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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变(19)

    成昭并不在苍兰山,而是在楼山。

    楼山位于孟凉主力所在的青洲永宁城东南方,高踞山中,可清晰看见永宁城阔尔珠率兵离开的情形。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成昭的筹谋,早在数月前双方交战伊始就已经开始了。

    他命人在长安城中遍访与阔尔珠曾有交接之人,接到东宫来一一询问。有位早已致仕的中书译语人,曾经做过阔尔珠几个月的汉语老师,也被留在东宫好几日。成昭还令人为阔尔珠描绘画像,出征途中,这张画像就挂在行军大帐中。即便未曾谋面,他对阔尔珠已经了如指掌,而阔尔珠的城府、多疑、对汉人兵法的熟悉,最终都被成昭所利用。

    解金城之围固然要紧,但若能一举拿下永宁城,才能打击到碧落川后孟凉人嚣张的气焰,激励西北军民的信心。

    于是他命高存真领太子仪仗,大张旗鼓地驻扎在金城百里之外的陶城;又让窦堃带领大部赶往苍兰山营造伏兵在此的假象;然后安排陆皦前往议和。自己则率着百人飞骑,穿山越谷昼夜兼程地绕到了永宁城的后方。

    而同样潜行绕道的山南、剑南之兵,也在规定的时间内顺利抵达。

    两道将领接到指令时原本还心存疑惑,因为无论是从攻守之势的难易,还是与城内孟凉主力之间的兵力悬殊,都不足一战。直到看到阔尔珠亲率大军离开,他们才恍然大悟,激动了起来。

    阔尔珠并不知道他派出去跟踪陆皦的人前脚离开苍兰山,窦堃和陆皦就迅速带着兵马转移,等他发现上当时候,已被截断了后路,既无法回救永宁,也无法支援金城。而此时永宁城中的孟凉守将,也已经发现了军情。

    东门外杀声震天,火光遍地,守将并未慌乱,因为大相临行前已嘱咐过严防偷袭,他迅速布置兵力,准备对偷袭的大虞人予以反击,但出乎意料的时,刚刚部署完毕,其余城门又陆续发现了敌人。

    他意识到这是对方的诡计,却无法侦查敌军真正想要就攻击的城门,就在他左支右绌时,城中又发生了骚动,永宁城中的百姓自城池陷落后备受欺凌,乍闻王师至,纷纷拿起棍棒刀刃等武器阻拦孟凉,协助官军破城。孟凉军大乱,防守最为薄弱的西门外,则高高扬起了龙旗,成昭扬手令下,攻城。

    翌日丑正,大虞攻破永宁,收复青洲。

    数日后露布传京,朝野皆大惊喜,天子喜不自胜,当即制命庐江王与郑琇为正副使,为太子正式向公孙氏纳采,命钦天监速择吉日,当日便有回报,言三日后便是佳期。天子道当快行之,为吾儿喜上加喜。

    是以三日后,庐江王与郑琇一早入宫领受制书,便率队旖旎往永兴坊去。除天子立后,皇太子纳妃便是国朝最大的喜事,长安城中一时沸然,是日争相来看,将永兴坊围得水泄不通。公孙家早在家庙外布置好神席,公孙止公服肃容立在门内静候,有家仆络绎来报使者行进何处,便觉得心情越来越复杂,终于听得门外一阵喧哗,便见幡节鲜明而至,庐江王与郑琇皆衣冠俨然如朝,尚且来不及作何感想,傧者已入内朗声传庐江王话:“奉制,作俪储宫,允归令德,率由旧章,使某纳采。”为父之心顿时激荡,勉强忍了情绪郑重回答:“臣公孙止有女如人,既蒙制访,臣不敢辞。”说完心头酸,连忙咬了牙关压制心潮,待收下那对作为聘礼的大雁后,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险些当众落泪。

    庐江王膝下有数子,却只有一女,便是远嫁吐蕃的明成公主,何能体谅他作为人父此刻的心情,开口为他遮掩失态,笑道:“不怪侍郎动容,这朱雁乃祥瑞之物,我也只闻汉武帝东幸之芣时候获得过,却不知殿下如何辛苦得来,足可见殿下求娶之诚。”公孙止擦了眼角,极是感激地向他一礼,比手请他至堂上用宴。

    其后宾客盈门,公孙弘与公孙止夫妇皆忙于内外张罗,一时宅中恭贺不断笑语不绝,处处花团锦簇,更兼弦音鼓乐。百龄虽不必见客,也是盛装丽服,静在闺阁。

    诸小婢虽艳羡外间热闹,又恐失了娘子体面,皆在院中安守职分,陪侍娘子身侧。好在行舟机灵,进来将方才受礼一幕在百龄跟前演绎了一番。

    他忽而左忽而右,将庐江王与公孙止言语背得一字不差,尤其是公孙止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诸婢皆笑,百龄也忍俊不禁,在听的庐江王提到的朱雁后,惊讶问:“那大雁是殿下准备的?”

    行舟说:“是,奴听得客人议论,殿下此番奏表中,除了奏报大捷始末,还提到东宫池苑有朱雁一双,请陛下为他作主。陛下听了大笑,说,‘这是催着为父提亲呢’,才有了今日这番喜事!”

    一众婢子都笑了,桃符道:“殿下只怕每日掐着指头计算日子,生怕来春将娘子接不到东宫!”百龄嗔她一眼,眼中却漾漾生喜,这时又听行舟道:“郎君在家庙听得庐江王劝说,暂且忍住了,匆匆回了后院,径往台阶上一坐,对夫人道,‘我方才将我朏朏许出去了’,拽着夫人袖子就大哭一场,好容易才被夫人劝了下来,擦了脸才又出去见客。”

    百龄听得心酸又好笑,想阿耶坐在台阶上痛哭模样,忍不住也红了眼圈。吩咐行舟依旧回去前面,帮着盯着宴上,但有动静就前来禀报,行舟得令去了,不过片刻,院中突然又热闹起来,却是有贵客来访。

    这位小客人年纪不大,排场不小,带着十来名仆妇婢女,浩浩荡荡而来,小婢子们不识来者,但见她们衣饰不俗,便知定有来头,竟都怔住未加阻拦,眼睁睁见她们进来,一下子将院子挤得满满当当。桃符听了动静出来,则一眼认出当中穿红绿间色裙者正是丰宁公主,因此前太子出征,曾随娘子在城门前见过这位小祖宗,一面急忙叫人入内禀报娘子知晓,一面吩咐准备瓜果点心。

    百龄迎出门外,丰宁公主笑盈盈道:“今日总该能唤你阿嫂了罢。”才迈入房中,榻上原本卧着的猫儿却反应激烈,盯着公主就炸毛拱背,作出了防御姿态,百龄怕它伤了公主,连忙挡在前面轻声唤着“朏朏”,猫儿呲溜就趁机窜逃了出去,公主看着它背影,不以为忤,眨眨眼解释道:“大约我身上有豹子味儿,吓坏了小家伙。”

    百龄听说如此,笑了说:“我绣了一张豹子手帕,正巧送给公主。”说罢亲自去取了出来,交给公主道:“我没见过真的豹子,只能照猫画虎,也不知像否?”

    公主看那上面绣着的小豹子,虽与自己的心肝宝贝不甚相似,一双碧莹莹眼睛与方才那白胖猫儿倒如出一辙,威风中很有几分可爱,当即欢喜道:“我就知道来见阿嫂必有好处!”

    她对百龄住处似乎十分好奇,在房中转眸四处观望,片刻指着自己一双水灵大眼,狡黠道:“我今日这双眼睛,乃我阿兄的眼睛,我猜他定然很想知道你居处如何,平日都做些什么,回宫后我就写信告诉她,你院中多花木,养着只碧眼白猫儿,房中多书,墙上还有挂着极好的《春晓图》。”

    她指了那副《春晓图》问:“这是哪位大家手笔?”

    百龄笑道:“并非大家手笔,是我阿兄所画,画中乃我故乡扶风春晓。”

    洵雅擅画,在长安小有名气,公孙弘教孙极严,独对他的画技不吝赞美,而这笔画技习来,却是因为百龄。当年洵雅随父母赴任朗州,百龄则留在扶风陪伴阿翁,兄妹于是分隔两地,洵雅念小妹年幼,识字尚少,便每以画代字,与百龄通信,逐渐练就功力。

    上次中秋宴后,天子赐下玉如与,远在博陵的洵雅与泠音闻讯,便立刻传书过来。泠音在信中既喜且嗔,叫百龄将与太子之间的过往详细招来,又叹息说只怕她后来居上,会比她这位阿嫂更早成婚。洵雅虽无书信,却送了这副画回来。

    多年来兄妹之间早有灵犀,百龄堪称洵雅第一知音,只一眼就看出洵雅在画中所显露的千言万语,心下感动莫名。

    丰宁公主听说后很是观赏片刻,赞道:“你阿兄画得极好,比我见过的都好,这画是活的,有香气。”

    百龄笑问:“如何看得出来香气?”

    公主指了画上树木花草道 :“枝条摆动,花朵缭乱,是因为有风,有风就有香气。”她耸一耸小鼻子,仿佛已陶然醺暖的春朝中,忽然又说:“你阿兄不舍得你出嫁。”

    百龄不想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品画慧性,便问:“为何?”

    公主道:“树上风筝无人放,墙内秋千无人荡,这是因为桃花开了,当年的小女郎长大出嫁了,你阿兄为此落寞。”

    百龄听得怔住,公主见她面露感伤,忙又宽慰道:“我赏画是我阿兄所教,他也会画画,会陪你放风筝,荡秋千。”

    百龄微微颔首,“嗯。”

    公主灵机一动,道:“你可以写信给我阿兄,我帮你转交,保证不偷看!”

    百龄顿时心动,眼下不好明目张胆与成昭联系,若能借公主之手转交,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便有些按捺不住,满腹相思泉涌,公主已察觉她心思,拉着她手就到书桌前坐下,说:“你现在就写,我回宫后就帮你送出去!”说着又扬声叫傅姆等人退下,“你们守在这里,我阿嫂如何吐露心声?”傅姆等只好随桃符屠苏退下饮茶。

    百龄坐在桌前,公主极贴心地并不在旁打搅,自己依旧过去欣赏画卷。百龄铺展香笺,缓缓研墨,想起阿翁讲述青洲一战曲折经过,不禁微感心疼,想他该是如何殚精竭虑方有如此奇谋破敌……方款款落笔,书成后,又取厚茧纸所做的鲤鱼函仔细装好,才起身去见公主。

    公主正捧着那条小豹子手帕坐在榻上失神,百龄将信函递交给她,没想到尚未过门,便要劳动小姑传书,不觉微感赧然,公主笑了接过来收好,说:“对阿兄而言,大约没有比阿嫂的鱼书更好的礼物了。”

    她脸上明朗之色不变,眼中却仿佛黯淡光彩,百龄察觉后靠她坐下,“公主既肯唤我阿嫂,若有什么为难心事,也不妨对我言说。”

    公主扑闪一下长睫,果然敛了神色,有些落寞道:“阿嫂,我不喜欢宫里的那些女人,她们像屏风上的牡丹,美丽但没有香气,你以后不要变成这样。”

    百龄道:“我不会,”她看着洵雅那副《春晓图》,“就像公主说的,画中有风,就有香气,你阿兄就是我生命中的风。”

    公主点一点头,才徐徐把自己的心事吐露,却与母亲萧贵妃与刚刚复宠的杨氏有关。杨氏自中秋宴后复宠,从采女升作了美人,她昔日作淑妃时便时常与贵妃争锋,眼下越发跋扈,前几日借着生辰,请天子许她使用四妃仪仗,想要如从前一般,与贵妃齐头并进,天子竟然应允,后宫为此不平。

    柳婕妤等人在贵妃面前道:“她如今不过一小小美人,用此仪仗实属僭越,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倘若那日陛下再复她淑妃之位,她还不爬到娘子头上去?”请贵妃约束杨氏,维持后宫尊卑秩序。

    贵妃只道:“美人为陛下所爱,我等也该爱屋及乌。”众嫔妃怒其不争,离去时都面露不忿,而贵妃身旁女官也劝说:“娘子不该纵容杨氏,以免她死灰复燃。”贵妃说:“执鼠之辈,拙于用大,又有何患?”

    虽说如此,公主却窥见母亲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廊下失神。

    母女连心,她能感受到母亲的忧伤。

    百龄听后默然,心知杨氏虽然骄纵,贵妃也未必处于下风,眼下越是纵容,越是引发众怒,自会有人出头。

    但她不想对公主明言这些后宫争斗,为了缓解公主对母亲的担忧,便委婉道:“庄子言狸牲之辈,东西跳窜,只不过为抓一只老鼠。而犁牛大若垂天之云,所能者极大,只是不能捉鼠。由此观之,杨美人有陛下怜爱,却只追求虚而不实的四妃仪仗,得一时风光,只会令内外为其骄纵而生怨怼,故而贵妃称她拙于用大不足为惧,并非虚言,公主不必担忧。”

    公主想一想,点头,“是的,杨美人父母被贬谪蛮荒,她若能在自己的生辰日,以亲情感动陛下,或许阿耶会宽恕她的父母,她却并没有如此请求。”

    百龄微讶,这深宫长大的孩子果然并非全无心胸,然而公主的忧愁并非仅仅如此。

    “方才看了你阿兄送你的画,又看见这豹子手帕,我想起六郎。上次六郎生病,我去看他,他极瘦,眼睛极大,抱着我脖子道,‘阿姊,六郎想看小豹子’,我当时应允了他。待他好后,杨美人却担心我会借此害他,并不肯放他跟随我去。而我心中也对六郎生出芥蒂,因他阿娘令我阿娘惆怅,我怕与他亲近,会让阿娘越发难过……”

    公主眼中泪花闪烁,令百龄睹之心软,常闻天家亲情淡漠,实际血脉之间,一开始总是温暖相连,正是处于种种利益纠葛,才令至亲沦为至疏,甚至争锋相对视若仇雠。正如成昭最痛心的,并非君臣失和,而是父子相惮。

    她握住公主的小手,柔声道:“你看我阿兄画上的桃花,每一朵都长在不同的枝丫。就像殿下,你,越王,六郎,你们兄弟姊妹,虽然生长在不同的枝丫,却是同一棵树开出的花。这世上有很多树,有很多花,但是只有你们,是同根同源的长大,这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公主疼爱六郎本是骨肉天性使然,何必刻意违逆这份天性呢?杨美人既担心小豹子会害六郎,公主可以想一个无害的方法,比方做一个小豹子的布偶送给六郎,既不辜负对六郎的承诺,也不令美人猜疑。”

    公主破涕而笑,“嗯,阿嫂,你与我阿兄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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