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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变(18)

    陆皦进入永宁城时,大相阔尔珠正在都督府的正堂上与诸将谈话。

    他的发辫与胡须已白如祁连山上的终年积雪,高大的身躯却无半分佝偻,一双眼睛宛如燃烧的火焰一样明亮。

    阔尔珠负手站立于左边墙上悬挂的巨幅大虞疆域图前,缓缓道:“从拿下青洲的第一天,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强大如突厥,拥有百万之兵,最终却没有占领中原广袤的土地?”

    诸将不能回答,大相说:“汉人的智慧深不可测,他们最精通兵法的孙子,却说最高明的战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们最反对战争的圣贤墨子,本身却是位伟大的韬略家。”

    诸将并不能够认同汉人的伟大,但是出于对大相的尊重,每个人都保持着肃穆聆听的姿态。这时便有人通传,钦则将军抓获了一名汉使,他带来礼物,要求面见大相。

    此前金城传来的消息,令诸将为汉人的无耻而愤怒,立刻有人站出来说:“汉人最厉害的就是他们的嘴,请大相不要接见这个汉人,以防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大家一致请大相在城门前将这名汉使杀掉。

    大相微笑问:“汉人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们就不想听听这位使者如何花言巧语?不想知道他带来了什么礼物?被打得灰头土脸的钦则为何要送他来到这里?”

    诸将噤声,陆皦遂被带至堂上,文质彬彬对阔尔珠行礼,献上金玉腰带,表达太子想要和谈的意愿。阔尔珠在看过书信与礼物后,毫无动容,只问:“殿下何故不战而谈?”

    陆皦说:“昔日突厥兵临长安,我太宗皇帝杀白马与可汗盟约,遂兵不血刃而退十万大军。殿下欲效仿祖父,化干戈为玉帛,与大相盟约,以避兵燹之祸。更重要的是,殿下说,大相与他处境相似,故能设身处地惺惺相惜,愿为大相谋。”

    阔尔珠朗笑说:“愿闻其详。”

    陆皦目光突转凛冽,“大相此番取我青洲,概与突厥当年一样,知我内政不稳而兴兵。不错,天子近年病体孱弱,令殿下监国。然监国之任,殿下胜任之,则天子疑,不能胜任之,则天下疑。故殿下惕惕终日,如履薄冰。而大相受女王之托,兴国辅政,然少主逐渐成人,又愿意困于大相羽翼多久呢?”

    孟凉诸将听他出言不逊,皆按刀怒视之,大相罢止,说:“殿下知我。敢问殿下如何为我谋?”

    陆皦便道:“殿下奉旨出征,兵败则威信扫地,储位危如倒悬;获胜则朝中忌惮,天子不免忧疑。大相亦然。且大相年事已高,即便令主念匡辅之恩,臣民仰如山之德,然您一旦撒手,子孙后代又岂能久持人望?常言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从高处跌落,又有谁能够完好无损?我汉人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相若为青洲王,正可为子孙谋一退守之地?而殿下安定青洲,换回俘虏,也可不负众望,回京交旨,如此岂非两全?”

    阔尔珠冷声斥之,“巧言令色!我若受此封号,岂非有背我王,有背孟凉,忠诚的将士还会听从我的调遣吗?来人,将此人拿下!”

    陆皦面无惧色,被人挟持住后,也只是淡淡环视一圈,微笑说:“我言至于此,诸将军未怒,可见俱为大相心腹。大相不必故作姿态,我也可以开诚布公的明言。”

    阔尔珠下令松开他,陆皦指向巨幅疆域图,道:“我中原之地,大汉早已灭亡,然四方犹以汉人相呼,何故?因自秦汉至我大虞,中原之国一脉相承,只有王朝的变迁而已。贵国的先王深谋远虑,嗣位不分男女,不以长幼,但以贤明居之。眼下孟凉国内,贤明无过大相,故大相胡不为王?”

    诸将闻言吸气。如陆皦所言,他们皆是阔尔珠的心腹,每一个人心中或多或少存过这样的期望,此刻都揣着复杂的心情,等待大相的回复。

    沉默片刻,阔尔珠放声大笑说:“殿下为我谋划如此,我当为殿下谋划,愿与殿下合击长安,夺取大位,尊使以为如何?”

    此言早在成昭所料,陆皦不慌不忙道:“此计并非上策。殿下素以先帝之治为圭臬,却不愿重蹈先帝覆辙,遗恨青史。”

    阔尔珠熟知大虞事,自然明白他所谓“覆辙”,指的是太宗皇帝当年杀兄逼父的玄武门之变,正因此故,突厥才会进兵长安。

    “况且长安并非唾手可得。青洲于大虞,芥藓之地。尚有雄兵把守的朔北,繁华富庶的江南,京畿战士如城,举国万众一心,一旦兵发长安,必定四方呼应。而此处距贵国王城瑟瑟,已有数千里之遥,大相劳师远征,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战事愈久,愈不能支。便如眼下,钦则五万大军尚且不能攻克小小金城,又如何能一路过关斩将攻取长安呢?”

    阔尔珠锐利的眼神久久审视陆皦 ,此人大约出生贵族,一举一动都从容自如。他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那位年轻太子的风姿。

    良久,他长叹一声,命人取来之前缴获的都督鲜于聪的大印交给陆皦,“好吧,我愿于殿下和谈,但以此物为信,还请尊使转告殿下,阔尔珠静候佳音。”

    陆皦此番担负生命危险,终于不负所望,暗暗吐气,结果都督大印后,便辞别阔尔珠离开了青洲。

    就在他一行人离开都督府时,阔尔珠嘴角却噙起了微笑,他命十余命谙熟追踪术的士兵悄悄跟踪陆皦等人,又将送陆皦来青洲的钦则手下,询问发现汉使的具体方位、对方形貌精神、马匹状态、所携行囊等细事,闻陆皦曾向城上汉话,便命用汉语一字不漏背诵出来。罢了,又叫人为囚禁中的建安王等人送去好酒好肉。

    李克俭为孟凉人用套马索生擒后,便一心求死。孟凉人将他捆缚在帅帐外的木杆上,又用布条勒住了他的嘴,令其无法自戕,也无法咬舌。每日在他面前虐杀一名同样被俘的大虞士兵。李克俭目睹麾下被杀的惨状痛不欲生,不断发出野兽一样的悲鸣,眼中血泪纵横。

    如此煎熬数日,阔尔珠才出现在他面前,说:“我很尊重将军。二十年前我出使长安,面见天可汗,将军那时就站在皇帝身旁,威风凛凛如同天神。无数的人臣服在你们脚下,龟兹人、月氏人、于阗人、契丹人……还有我,孟凉人。长安壮阔美丽,到底金光灿烂,那是太阳的颜色,黄金的颜色,我从那时候,就开始研究你们汉人。”

    他回味着过去的见闻,目光中幽光闪烁,深不可测。突然他对李克俭说:“我想请大将军自重,不要妄想以死亡解脱。你应该接受失败的惩罚,你的士兵还没有全部牺牲,还有很多人尚有存活的机会,只要你稍有死志,我就会先杀掉他们。”

    他这样平淡说完,李克俭万年俱灰,从此形同槁木。

    孟凉人将他带回青洲,关押在都督府中,却并未将其下狱,而是囚禁在客房中严加看管。令他意外的是,姚居安被送来和他同屋关押。

    姚居安一见到他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他忏悔告罪,李克俭漠然说:“我知你有心魔,我也有错。我从前射出的箭,此刻正中我的眉心。”

    姚居安的心魔,起源于二十多年前。那是李克俭曾随姚居安之父,右威卫大将军姚舜臣出击匈奴。他那时年轻气盛,又出身宗室,并不如何服从姚舜臣的将领,曾私自出兵偷袭突厥,侥幸获胜。姚舜臣要责以仗刑以正军令,李克俭桀骜不驯,竟以马鞭抽打主帅而逃。

    先帝大怒,要将李克俭斩首。姚舜臣深知李克俭此番有功,又与先帝从小手足情深,自然不敢坐视不理,便求情再三,说大王此番“功过相抵”,先帝遂免李克俭死刑,命其向大将军负荆请罪。

    但姚居安对父亲所受委屈与耻辱不能释怀,此次西征途中,每有建言,李克俭都不采纳,行兵碧落川时,又命他押后,他便以为大将军有意压制自己不让立功,便有了此后的冒进。

    他后悔不已,磕头如捣,鲜血覆额。

    所有的一切都被孟凉人看在眼里,一字不漏地报告给了大相。但李克俭慎重,此后终日缄默,并不曾吐露有关大虞的丝毫军情。

    这一天,突然有人进来为他们布置了羊羔美酒,看过的孟凉士兵和颜悦色,恭喜两位将军即将返回大虞。

    李克俭一怔,问他何故。

    士兵回答说:“贵国的太子殿下已来到前线,派来一位姓陆的时辰,将与大相议和。大相已经同意,不日将释放将军。”

    姚居安惊得筷子“哐”一声掉至地上,等孟凉人走后,才急急对李克俭道:“大王,阔尔珠城府极深,怎会轻易答应殿下议和,只怕其中有诈。”

    两人都为将多年,又与阔尔珠短兵相接,自然比太子更了解阔尔珠的城府谋略。

    李克俭也十分忧虑,思忖道:“我想殿下不至于如此草率,昔日每次回京交兵,殿下都会亲自来我宅中,询问此战详细经过,有时策略远胜于我……”他说到此处突然顿悟,连忙刹住口风,又摇头对姚居安以示沉默。

    但这番对话,已全然落入阔尔珠的耳中。

    阔尔珠对诸将微笑说:“你们听听,这样的皇太子,会只有仁慈与柔弱吗?”

    太子的确柔弱。

    成昭此时头痛欲裂,心房剧跳,几乎不能够呼吸。明允熬了参汤端来,他喝下之后片刻,才感觉浑身的难受稍有缓解。不知是他,自西进至此,阖军上下都陆续出现了不适,或轻或重,连武艺高强的天子“飞骑”也不能支撑。

    这样的症状古籍上称为“鬼祟”或是“毒气”,更多的则称为“瘴”。成昭出征前早有研究,思索此症其实并不玄诡,乃因长处内陆者陡至高处不能适应之故,类似水土不服,只是更加严重而已。但正因如此,它比鬼神、毒气更难克服,因为这是上天给予的难题。

    “医丞眼下可有良方?”

    明允也是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从在长安他就遍查古籍医术,虽不乏对瘴气的记载,并鲜有治疗之术。前朝炀帝西行,曾有人进献青木香,青木香能行气解毒,明允离京前多有准备,真正到了症状出现,试用之后却并无多大效果,只好另想方法。

    “只有参汤略有效用,但行军在外,丹参党参一类皆不易得,储量恐怕不够维持大军太久。臣以为根本在于休养,只要大军安心休养十余日,便能自己适应。”

    成昭苦笑,休养二字在眼下是最不可能实现的事。金城已被困多日,拖一日就危机一分,大军也已抵达前线,对峙越久越给孟凉可乘之机。

    他撑着手从榻上站起,明允想要搀扶,他摇了摇头。“医丞自身摇摇欲坠,不必担忧本宫。”他挺直脊背,步出简陋的行军大战,但见四周白雪皑皑,寒风刺骨。在数千里外的长安,秋意正浓,天高气爽。

    他望着远处辽阔平原上乌压压一座城池,回身对明允道:“但请医丞费神,尽其所用,务必保我大军安泰。三日,只需三日,等大计功成,我一定会为将士求得良药。”

    百龄手捧药碗,走进仰山堂的书阁中,凑近正佝偻伏案的公孙弘,呼唤“阿翁”,公孙弘只以鼻音虚应一声,并未转移注意,百龄只好拉了他袖子,将他从案上的军报与舆图上拽出来,让他喝药。

    公孙弘久患不寐,常有数日不眠,以致精神萎靡而身体大衰,饮食则呕,站立则晕,更兼心绞、头痛、咳嗽等症,连绵不绝,令家人担忧。自从太子出征,他愈发劳神,一日竟晕厥三次,便又请了裴医令过宅看过,开了这新的药方。

    他一旦专注,就不顾周遭,因此百龄每回都得守着他喝下才肯罢休,她道:“这药中有龟胶鹿胶,极难料理,孙女费了好大工夫,阿翁可不许辜负。”

    待到喝完了药,百龄心满意足收了药碗,却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安坐一旁。公孙弘许久才察觉孙女尚在,抬眸看她咬唇欲言的模样,当即便猜中心思,知道她害羞不好询问,便指了舆图主动提到了太子。

    “殿下当已抵金城附近,但最近的军报中,并未提到他有所行动。”

    百龄已耳闻金城正被围困,正是与孟凉交战的第一线,不禁马上悬起了心,“金城眼下危险,殿下若要行动,又该如何行动呢?”

    这正是公孙弘方才在思索的事情。当务之急,自然是要解救金城的围困,但围师五万,驻扎在青洲永宁城的孟凉主力,又随时可以增兵来援。况且大军抵达金城,想要掩藏行迹并不容易,若我军尚未部署周全就被孟凉察知,则非但不能解困金城,大军还将面临阔尔珠的攻击。

    太子又该如何应对?

    若能隐藏行踪,以奇谋假意虚敌,再与霍挺取得联系,提前预谋,里应外合,或者可行。

    百龄见阿翁久久不语,更加忐忑,突然见他目光一亮,停留在舆图上的某处。

    苍兰山。

    苍兰山位于金城南门十里外,山势绵延东西数十里,堪称金城屏障。主峰高耸入云,山巅终年有雪,站在山上,可见金城的一切反应囊括眼底。

    但公孙弘不知道的是,永宁城内,大相阔尔珠的目光也正停留此处。

    派出去跟踪陆皦的人马尽数回归,向阔尔珠禀报说,太子使团一行出青洲后径往东南奔驰,他们行动谨慎,途中多次易服换马,不断有人别队而去。但这次派出去的士兵都是追踪的高手,能通过骑马的姿势辨人,因此一直没有跟丢陆皦,发现他逆转马头往西北去,最终的落脚处,正是金城城外的苍兰山。

    他说:“山下看似无人,但我发现了马粪,听到了马的嘶鸣。”孟凉特产龙驹,对马匹的熟悉有时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人。

    阔尔珠嘉赏了他,让他退下,然后对诸将将说:“大虞的使者,每一个人都衣饰整洁并无风尘仆仆貌,手中的符节也没有沾染尘土,说明他们并非从遥远的后方赶来,而是在金城附近的某处出发,所以,太子和大军就在金城。”他指着舆图上的苍兰山,“这是最好的隐蔽地,但苍兰山太大了,我们不能够锁定他们究竟躲藏在哪里,然而现在,可以确定。”

    他那双燃烧着火光的眼睛此刻更加明亮,“出发吧,还有什么比俘虏大虞尊贵的储君更叫人兴奋。”

    当日,阔尔珠亲率五万大军离开了永宁城,向着苍兰山麓挺进,留下了两万兵马继续防守永宁城。

    所有的将士都摩拳擦掌,在汉使离开之后,大相就已经给他们分析了大虞太子的轨迹。

    太子并非真的想要议和,而是想借此放松孟凉的警惕。汉使在金城城楼下对霍挺的喊话,表面看似训斥,实际以暗语示意霍挺伺机反击。

    墨子痛恨诸侯间互相侵伐倚强凌弱,于是钻研守城之术,古人称“墨翟之守”堪与孙膑、吴起之兵媲美,因此墨子的防御术,也成为后世必学的兵法。陆皦正是以此提示霍挺。睥睨,乃城池上的矮墙,用来遮蔽身形侦查敌军动向;墨子讲到反攻,常道当于夜半“四面鼓噪,以白衣为服,以号相得”。这是在提醒霍挺,要伺机而动,进行反攻。又以“当有所持”,暗示将有援兵。

    无奈,阔尔珠老谋深算,竟看破了一切。就在他带领大军迅速赶往苍兰山的途中,金城也展开了各自的行动。

    霍挺听懂了陆皦的暗示,命人将城中储存的美酒全都搬出来,用吊篮放到城下,说要与钦则言和。钦则已收到大相送来的警示,为汉人的奸诈感到齿冷,于是假意接受美酒,并在当夜举行宴会,与城楼上的大虞士兵遥相举杯,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将计就计地展开偷袭计划,命人在夜半时,穿过地道潜伏入城中,不料霍挺早已经恭贺多时。

    霍挺早就安排了耳力极好的士兵守在每个地道出口,对四方的动静了如指掌,等敌人陆续深入地道后,便往里面抛掷烟雾弹,金城的将士们则用醋浸泡过的纱布遮住眼睛,躲在提前挖好的横向洞穴中,守株待兔,将他们一网打尽。

    钦则在外面发现动静不对时,已抵达苍兰山下的阔尔珠,对着静默如兽的群山,也发现了不对。

    他上当了。

    太子并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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