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避雨
暮色染透禾坪时,李临夏正蹲在檐下分拣药材。龙船花的紫瓣在竹匾里铺成晚霞,阴地蕨的孢子叶透着玉石般的光泽。阿豪趴在小板凳上数钱,硬币在搪瓷碗里叮当作响:"姐!今天赚了一百八十六块三毛!"
堂屋传来竹椅吱呀的声响,阿婆拎着笤帚站在门槛阴影里:"太阳落山还摆弄这些野草,灶房的柴火都没劈!真以为自己是药农啊!天天折腾有的没的。"笤帚柄重重敲在门框上,震得晾药竹筛簌簌发抖。
李临夏指尖一颤,阴地蕨的孢子簌簌飘落。她连忙用油纸包住药材:"阿婆,这些能卖大价钱......"
"大价钱?"阿婆大步走近,鞋底沾的鸡粪在青石板上印出月牙痕,"上回说摘捻子赚钱,钱呢?前日采什么蕨菜,害得猪草都没人割!"
她弯腰抓起把龙船花,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这些野花野草,喂猪都嫌扎嘴!"
阿豪"啊呀"惊叫着“外婆,外婆,真的可以卖钱!”。话未说完便被阿婆揪着耳朵拎起来:"作业写完了?你就知道跟着你阿姐瞎混!赚钱的事轮得到你这个细佬弟操心吗?"
"阿婆别生气。"李临夏护住辛苦采摘的药材,"这些真是药材,镇上回春堂收的......"
"回春堂?"阿公的声音从灶房传来,带着柴火噼啪的伴奏,"古医生家的药铺?"他端着姜茶走出来,裤脚还沾着木屑,"前日赶圩,听说古家小少爷在收新鲜草药?难道,就是在收你们采的药材?"
“对啊!”李临夏眼睛一亮,连忙捧起竹筛:"阿公你看,这是龙船花,清热解暑的。这是阴地蕨,治咳嗽有奇效。古家给的价钱公道,比卖稻杆强多了。这几天加起来,我都快卖了五百块啦!"
她之前卖捻子和稻杆的钱一股脑儿全给了姑姑李欣兰,手上这五百块还是这几天她从古致远手上赚到的。
阿公放下茶碗,老花镜滑到鼻尖。他捏起片孢子叶对着夕阳端详,指腹摩挲叶背银线:"当年闹疟疾,古医生就是用这种蕨配药救的人。"浑浊的眼底泛起追忆的光,"你阿太高烧说胡话,三剂药下去就能下地喂猪了。你采药卖给回春堂可以,但也没开价太高了!古医生对我们家有大恩呢!"
阿婆举着的笤帚慢慢垂下,鸡粪味的鞋底碾着满地花瓣:"说得轻巧,采药不辛苦吗?很快就9月开学了,学费的事还没着落,既然草药能卖钱,就别管什么恩不恩情啦......"
"学费有我呢!"阿公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草药卖给回春堂,我是支持的,但价格要公道点......"
"靠你?"阿婆的笤帚又敲在门框上,"去年她的学费,还是我厚着脸皮回娘家凑的。再说了,阿妹懂什么药材啊。这些什么野花是不是真的草药,要是有毒害了人就麻烦......"
李临夏喉头哽住。竹筛边缘的龙船花突然被阿公抓起,混着姜茶一饮而尽。
"你疯啦!阿妹山上瞎采的药你也敢吃?"阿婆的尖叫惊得狸花猫蹿上房梁。
阿公咂咂嘴,白胡子沾着紫花瓣:"当年古医生教过,鲜龙船花泡茶治头晕。"他晃了晃空碗,"临夏采的品相好,比我从前挖的强。"
灶房飘来焦糊味,阿婆骂骂咧咧往里冲:"老骨头作死别拖累我!要是吃出什么问题,还不是要费钱去找医生!粥都熬糊了......"唠叨声混着锅铲刮擦响成一片。
阿公冲李临夏挤挤眼,“阿公支持你采药,但山上危险,要注意安全,别像你阿太年轻时那样,被蛇咬了脚脖子。阿妹,你别为了钱冒险。”他拍拍李临夏的肩,转身回灶房帮忙。
月光漫过天井时,药材已全部晾好。阿婆板着脸往李临夏碗里夹咸鱼:"吃快点,洗完碗把后院的艾草收了。"
转身又往阿豪碗里丢了个荷包蛋,"吃蛋补脑,明天好好写暑假作业,别到时考不上花林初中,丢你阿姐的脸......"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自行车铃响。古致远背着药篓站在月光里,白衬衫扣子系错位,银耳环晃得人心慌:"李临夏!明日有大雨,现在上山抢收石斛来得及吗?"
阿婆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李临夏望着碗里颤巍巍的咸鱼,突然想起前世某次应酬,海鲜过敏被送急诊的狼狈。此刻咸腥味直冲鼻腔,她猛地冲向屋后,扶着龙眼树干呕。
"看看!野草吃坏肚子了吧!"阿婆的骂声追到后院。
古致远的药篓"咚"地落地,人已翻过矮墙:"面色发青,舌苔薄白......"他抓起李临夏手腕把脉,指尖比龙船花还凉,"她刚吃的什么?"
阿豪举着咸鱼追出来:"我姐就吃了这个!"
"腌渍物配鲜药,寒热相冲。"古致远从药篓掏出个瓷瓶,"正气水先喝着,等我回......"
"回什么回!"阿婆的笤帚横扫过来,"深更半夜翻妹仔家院墙,古医生就这么教孙子的?都天黑了,还上什么山采石斛!我看你这后生仔是想上天了!"
古致远抱头鼠窜,药篓里的鲜石斛撒了一地。阿公举着手电筒出来打圆场,昏黄的光晕里,龙眼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第二日天未亮,李临夏就被檐角雨声惊醒。阿婆罕见的没催她起床,灶台上煨着小米粥。
雨幕中的后山宛如水墨画卷,古致远却像个落汤鸡蹲在岩洞前。他护着药篓,里面的药材滴水未沾。
李临夏戴着斗笠,穿着雨衣,找到了这处隐秘的岩石洞口。
洞外雨声潺潺,洞内却干燥异常,岩壁渗出丝丝凉意,与外面湿热的气息截然不同。
"暴雨会让石斛多糖流失,但晨露未散时采的活性最好。幸好你找到了这个岩石洞。"古致远擦了擦额头的雨水,"银耳环随动作晃出残影,昨夜的笤帚印还红在额角。
李临夏望着药娄里晶莹的石斛花,忽然记起2020年某篇论文数据——特殊气候下生长的石斛,其药用成分会有惊人变化。
"发什么呆?"古致远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接着!"抛来的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是回春堂特制的八珍糕。
阿豪从李临夏身后探出头,满脸泥水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哥!我也饿啦!"
三人蹲在岩洞内分食糕点,山洪的轰鸣由远及近。
李临夏匆匆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目光紧盯着洞口外的雨幕,心中盘算着如何尽快返回。"这雨势看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胡闹!"阿婆的骂声劈开雨幕,"几个细鬼仔下大雨也敢上山......"话没说完,阿公已将麻绳甩上槐树:"临夏说的石灰岩石洞口,是不是那个?"
李临夏眼眶发热。原来阿公早把她的每句话记在心里,连昨晚随口提的避雨岩石洞都记住了......
阿豪含着糕点,嘴里模糊不清地大喊,“外公,外婆,我们在这里!”
阿公阿婆的身影在雨中逐渐清晰,他们焦急的脸庞上满是雨水。李临夏和古致远立刻冲出岩洞口,对着他们大喊,“我们在这!”
阿婆快步上前,一把将洞口的阿豪搂进怀里,责备的话语里满是心疼:“你这孩子,大雨天的还往山上跑,是真的嫌命大啊!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阿妹,阿豪还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明知今天下雨还敢上山!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
古致远很有担当,作为罪魁祸首,他立刻道歉,“叔婆,这不怪临夏和阿豪,是我带他们来的。药材采得正好,突然暴雨就来了......”
阿婆手中的竹杖在地上重重一顿:“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知天不好还往山上跑,你们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你自己找死就算了,别拖累我家孩子!”
阿公在一旁劝慰:“好了,好了,人都平安就好。先下山吧,雨越下越大了。”
李临夏低下头,心中满是愧疚:“对不起,阿婆阿公,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大的雨。”
古致远也低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以后不敢了。”
阿婆横眉冷对,但眼中已没了怒气,只有后怕与心疼。她转头看向阿公,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都是你惯的,孩子们这么大胆子,大雨天都敢往山上跑!昨晚是谁支持阿临妹采药呢!”
阿公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李临夏:“擦擦脸,看你脏的。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许再这么冒险了。”
李临夏接过帕子,感激地看了阿公一眼。她知道,阿公阿婆虽然嘴上责备,但心里还是担心他们的。
古致远懊恼地挠挠头,很是局促不安。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四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路往下走。回到家中,李临夏拧着衣角的水,远处阿婆正用笤帚戳阿公后背:"让你带蓑衣偏不听!"
递来的姜汤却冒着腾腾热气。她突然觉得,重生最大的金手指不是预知未来,而是读懂那些藏在责骂里的关切。
傍晚,药材铺满整个禾坪。阿婆蹲着挑拣龙船花,突然往李临夏怀里塞了个布包:"晒好的艾草,配这个驱寒。"
古致远来收药时,阿婆的笤帚横在门前:"价钱公道些!我家妹仔采药不易。"见他称完要付钱,又突然往药篓里塞进串腊肠:"代问你阿公好。"
月光如水的夜晚,李临夏在账簿上写下:石斛收入一百二十元,龙船花四十五元,阴地蕨......阿婆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混着阿公的鼾声,奏成最安心的夜曲。
窗台上,龙船花在陶罐里悄然绽放。李临夏突然读懂阿公阿婆的担忧——他们怕她飞得太高太急,又怕她飞不起来。就像对待田里的秧苗,既盼着快快抽穗,又担心风雨摧折。
雨后的蟋蟀在墙根吟唱,李临夏在账簿末页添了行小字:已攒学费八百元,距离开学还有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