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来朝,不会第一时间面圣。
特别是素有蛮夷之称的晏国使臣,入京之后,须得先在会同馆学习几日礼仪,再去入宫面圣,而后才是和谈。
跟随使臣一起来的还有晏国商贾,他们带着大呈没有的特色货物,在会同馆登记之后,就可以去集市上售卖了。
使臣入京的第二日正好是休沐,兵马司在东城划了片空地,专门给晏国商贾摆摊。
他们卖的都是大呈人没见过的新鲜东西,不少人闻风而至,这片临时坊市一大早便人满为患。
徐文悦最爱凑热闹,一早就呼朋引伴地过来了。
摊贩前人挤人,徐文星怕她跑丢,一只手紧紧地拽着她:“你慢点。”
说完又回过头去看陈九筠。
陈九筠落在后面,朝他摆摆手,示意他放心。
徐文星一点头,随着妹妹钻进了人群中。
“这里人太多了。”祁暄抬手将陈九筠往身边带了带,避过一个急匆匆的行人,“你有什么想看的吗?晏国出产的暖玉不错,还有毛毡子、裘衣,昨日我在馆里看了一眼,成色都很好。”
两国和谈的一大目的就是促进贸易互惠互利,晏国方面做足了准备,将好东西都拿了出来。
陈九筠思索一阵,吞了吞口水:“我想吃风干牦牛肉。”
“……”
“有吗?”
祁暄没注意他们带了什么吃的,只能拉着她往里走。
走着走着,就闻到一股肉香混着浓厚的奶香飘出来。
两人精神一振,知道到地方了。
这里连着三个摊位都是卖食物的,有晶莹漂亮的羊肉烧麦、软烂喷香的手把肉、醇香浓厚的马奶酒、整齐码放的奶酪……还有陈九筠惦念着的风干牛肉,有黄牛的也有牦牛的。
摊主说往常这牛肉要到入冬才做,这次为了来大呈,特地提前宰杀了一些,晾得也不是那么干。
陈九筠倒不介意,太干了费牙。
除了牛肉干,她还买了一些奶酪。
在晏国,牛肉干是军粮的一部分,几乎人人都会做风干牛肉,这个摊主的手艺也很成熟。
但这个时候调味料远不如后世丰富,入口的味道就差了些,全靠牛肉本身的鲜香。
陈九筠嚼着肉干幽幽叹气,建议祁暄在互市的清单上加上辣椒。
“可以试试,但北方干燥,怕是没有什么市场。”祁暄顿了顿,奇怪道,“你喜欢吃奶酪?”
“拿来闻的。”陈九筠看了他一眼,忽然说,“你知道吗?饮食结构会影响人的体味。”
“所以?”
“所以将肉和奶作为主要食物的人,气味与碳水蔬菜做主要食物的人不同。”陈九筠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我刚才想到,用这个方法,或许可以分辨晏国人与大呈人。”
“可是……为什么要靠气味分辨呢?衣着、长相、口音,不是一目了然么?”
陈九筠摇头:“也不一定,我有一些猜想,但没什么把握,等验证了告诉你。”
祁暄闻言,没再深究。
只是默默地思考起她这样想的缘由。
两人挤出人堆,看见徐家兄妹也出来了,徐文星两只手提满了东西,徐文悦拿着个嵌玛瑙的银质项链摆弄,一见陈九筠,便抬手套在了她头上。
陈九筠分了两包肉干给他们,问徐文星:“说起来,玉烟姑娘还好吗?”
徐文星脸色一黑:“不知道,没见过了。”
陈九筠点点头,没说什么。
祁暄敏锐地从她平静的表情下察觉到一丝失望,正要发问,檀云忽然找过来了。
陈九筠忙迎上去,两人低声耳语几句,她转过来对祁暄说:“庄子里出了点事,我得赶快过去,今晚就不回去了。”
祁暄微微皱眉:“让梁隋送你……”
“不用。”陈九筠打断他,“有伙计送我。”
说完便和檀云一起匆匆离开了。
徐文悦安抚道:“萧王殿下放心,九筠经常去庄子过夜,没什么危险的。”
祁暄不置可否。
想到她方才说的验证,他总觉得心中不太安定。
*
宛平县前几日大雨,将县城外墙泡塌了一截,最近正着人修缮,参与修缮的惯例是刑部在押多年的囚犯。
裴行得了消息,找长官告假,又租了匹马,趁着日暮出了城。
随着清脆的马蹄声行向远方,天色也层层压暗,晚风拂去夏日的燥热,将裴行鬓角的碎发拂乱。
四野昏沉,她的心中却无比明朗。
奉天殿上论功行赏,裴行要了一个面圣的机会。
自全家获罪流徙之后,她负着父亲的冤屈,母亲的遗恨,从岭南一路北上,渡过昼夜不息的漕河,踏过万物枯萎的冻土,在血与火中跋涉至今。
这场从岭南到京城的逆行,她走了五年。
五年时间,她才再一次站在了真相面前。
沿着官道一路疾驰,裴行绕过一处山坡,远远看见县城的黑影拓在星光暗淡的天幕上,城墙一角蔓延出数座棚屋,几个丈许高的杆子挑着灯笼串,烛光映照之下,不断有人影往来于棚屋、土石还有那坍圮的城墙之间,漆黑的影子在地面上爬动,像忙碌的蚁群。
裴行心中泛起一阵紧张,她大口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脑海中困扰她上千个日夜的问题几乎要满溢而出。
然而随着越走越近,两侧的树林越发稀疏,她逐渐注意到前方的道路旁,距离县城三里远的位置,还有一点微弱的光芒。
两道人影逐渐在光下显露出来。
那是一对主仆,提着盏绷细绢的灯笼站在路中央,柔和的烛光照亮了姑娘的眉眼,一打眼似曾相识。
裴行缓缓收紧了缰绳。
马在两人面前停下。
“管秋容。”
裴行浑身一颤。
“好久不见,叙叙旧?”姑娘仰起头看她,面容隐入黑暗中,却让裴行心中涌上更多的熟悉。
她重重地攥紧了缰绳,不可置信地吐出对方的名字。
“……陈九筠?”
*
低调狭小的乌蓬马车中,同样一身低调素衣的姑娘将灯笼放在脚边,而后抬头看向面容俊朗的少年军士。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很久。
末了,是陈九筠先禁不住笑了:“我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看见你如此英武的模样,管大小姐。”
裴行——或者说从前的管秋容——神色十分复杂:“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有一日变得如此……”
她在词汇里翻找了一圈,迟疑道:“端方。”
陈九筠坦然道:“人总是会被环境改变,我也不能免俗。”
裴行仍皱着眉头。
如今的情形不可谓不怪异。
侯府的千金小姐,大晚上的在黑漆漆的官道上堵她这个曾经的死对头,还带了两个人望风,只为了叙旧?
那必不可能。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拦住你。”陈九筠也不和她卖关子,直接说明来意,“钱大人不在这里,我也不会让你见他的。”
裴行的表情寸寸冻结:“为什么?”
她死死地盯着陈九筠,想从对方沉静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破绽:“我只是想求个真相,这又碍着你什么事?你有这么厌憎我吗?”
“宝钞案太近了,五年时间,陛下的余怒刚刚平息,此时不是平反的时机。”陈九筠轻声道,“你爹娘已经因此蒙难,你所求的真相会害死更多人。”
裴行猛地起身,抬臂抵着陈九筠的脖颈将她压在车壁上,双眸泛红:“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陈九筠磕在木板上,发出一声嘭响。
檀云听见声音,紧张道:“姑娘?”
“没事。”陈九筠冲着车厢外应了一声,重新转回头来看着裴行,“冷静一点。”
“你什么都不懂!”裴行压抑地怒吼,愤怒在她胸膛激荡,几乎要冲破出来,“你去过岭南吗?蚊虫、瘴气、田间地头的无处不在的蛇虫,你见过吗?!你被那些拜高踩低的卒子羞辱过吗?京城的大小姐!”
“你知道疟疾发作起来是什么样吗?一整夜一整夜地出汗打摆子、头痛得直往墙上撞,人吃不下去饭,你只能看着他气息一天天地弱下去,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裴行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情绪,咬牙道:“他死的时候,口中都在喃喃,说他没有做过,他没有做过!”
愤怒的余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裴行死命压抑着情绪,好叫那些怨毒与憎恶不至尽数倾泄向还算无辜的陈九筠,她瞪着眼睛,耳鸣的嗡响贯穿脑海。
而她瞪视的对象,却始终是一副沉静的表情,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无论多大的浪涛拍碎在身上,也没有一丝动容。
裴行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她松开手,问:“钱大人在哪?”
陈九筠理了理被压乱的衣襟,说:“你说够了,能听我说两句吗?”
不等人回应,她自顾自地说:“你以为那位不知道你爹冤吗?”
裴行冷冷地看着她,看她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宝钞案时,你们家很早就下了大狱,又很快发配离京,有些事并不清楚——那场案子本就是皇上为了削外戚的势而做出来的局。你爹受了多大的冤屈,皇上比你更清楚。”
裴行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狐疑地皱起眉头。
“人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谎来圆。人杀了不该杀的人,就要杀无数人来掩埋真相。这真相好不容易埋下去了,你却又要将它翻出来,就是在逼皇上杀更多的人。”
陈九筠发出一声轻嗤:“你以为你在演《贤良传》①?一介女子之身混入行伍杀敌立功,只要敢上金殿翻案,第二日你就会因欺君之罪下断头台,那些你找来的人证,当年侥幸逃过一死的官吏,都会陪着你一起死!”
裴行攥紧了拳头,面色发白。
她知道一旦女子的身份暴露,她必死无疑,只要能为父亲脱罪、能为当年诸多蒙冤之人洗清冤屈,她可以死。
可如果陈九筠说的是真的,那她做的这一切,岂不是既无法脱罪,又会害死其他人吗?
“你说的事,我会调查清楚……”
裴行还是不能接受五年来的努力只是竹篮打水,更不能接受爹娘背负冤屈而死,就算事情真如陈九筠所说,她也要想别的办法翻案。
马车里重新归于沉寂。
裴行颓丧地靠着车壁,来时的紧张与激动扑了个空,此时她只觉得疲惫像潮水一样漫卷上来。
可能是长久压抑在心里的情绪终于打开了一个缺口,又可能是她太久没有同人坦诚地说过话,总之,裴行望着单调的车厢顶,半是倾诉,半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以前从没有想过,京城之外的世界是那样的。”
“平民百姓比路边的野草还低贱,暑热而死的人、冻饿而死的人、疫病而死的人……那些官吏欺上瞒下,层层盘剥,连行军粮草都敢克扣。”
裴行注视着陈九筠的眼睛:“朝廷征发徭役是为国事,他们却将人当作私家仆役随意调遣,这些蛀虫眼中无国无君,只知阻塞圣听,盗取民脂民膏,如此下去,大呈迟早要被他们蛀空。”
陈九筠没有裴行预料中的反应,她仿佛只是听见街边的包子涨了一文钱这样的小事,连眼皮也不曾眨一下。
裴行心中冷笑,她就知道,陈九筠这样顺遂长大的官家小姐,脑袋里只有所谓的“大局”,从未看见过黎庶的死活。
但她很快又觉得不对。
陈九筠这种表情,她曾经还见过一次。
那是数年之前,她还没有蒙冤入狱的时候。她教育陈九筠人伦纲常,为人者要以君长为大。
当时陈九筠似乎也是这样一副冷漠的神色,说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她说这世道不对,一句天地君亲师,便让虫豸扯着大旗踩在人的头上作威作福,普通人若是信了他们的鬼话,连自己怎么被踩死的都不知道。
裴行觉得很荒谬:“你一直都知道这些事情?”
陈九筠一瞬间似乎回忆了许多,却只是说:“我有我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