类经典题型以及重难点题型。
她把笔记本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这个本子就放在你这里啦,之后我过来的话就都把习题写在上面了。”
路昭单手支颐,额头悠然地点了点,悠然从唇齿间延出的语句却严重偏题:“你高中成绩很好吧?上大学了还记得这么多。”从她讲题的思路里能感受出她独到的学习方式,再大的弯子到了她嘴里都会被讲述成一条垂直线,拥有这种天赋的人成绩很难差到哪里去,而人的共性就是欣赏俊才。
“嗯……还好吧,关键是我也才念大一嘛,高中的知识点我还没还回去。”时渺可没有谦虚,她的成绩放在西江一中算不上佼佼者,力争上游的结果也只是卡在年级前三十。
大约是几个小时的近距离相处活络了她紧绷的神经,多言善谈的另一切面挤开了她的内敛,“主要是高中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很厉害,老师讲题也让人听得一点就透,我只是潜移默化了而已。”
“喔……你是帝都本地人么?”他状似无意地与她闲聊。
“不,我是西江的。”她无猜无防出于本能。
陡然间意识到说漏嘴的时渺倏地噤了声,黑睫如奏动的黑琴键,瞳仁在闪烁间与他相对。
那片墨色里似酿造了耐人寻味,夹在他手中的笔被那两根白玉般的手指转弄,端着的腔调描绘自若无谓:“噢,挺巧的。虽然我户籍在帝都,但小时候在西江也念过几年书。这么说,你应该是西江一中的吧?”
无法否认,她点了头。
再往前推溯就要轻简得多,他把转在手里的笔撂回了桌上,转而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多了啊……啧,一块儿吃个饭?”
原以为他会追本溯源的时渺被问得怔愣,俄而她连忙摆手婉拒:“不了不了,我……”
拒绝的话没能拨云见雾,路昭径自起身,骨节分明的手端起书本整理好,“让老师你在门口蹲那么久是我的过错,总该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安颐路有家茶餐厅的味道还不错,一起去吧。”
要舍弃和他一起吃饭的机会吗……内心有两团毛线滚到了一起交织不清,时渺的选择恐惧症出现的时机也具有随时性。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他朝自己递来的橄榄枝,要推开吗?
舍不得。
再胆怯,也不舍。
“好。”她听见她说。
……
九月傍晚的帝都回绝了秋天的邀约,温度与天色都对炽夏存有眷眷之心,才决断要要开启新篇章的时渺亦是如此——拒绝不了她的骄阳。
路昭的车很符合他的脾性,那是辆时渺在ET俱乐部偶尔放出的闲暇小报里所睹过面目的天青色拉法。
坐上副驾的那一秒时渺觉得她现在其实还在被窝里,如梦似幻的场景令她神乱思迷,直至引擎声响起,推背感突袭,她从现实与梦境的幻景里如实坠落。
路昭单手把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摆弄着放在他们中间的手机。
“扫个码。”他删繁就简,修长的手指翘抬虚点手机。
时渺自主放弃思考能力,匆促地拿起手机对准他屏幕上亮明的二维码扫过。“叮”一声页面跳转,她呆茫茫地看着屏幕上添加好友的页面。
他的微信ID和头像都相当简洁,头像似是对着天空的随手一拍,入镜的只有只通体漆黑的鸟,而ID一如他PUBG的昵称——Sol。
手指背叛她想装泰然的心,幸好细微的颤栗不足以引人注意,她咽下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演绎着不在意去加上他的微信。
一切的发生都过于戏剧化,预要放下的初恋才要塞进柜子里,不曾想——他自己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