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宁公主对于骨肉亲情的困惑方由百龄宽解,天子也陷入同样的困惑之中。在太子出征青洲后不久,均州也爆发了一场叛乱,叛军冲入魏王贬所劫持魏王,遂拥魏王谋反。
这场叛乱的罪魁祸首名叫司徒韬,二十多年前曾为魏王府东阁祭酒,当初先帝清算魏王党羽,此人在狱中检举同谋而被免罪,贬房州竹山县尉。但此人颇有野心,蛰伏房州期间,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以相面之术四处勾结,动辄以“公有大贵之相,来日必定位列三公”耸动人心,又四处散播“魏王有天命”之说,称废太子无德,故魏王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而当今天子昔日借国舅之势陷害魏王,蛊惑先帝,方谋得大位,然二十年前不敢杀魏王,正是因魏王有天命庇佑,而天子则以无命蹑登龙座方缠绵多疾,正是皇天警惩。
待孟凉来犯,碧落川大败后,司徒韬更是四处游说,称皇位不正,以致国难不断,当匡扶魏王正位大统,保大虞江山平安。如此竟聚众数千,又勾结均州司马里应外合,于夜中举火,破魏王宅劫持魏王一家,又攻刺史府杀刺史等人,占据府衙谋反。
但这场叛乱不足一月便被襄州刺史独孤琅率兵平定,魏王一家也被营救出来,依旧送回贬所。叛乱虽不成气候,影响却不容小觑,均州、房州、襄州一带,关于“魏王乃真天子”的谣言甚嚣尘上,如何处置魏王,便成了朝堂不得不议之事。
独孤琅在奏表中称魏王无辜,乃是被歹人劫持,本人并无丝毫反心。公孙弘等人也进言道,魏王被幽二十年,如今江山早定,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进行谋反,这一次纯是无妄之灾,魏王本人也深受其害,陛下当念骨肉之亲降诏安抚,天家温情自会令谣言不攻自破。
张鹤卿等人则不以为然,称如司徒韬等宵小之辈,若无魏王暗中指使,如何能聚集数千之众,犯此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若不惩治魏王,只恐令图谋不轨之辈有恃无恐,从此祸乱不断。
天子为此徘徊不定,就个人而言,他平生两大心结,一是国舅,二就是魏王。当年夺嫡之争的恐惧至今仍未消弭,对这位二兄始终心存芥蒂。
退朝之后,天子愀然不乐,美人杨氏与陆元真陪侍在侧,天子便对陆元真道:“你当日为太子相面,称他得天独厚,与当年魏王类似。朕这位二兄,的确得天独厚,自小为先帝所爱,若非天下计,这江山不会由朕来坐。”
陆元真道:“这正是先帝英明之处,我道祖说‘天长地久,以其不自生而长生’,故圣人以无私而成其私,陛下有天地之德,故得先帝授以大宝。”
恰此时丰宁公主前来问安,天子钟爱长女,命传她进来,公主笑盈盈捧一只豹子布偶请天子过目,说:“儿答应六郎,待他痊愈要带他看我的小豹子,但豹子毕竟是猛兽,恐一有闪失误伤六郎,因此未过门的阿嫂为我想出这么个主意,阿耶看儿做得如何?”
天子含笑接来手中打量,觉得憨态可掬,偏头问杨美人,“难得如愿有这份心,你看六郎可会喜欢?”
杨美人并不愿意接受,她与贵妃如今剑拔弩张,丰宁公主乃萧氏之女,她私心不免提防,但天子在旁,又不好表现明显,只讪讪道:“有劳公主上心,但六郎刚启蒙读书,妾恐他玩物丧志耽误学业。”
公主道:“六郎聪慧,上次为我背《论语》,‘人不知而不愠,不易君子乎’,只字不差,我答应要送礼物给他。”她忽闪着大眼突然看向陆元真,笑道,“实际我带着布偶来见阿耶是有所求的。前端时间六郎梦魇,儿想这布偶若能借仙师之手渡以法术,再借阿耶之手转赠,沾染王气道法,夜里放在枕畔,六郎就不必再为邪祟所扰了。”
天子哈哈大笑,陆元真则在心中赞公主聪慧,公主哪里是要沾染什么王气道法,不过是担心美人心有忌惮,也恐有心人借此为害,才先送到陛下面前过手,便颔首道:“公主所言不差,寻常人家且供瑞兽镇宅,这布偶乃公主亲手所做,定能庇护郑王。”杨美人听他如此说了,才微感放心,起身对公主谢礼。
公主含笑说:“美人不必多礼,六郎虽为美人所生,但他与我皆托体陛下,是一棵树上开出的花朵,阳光雨露我们都共同沐浴,所谓手足骨肉血浓于水,这是不知道多少世修来的缘分。因此我与六郎之间,并不比美人与六郎缘薄。”
陛下听得很有感触,待公主离去后,问陆元真:“朕的如愿何如?”陆元真回答说:“公主与陛下同德。”
翌日天子临朝,对群臣说:“朕与魏王乃血脉至亲,然有王法在上,朕不欲有所偏私,也不欲阿兄蒙冤,当遣使调查此案。”
公孙弘立刻出列举荐了御史中丞杨文宾,中书令韦几道却并不赞成,称:“中丞固然刚正无私的,但此前已为魏王喊冤,眼下做使查案,但恐就算查清魏王清白也不能服众。”
张鹤卿趁机道:“臣倒有一个人选,”他看一眼公孙弘,微笑说:“长安县尉程迩,乃公孙仆射高徒,在长安卓有政绩,县令卢昇数赞其能,七月太子奉旨录囚,在万年县盘桓数日方能理清刑狱,在长安县却只用了一日,皆程迩之功。”
天子已听张鹤卿提到过此人,一次君臣对弈,天子突然笑问:“那篇《祷雨辞》果真是你所写。”张鹤卿回答说:“知臣无过大家,臣哪有那等才华,实为长安县尉程迩所写,借臣之手敬献陛下,仅感念陛下盛德,并无所谋求。”天子于是对此人略有好感,眼下听说如此,便对公孙弘笑道:“既是仆射高徒,朕想可以委以重任。”便授程迩监察御史之职,当日便赴均州调查魏王一案。
因均州主官已死,独孤琅暂留此地代理政事,闻天子派遣御史前来查魏王事,又让他速回襄州,心下不明烦躁,然圣旨不可违,只能交卸均州诸事,临行前,又往魏王宅中道别。
魏王宅位于均州武定城西安宁坊中,一坊并无别的人户,专为幽禁魏王而建,从坊门到宅门前皆有重兵把守。因独孤琅近日算是均州主官,又是平叛攻城,卫士并不阻拦,他径直骑马入坊,到了宅门前,已有人上前牵马,一脆琅琅的童声自内传出,“阿耶,这马儿能跑吗?能驾车吗?我还想坐车!”
独孤琅莞尔,当日司徒韬劫持魏王一双儿女逃跑,独孤琅将其追上抓获时,掀开车帘,里面一大一小齐刷刷看来,两双清澈大眼中毫无身为人质的恐慌,甚至带着雀跃的光芒,他当时险些以为救错了人 ,问:“你们是何人?”
大的那只露齿笑道:“我是李葡萄。”
小的那只也露齿笑道:“我是李樱桃。”
魏王当初被贬离长安时,王妃已怀有身孕,在途中生下一女,乳名葡萄。后夫妇二人又得一子,乳名樱桃。姐弟二人落地就没有离开过这座高墙环绕的贬所,对于外面的世界,只能从书上及耶娘口中得知。因此这一番被劫持,对他们而言,与其说是不幸的灾难,更像是一场新奇的冒险。
他们第一次看到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看到鳞次栉比的房屋,看到无数未曾见过的花草树木,还坐了马车。
一女声轻快道:“马车并没有意思,颇黎说会教我骑马,还会带我去长安。”独孤琅一怔,脸上扬扬生热,脚步也为之而止,站在门前朝院子东侧望去。
魏王的宅院十分简陋,毫无花木一类装饰,反倒开辟着菜圃,种植着果树。昔日叱咤朝堂的魏王,已须发半白,穿一身布衣粗服,正在东侧葡萄架下,雕刻一只小木马,他的一双儿女,葡萄与樱桃正围着阿耶,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动作。
独孤琅最近常来魏王宅,一开始是出于亲缘和同情对他们予以照顾,却渐渐为这位从前无缘相识的舅父所折服。
魏王在先帝诸子中最称博学,二十年的幽禁生涯让他敛去曾经恣肆张扬的锋芒,沉淀出渊渟岳峙的气度。
但魏王似乎并不太愿意与之亲近,每每稍言片刻便催促独孤琅离开,独孤琅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与他过于亲近,会令天子心生猜疑。
他当日为魏王上书言明无罪时,魏王就叹息说:“你不该为我上书。”独孤琅那时不以为意,道:“您与陛下,还有我阿娘,乃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我为阿舅上书陈情,于公于私都问心无愧,陛下也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
魏王彼时苦笑:“天家骨肉,谈何至亲。”
就在他失神中,正在菜圃摘菜的王妃已发现了他,站直身来招呼,“颇黎为何不进来?”父女三人也都跟着看了过来。
李葡萄穿一身素白的衫裙,与他在长安见过的任何一个女郎都不一样,她并没有挽发,一头长发以布带松松拢在脑后,没有半点装饰。从出生就幽禁的命运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困顿的阴影,那双杏眼中常含笑意,对什么都兴致勃勃的样子。
她对他弯起嘴角,七岁的樱桃已欢喜扑了过来,唤“表兄”,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食盒。
独孤琅摸摸他的脑袋,微笑说:“我今日带了饆饠,给樱桃,还有……葡萄阿姊。”樱桃欢呼一声,独孤琅牵着他的手往葡萄架下走去,将食盒递到李葡萄手中,才叉手向魏王与王妃行礼,又对她轻声嘱咐:“骑马颠簸,不知有没有弄坏,你检查过后再吃。”
葡萄点一点头,牵了樱桃的手退下,不打搅他与阿耶谈话。
独孤琅将天子派遣御史之事告知魏王,魏王并无丝毫动容,用小剉刀细致在马身上雕刻鞍鞯,只点头淡然道:“你早些离开均州也好,不要再牵扯在我的事情中来。”
独孤琅有些不明心酸,道:“以外甥所想,陛下派遣御史,大约因眼下尚有流言蜚语,我已派人清理散播谣言的贼人,阿舅不必为此忧心。”
魏王喃喃道:“风起于青萍时,又有谁能料其梢杀林莽之势?”
独孤琅稍默一瞬,笑道:“有件大事尚不及告诉阿舅,太子已收复青洲,且陛下已为他定下太子妃,待他凯旋大婚,必定普天同庆天下大赦,那时我就请殿下为阿舅进言,早日还阿舅自由之身。”
魏王这才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这个才相识不久的外甥,又想起那个从他口中屡屡听到、自己尚未谋面的侄子,良久之后,目光停留在正坐在门槛上分食饆饠的一双儿女,颔首道:“好,颇黎,阿舅别无所求,但有一双儿女,还望你往后多多照应。”
独孤琅心下狠狠一颤,也点头,“不敢有负阿舅所托。”
魏王依旧不许他久留,独孤琅步出魏王宅,正要上门,忽听背后有人道:“我不出去,我只送东西给他。”
他急忙转身,葡萄站在门扉中,隔着侍卫的阻隔与他对视,独孤琅挥一挥手,侍卫才退了回去。葡萄举着食盒对他道:“阿娘做了巨胜奴,你带在路上吃。”独孤琅点一点头,看她竟已梳起了发髻,一蓬墨云间,簪着一枝碧绿清透的葡萄纹琉璃簪,那是他藏在食盒中的礼物。
她问:“你会回来,教我骑马,带我去长安吗?”
独孤琅点头,“会。”
她对他嫣然一笑,那双水溶溶的杏眼流光溢彩。
独孤琅依依不舍地骑马离去,在回去襄州的途中,便迫不及待地提笔给成昭写信,将均州叛乱及魏王之事详细告知,恳请他能为魏王说情。
成昭自夺回永宁城便百事缠身。
首战告捷虽令战局一转,孟凉失去青洲作为背后依仗,陷落在大虞的土地上,从攻击方变成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但阔尔珠并非等闲之辈,他与窦堃短暂交锋后并不恋战,而是引兵北上,成昭意识到他是想故技重施,像上一次引诱李克俭大军那样,将战场引向北方高原上,再伺机与突厥联兵。
辽阔的高原适合他们的骑兵野战,而大虞所要进行有把握的出击,也首先要克服严寒的气候与麻烦的瘴气。成昭命沿途城池一路设伏,协助窦堃阻击阔尔珠。
而永宁城内也并非全然安泰,两度战火令城内四处破败,人心仍惶惶不安。高存真自陶城来此汇合后,成昭就令他暂代青洲政务,安抚百姓,又组织修缮城中破损的城墙与房屋,尽快恢复永宁城中秩序。
这日成昭带陆皦巡视工事,正有士兵执一少年从面前过,那少年一面挣扎一面嚷嚷:“我不是奸细,我是孟凉人,也是汉人!”
成昭勒马询问究竟,才知眼下高相公下令彻查城中潜藏的孟凉奸细,且此前多有人为孟凉驱使建造抵御与进攻王师的工事与武器,如今也在调查问罪之中。
成昭仔细看那少年,才十二三岁,身穿汉人袍服,腰间却系着五色腰带,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眶,的确带着明显的孟凉人的影子,他眼里噙满了泪,惶然道:“我不是奸细,我只想找些食物和水,我阿耶和阿娘已经饿了三天了!”
成昭下马,命令松开他,和颜问他:“你的耶娘现在何处?”
少年咬唇不肯回答,飞骑正要训斥,成昭摆手,命人取来食物和水交给少年,少年犹豫着不肯接,成昭笑道:“拿着吧,阿耶阿娘不是还饿着吗?”
陆皦去接过来,塞在少年手中,少年看了成昭半晌,才支吾着回答方才的问题,“他们都躲了起来,上一次因为阿娘,这一次因为阿耶。”
成昭瞬间领悟了他话中的含义。
青洲自来民族混居,除汉人以外,这里还居住着吐蕃、孟凉、鲜卑、白兰不同民族的人,他们互相联姻,又生下混血的孩子。这名少年的父亲是孟凉人,母亲是汉人,上一次孟凉占据永宁,他们一家人为了保护母亲而躲藏,这一次则是为了父亲。
他微笑对少年说:“带着食物回去吧,让阿耶和阿娘不要躲藏了,大虞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只要不与大虞为敌,就是我们的子民。”
少年眼中仍有狐疑,陆皦笑了解释说:“这位是当朝太子殿下,除了皇帝以外最尊贵的人,他的话一言九鼎。”少年才带着食物跑开。
成昭蹙眉看他背影,命陆皦传高存真等人来见,道:“若百姓不能安居如昔,又谈何收复?大虞从来不是只属于汉人的天下,以民为异,则民心自异;以民为亲,则民心自亲。况且人皆有耶娘妻子,为自保或保护家人而暂时投降敌人,这是不得已,并非百姓的过错,而是我等的过错,是我们没有保护好他们。”
下令张布告于城中,赦免降敌之罪。闾里人迹渐多,数日后商铺集市重开,永宁城遂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