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早就听闻段无宿已重回世间,昨夜就亲眼得见了这个煞神,被捉去查了一晚的卷宗,回来后惊恐的心情还没平静,复又在自己的阎罗殿里看到了这祖宗,险些晕了过去。
段无宿躺在他的座椅中,长腿随意翘在他平日用来处理公务的长案上,旁边一左一右站着的是祝明和摇香。
见阎王来了,段无宿那双黑得过头以至于阴森诡谲的眼睛看向他,阎王只觉得自己脖颈间都丝丝冒着冷气,忙连滚带爬地上前,毕恭毕敬问道:“尊主前来,可是小仙昨夜查的案宗有误?”
“误倒是没有。”段无宿说,“本尊要把人带走。”
阎王只觉得额角冷汗出的更多了,可也不敢擦,只能战战兢兢地说:“这这……您要问什么,直接问他就好,缘何要将人带走呢?生魂既入了鬼界就不可擅离,否则便会灰飞烟灭,您就是将他带走也不起作用啊。”
段无宿:“你管那么多作甚,去把他的滞魂钉解了。”
也不怪段无宿不亲自动手,自从绑了这根破绳子,他的灵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样大打折扣,若放在平时,解这么个小玩意轻而易举,如今就有些费劲了,段无宿是个不愿意在这种破事上浪费精力的人,再说摆着现成的劳力不用反而自己动手,那不是傻么。
于是迫于淫威,阎王只得去了忘川,将那枚滞魂钉收了回来。
拔出钉子的过程无疑是痛苦的。滞魂钉往往是用来惩戒那些生前犯了大错的恶魂,打入体内后,就如同开了花一样在皮肉骨骼中炸裂开,那触角不住地在血肉中抓弄翻搅,且入体的时间越长,延伸出的范围越大,有的甚至能沿着经脉爬行到心脏处、脑浆中,折磨间恍然如死。可魂魄就是死人变的,当然不能再死一次,于是那种剜心剖肺的痛苦只能日复一日越来越重,越来越难熬,越来越无可解脱。
叶棠将滞魂钉钉在脚上,生出的触角不仅深入地底使鬼差无法撼动他分毫,也已经深入骨髓,经年累月,与他融为一体,植入的时候痛苦,拔出时又是另一场酷刑。
摇香被叶棠扭曲狰狞的表情骇得后退一大步,躲到段无宿身后,捂着耳朵不敢看他,然而实际上她也听不到什么声音,痛到极致时,连嘶吼都是无声的。
阎王哆哆嗦嗦地将钉子往旁边一扔,拱手尊敬道:“尊主,好……好了。”
那一抹残魂,静静蜷缩在地上,刚刚拔出钉子的双足仍在不自觉地痉挛颤抖,血漫延开来,忘川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腥气,叶棠躺在血泊中,腥湿黏腻,几乎与身下的腐土化为一体。
见段无宿皱眉,阎王冷汗滴落地更欢,“尊主放心,这滞魂钉拔出时是痛苦了点,却不会伤到魂魄根本。”
“本尊知道。”段无宿说,“只是本尊在想一件事,你怎么会放任他就凭着两根钉子赖在忘川,有河不渡,有船不上,你若想拔出滞魂钉,应是轻而易举。”
阎王叹了口气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幸好段无宿没再多问,挥挥手示意阎王退下。
他上前一步用脚踹了叶棠,人却没有反应,收回时见足尖一点深红,段无宿嫌恶的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祝明,把人带走。”
“是。”祝明捧出一个漆黑的小罐子将叶棠收入其中,摇香问:“这是什么?”
“聚魂坛。可保魂魄离开鬼界也不消散。”
他们带着叶棠回了望舒镇,可却怎么也不能把躺在坛底的魂魄倒出来。
摇香问:“这怎么回事?”
段无宿一脸阴沉:“他的人魂缺了一半,原先在忘川时是完整的,想来应该是有另一人分出了自己的人魂护着他,却因为不能相合,本尊收了叶棠的魂魄后,那人的人魂却进不了聚魂坛,所以在我们离开鬼界时就已经魂飞魄散了。”
“这……”祝明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不惜魂飞魄散也要以自己的魂魄护着一抹残魂,谁会这么做。
“那现在怎么办?叫不醒他,人也出不来,我们该怎么问他三由绳的事情?”摇香问。
“入魂。”
祝明大惊,单膝跪地劝道:“主上三思啊,入魂以后就只能被困在凡人之躯中,连灵力使用都会受限,若您在魂世中遇到什么危险,属下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不如让属下前去,属下定当将解开三由绳的办法带回来。”
“你?”段无宿嗤笑一声,明明没说什么,单从语气中就可悟出其“垃圾就凭你也敢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的意味来。
祝明神色不变,梗着脖子巍然不动地跪着,大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行了,你给本尊滚出去。”
见他不动,段无宿抬脚就踹,“滚出去,替本尊好好护法,顺便看好承殊那个混账,等本尊解了这破绳子回来亲自取他狗命。”
摇香在一旁叹为观止。原先她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倒是颇为钦佩祝明这个一根筋,毕竟三番两次惹怒段无宿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段无宿扭头:“你跟本尊一起进去。”
说完没等摇香反应便施法捏了个决,带着摇香一同钻进了聚魂坛里。
摇香醒来时,觉得空气中都撒满了香粉,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能腌入味,她咳了几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房间里薄纱缭绕,香炉里燃尽落下的烟灰云雾一样缓缓升到半空中,泛着紫色的光晕。
床边放着梳妆台,台面上的铜镜映照出她此时的样子:一袭红色纱裙半遮半掩,玉白的大腿埋在纱里欲露不露,更显妖冶,眉心一点朱砂痣,桃花眼含情,粉腮露娇态,好一个活色生香的妖孽美人。
摇香歪了下脑袋,镜子里的美人也跟着动了下脑袋,那张脸分明还是摇香的脸,风格却和她平日里大相径庭。
“谁给我打扮成这样的?”刚想着,就有人推门进来。
“你醒了?”来人是个女子,妆容明丽,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衫,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味的药汁。
她伸手扶起摇香,亲自给她喂药:“来,先把药喝了,把身子养好,往后可千万不能做傻事了。”
摇香警惕地身子后撤,死活不肯张嘴,那女子见她这么不配合,急了:“你快喝了啊,这药是我好不容易托人买来的,是上好的药材,弄撒了你还怎么快点好起来。”
争执间摇香惊恐的发现自己的法术使不出来了,只能硬生生被按头喂进了一口苦涩的药汁,“咳咳咳……这什么……呕!”
“不许吐!”那女子一手捂住她的嘴,“这药可贵了,你不准浪费,都给我喝了。”
摇香被苦得眼泪汪汪,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就又被塞了一口药汁,这药越品越怪,苦、酸、涩、甜,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别提多恶心。
一碗药见了底,摇香才腾出嘴问她:“你谁啊你,给我喝的什么?!”
那女子惊恐地看着她,一双美目浮起水光:“你、你连我也不认得了?”
“好你个香凝,说好了我们相依为命,你就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还把我给忘了?!”
这话说得她好像戏本里唱的负心汉……摇香默默感受了下,喝下去的东西并没有引起什么不适,应该不是毒药一类。
眼前的女子仍在哭诉:“我是牡丹啊,咱们六岁起就被卖到了如意楼,一起相依为命着长大,你都忘了?”
“牡丹?”摇香突然捂住脑袋,“我头好疼,怎么这么疼!”
该死,头疼的快裂开了,难不成她猜错了,这女子给她吃的还是毒药!
“你快躺下,我都忘了,溺水之后是会有头疼症状的,都怪我还一直拉着你说话,你快歇一会儿。”牡丹连忙扶她躺下。
缓了一会后好受许多,牡丹用手里的丝帕不住抹泪:“想必是伤了脑了,你怎么这么命苦……”
“好了我没事了,你别哭了。”摇香无奈的看着牡丹,“你快告诉我,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得很高,长相还不错,但是动不动就对人喊打喊杀的男子?”
牡丹:“啊?”
“他老爱穿一身黑袍,上面绣着很多金线,连腰封上都缀着宝石,走起路来金光闪闪像个大孔雀。”
牡丹怒了:“你怎么还在想着那个段诉,他就那般好,值得你为他连命都不要?”
原来段无宿在这的名字叫段诉啊。知道他的身份,要找人就好办多了。
见牡丹还要啰嗦,摇香连忙转移话题:“没没没,我不想他了,我跟他一刀两断,那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叶棠的人?”
牡丹听了这话反而更气:“还说你死心了,那叶棠不就是段诉的知己好友吗,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香凝,你真是没救了!”
说完一甩手,也不管身后的摇香,拉开门就出去了。
等人走后,房梁上跳下一个黑影,把摇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刚刚摇香还口口声声要一刀两断的段无宿,正抱臂站在房间中央笑眯眯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