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纳采的喜讯也从长安传来,陆皦接待过使者后来向成昭复命,面露喜色道:“使者道陛下龙颜大悦,已命筹备婚仪,想来殿下回京便有大喜。上次殿下在奏表中提到朱雁,臣还以为不妥,恐陛下以殿下恃功自傲……”
成昭正在案后拆看信件,天子命使者携狐裘来赐,且亲笔手书:“闻青洲将欲雪,阿耶夜不能寐,取常衣寄我凤凰儿,但慎饮食睡眠,勿令阿耶忧心。阿耶敕。”
虽只寥寥数行,关切溢于言表,成昭微笑,对陆皦道:“昔日秦伐楚,大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出征,行前向秦王厚请宅院田地,使秦王不忌。我提朱雁,亦有此意……”
他说得平淡,陆皦已听得明白。近年这对父子君臣之间是何境况,他作为东宫僚属自然十分清楚,殿下眼下手握大军,又建立大功,此时越有所求,越能令圣心安稳。
他心里为主君越发沉稳的气度与细腻的心思而倍感欣慰是,却听太子幽幽道:“况且的确乃我眼下的念想……”那话音很轻,呓语似的,陆皦险些以为听错了,抬眸看去时,发现太子手执一封鲤书,已坐在座上失了神。脸上是他从卫见过的柔软神情,樊无花朝他努努嘴,陆皦心下有些反应过来,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成昭在信堆里看到这封鲤鱼书时,已隐隐激动起来,极小心地拆开,里面一张浅粉的香笺,笺上无字,乃是一副小画。画中是一座精巧的庭院,院中花木葳蕤,廊下碧眼睛的猫儿望着天边一只风筝。落款处也没用题名,盖着他亲手雕刻的印,月出。
刹那间,那颗从离开长安就有意无意沉凝下来的心突然活了过来,怦怦跳着,他仿佛不在这种弥望而去昏黄陌生的边关城池里,身子飘起来,飘到那座馥郁幽美的小院子里,正在放风筝的她微笑向他看来……突然他低下头,屏住呼吸,拈起那条牵系风筝的长线——却并不是笔墨所绘的线,而是一根柔韧光泽的长发。天边的风筝也并非风筝,而是一只孤独飞翔的雁。
笺上无话,画中却满满是话。她说她想念孤雁似的他,在等着他回来,雁双飞,共结发。
樊无花惊异地看着殿下手忙脚乱地松着头上的玉冠,哎哟一声,赶紧过去帮他,拆了发冠,松下头发,成昭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长发,凑在灯下仔细将它与那鲤鱼笺中的长发缠成一个结,看了许久,才又用那香笺将它们卷起来,放进了一直藏在胸口的蛛网荷包中。
翌日战报传来,窦堃称与阔尔珠交锋数次我军并未占据上风,如今僵持不下,若继续追击就到了上次建安王大败的碧落川。成昭与高存真等人商议军情后,又唤明允前来,依旧问抵御瘴气之药。
明允极是为难道:“臣在青洲城内打听到,有一游医能制此药,但,他是孟凉人,如今下落不明,不知是因自己的身份有所忌惮,还是不愿意协助我们。”
成昭沉吟片刻,命人协助明允全城寻找这位孟凉游医。这时有飞骑来报,称上次放走的那命少年在都督府外,声称要面见太子。飞骑驱他不走,拘他又恐殿下责备,只好报了进来。成昭听了笑道:“那便唤他进来。”
少年依旧上一次的装扮,并未取下代表孟凉的五色腰带,他犹犹豫豫问成昭:“你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大的官,一言九鼎?”
成昭含笑说是,少年扑闪着眼睛迟疑片刻,“我知道你在寻找抵御瘴气的药,我有药方,但是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不想让你来对付孟凉。”
他说自己的阿耶是一名孟凉的医者,他牵着骆驼,去过很多地方,从吐蕃的逻些到大虞的长安。他说人真正的自由,应该像天上飞翔的鸟儿一样,不应该把自己困在同一个地方。
“……但他在青洲遇到了我的阿娘,于是停下脚步,在这里生下了我,我问他为什么放弃自由,他说鸟儿选择栖息,也是一种自由。”
成昭听出他对父亲的崇拜,微笑道:“我也很尊敬我的阿耶,我从小就认为他是位伟大的君主,因为他平定内乱,消灭野心勃勃的突厥,让大虞没有内忧外患,人民得以安居乐业。但随着成长,我和我的阿耶之间也开始存在不快……”他语气微沉,“这是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处境与想法。”
少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点点头,落寞道:“是的。我和阿耶大吵一架,因为我想要阿耶献出药方,快点停止战争。青洲是美丽的,但是孟凉打进来,我们不能平静的生活。他们抢走我们的财产,杀掉不服从的人,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但阿耶说他身上流淌着火神赋予的红色血液,不能背叛孟凉。但他最终还是放我出来了,因为他说我同时也是汉人,他尊重我的选择。”
少年十分为难,“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确。因为阿耶说,汉人认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如果把捕鱼的方法教给了别人,就没有人再来买鱼,渔夫将无法生存。”
成昭想了想道:“古时有宋人有不龟手之药,世代都用来漂洗棉絮。有一天有人买下了他们的药方,卖给正在打仗的吴王,以此被封赏了土地。我也愿意用重金买下你的药方。”
少年道:“可是黄金总有用光的一天,药方则可以时代传承,让我和我的子孙们都能赖以为生。”
成昭起身徘徊了许久,突然想到了一个礼物,他对少年笑道:“你的父亲羡慕鸟儿不被疆域约束的自由,我可以许诺给你们这样的自由。”他给了他一份可以通关所有国家的文牒,道:“无论你们想去哪里,大虞都将是你们的可以依靠的故乡。”
果然次日,那位孟凉游医跟随儿子出现在都督府,他黝黑的脸庞满是皱纹,那双眼睛则闪烁着智慧,恭敬地向成昭行礼完毕,微笑道:“请殿下理解我的待价而沽。”
在游医的指导下,明允等人很快炼制出抵御瘴气的药物,成昭将要亲自领兵与阔尔珠对战,吐蕃也传来了消息。
不久前在距离王城逻些几百里外一片水草丰茂的河谷里,明成公主带着一名衣衫不整的侍女,呵斥把守的侍卫,径直闯入了赞普的王帐。
赞普正在与大臣议论政务,见状十分不悦,“明成,你怎么这样不懂规矩?”
明成公主神色十分激动,指着自己哭泣的侍女说:“就在刚刚,在距离王帐不足百步的地方,来自孟凉的客人侮辱了我的侍女。在我吐蕃的土地上侮辱咱们的侍女,您竟然还将他视作贵宾?”
明成公主所说的孟凉客人,正是大相阔尔珠的儿子噶真。这一次吐蕃之所以会坐视不理选择故意逃避,正是因为阔尔珠在对大虞进攻之前,就拍噶真出使逻些,带去神骏的马驹,雪白的食盐和数不清的黄金珠宝,对赞普说:“两只狼在草原争斗的时候,天上高飞的雄鹰是不会俯冲下来参与战斗的。”
赞普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说:“我与大虞有舅甥之盟,我也不能出兵帮助你们。”噶真回答得直白且信心十足,他说:“当然,雄鹰只会坐等战争结束,直接获取战利品。”赞普于是与孟凉结盟,而噶真则留在吐蕃为质。
明成公主含泪的控诉并没有引发赞普对噶真的愤怒,他挥退大臣们,对公主道:“噶真是一个有分寸的年轻人,在这里数月间并没有失礼的事情,大臣们都愿意与他结交,我想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公主红着眼睛激动道:“会有什么误会?孟凉正在攻打我的母国,他又怎么会把我这个汉女放在眼里?赞普说他没有做失礼的事情,不过是狡诈的孟凉人暂时掩藏野心罢了,他在吐蕃不断用重金收买群臣,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们的图谋吗?”
赞普自然知道这些,但是孟凉尽管图谋,他并非不能分清是否的昏君,不以为然道:“这是政务,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情。”
明成公主失望地看着他,“我的父母把我远嫁至此,带着连绵不断地嫁妆,带来数不清的药物、丝绸、佛经还有工匠,让两国血浓于水,缔结友好的盟约,这二十年来夫妻和睦,大虞的天子每年都遣送使者不断送来礼物,难道这些竟然比不上孟凉区区马匹、黄金和食盐吗?就在刚刚,我见到了才从长安前来的使者,他带来太子的亲笔书信,太子称呼我姑母,称呼你姑父,他说曾经向西域求法的高僧普莲,在今年六月翻译出伟大的佛典《大般若经》,已经命人翻译成吐蕃的文字,派遣队伍送给我们,愿神圣的佛光照耀吐蕃……”
她把使者带来的佛经首卷与太子的亲笔书信交给了赞普,赞普十分震惊。
成昭知道吐蕃有意逃避争端坐收渔利,因此在领兵离开长安的同时,也往逻些派出了使臣。使臣千辛万苦感到逻些,却遭到了吐蕃的搪塞,说无从得知赞普西巡的踪迹,还请使者静候,赞普将在来春鸟儿飞回草原青碧的时候回到王城。使者自然不能等待那么久的时间,于是大怒说:“运送佛经的队伍已在途中,倘若赞普无法派人迎接,那么我们将原路返回长安。”
吐蕃对于佛经无法拒绝,只好将人送去面见了赞蒙,明成公主得知孟凉进攻大虞的消息后,痛哭一场,这才明白赞普突如其来要进行西巡的原因。她忍着怒火与悲痛,决心要先铲除那个花样巧语的孟凉使者,于是派遣侍女假装舞女前去勾引噶真,然后再噶真被迷得神魂颠倒时候,突然命人将他捆绑起来。
她掩面哭泣说:“我的国家对吐蕃毫无私心,他们却不知道我在这里哭泣,不知道我遭受屈辱,而赞普竟然还将无礼狂徒奉为上宾。”
这话令赞普十分汗颜和心虚,只好下令将噶真带上来,醉醺醺的噶真还很怔懵,不明白为什么妩媚撩人的舞女,转眼就变成了王后身边的侍女,他大着舌头辩解:“这是误会……我并不认识王后的侍女。”
明成公主怒视他,“你在这里数月,我赐给你美酒与羊羔无数次,你竟然不认识我的侍女,分明是在撒谎?”
噶真很无奈,他的确不认识,他只知道看见的个个都是美女,却无法分清每日在自己面前献舞的舞女和王后身边不可侵犯的侍女有何区别,他想要继续辩解,跪在地上的侍女已经指着他痛哭这控诉:“他并不在意我是谁,他说无论是吐蕃女人还是大虞女人,迟早都是他们孟凉的女人……”
赞普的脸色阴沉下来,噶真也骇得清醒了一半,赞蒙的侍女与赞蒙一样,都是大虞送来吐蕃进行联姻的工具,她们只能属于赞普,并非旁人可以肖想。
明成公主继续厉声道:“他并非不认识我的侍女,他只是认为大虞和吐蕃不足为惧,只要他们攻破大虞,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吐蕃,对我的欺侮,就是对赞普的蔑视!”
噶真听到这个女人的挑拨,咬着牙对赞普道:“尊贵的赞普,我带着诚意前来,请不要因为女人的眼泪而动摇我们之间的盟约……”
明成公主冷笑道:“盟约?吐蕃只与我大虞有盟约,何时与你们这些蛮荒小国有什么盟约?”她指着佛经道,“赞普希望吐蕃强大,自然应该与强者为盟。大虞一个和尚都能够穿过黄沙跨过雪山,不远万里前往西域求取真经,这样伟大的魄力又那个国家能够比拟?你如果听信小人的及奸计,不在大虞需要帮助的时候出手,盘旋在高空观望,那么等孟凉被消灭后,你又该如何面对大虞的质问?你想一想突厥,他们曾经拥有百万雄兵,最终也因为挑衅大虞而被灭族流浪。孟凉不过是被他们驱逐的野狗,竟然敢大言不惭地与您结盟?”
赞普凝重地思索了片刻,最终下令将噶真拖在马后给阔尔珠送回去,噶真吓出浑身冷汗,拖在马后行走千里,连骨头都能化作灰烬,他高声嚷着,“我的父亲不会原谅赞普……请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他一路哀求加威胁,赞普已无心聆听,捧着仍在抽泣的公主的脸,柔声说:“好了,我佛,不要再用眼泪攻击我的心。”
此后公主昼夜在赞普面前劝说出兵,然而朝中始终有大臣阻挠,赞普于是犹豫不决,等成昭夺回青洲的消息传来后,赞普才终于下定决心,命人回复太子,自己将派出兵马协助大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