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墙花影

    初秋的天气往往在阴雨与晴朗的两种极端中滑动,不论天气预报如何重复“秋老虎”,钱理总能从闷热中捕捉到一丝秋天的寒凉。这种凉不是夏天的清爽,也不及冬天的刺骨,只是停留在每一寸肌肤上,带来一种悲秋的物哀之感。这么想着,钱理自然是极讨厌秋天这个季节的。

    搬到陆晚栀旁边已经一个星期,初中都是单人单桌,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交流。对此,钱理啼笑皆非地感到一种无趣与有趣辩证统一的心情。有趣是因为陆晚栀的存在,至少她不是那种空气般存在的同学,能为百无聊赖的生活提供些许观察的乐趣;无趣则同样是因为陆晚栀的存在,眼前有景道不得,两个人没有什么交流。

    向来不愿开口的钱理,虽不可避免这个年纪的孩子气与躁动,却又端着一张冷郁沉默的脸,让一般人觉得亲近不得。几次偶尔的对话,陆晚栀既没有刻意去暖化这冰山式的邻座,也没有抱怨什么,似乎谁坐在她身边都一样,都会听到同样暖暖的语调。

    第二周的升旗仪式,也是新学期的第一次。按照惯例,每年这个时候,学校都会表彰考入梁创的学生,今年也不例外。

    钱理所在的初中简称梁初,与本市最好的高中——梁中——同名。梁中每年都会提前录取一批新初三的学生,大约两个班的规模。这些创优班的学生,算得上是尖子中的尖子。考入创优班,几乎已经半只脚踏入了985的门槛。

    梁中已不及当年辉煌,创优班的学生承担了冲击清北的全部希望。每年高考,都会有三四个创优班学子成功入围,成为万人敬仰的对象被高高挂在校友墙上。

    今年梁初考去了十个,这在公办学校中已然独树一帜,但大部分名额还是落入了市里两所私立初中手里。虽说如此,校长依然秉持着再接再厉的干劲,鼓励新初二们再上一层楼,明年努力考进更多人次。

    当然,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对于大多数梁初学生,他们关心的还是五五开分流的普高录取率,这些超现实主义的表彰,不如普高扩招来得有吸引力。

    会后,老蒋又在班里重复了一遍校长的鼓吹,然后匆匆躲去厕所抽烟。钱理倚着靠背,低头转动钢笔,只是发出一声轻蔑的鼻音。

    钱理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声,却还是被隔壁的少女听到。

    “你会去考梁创吗?”

    不仅被听到,还引来了她饶有兴趣的提问。陆晚栀停下做题的笔,微微侧目向钱理那清秀的眉眼。

    “你呢?”钱理没有抬头,他不敢与那双黑珍珠般的眸子对视,这是钱理作为一个极度i人的自我修养。

    “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呐,听说考的理科会很难。”

    “哦…我理科不好,那还是算了。”钱理本来就对创优班没什么兴趣,那声轻哼也不全是对老蒋和梁创的鄙夷,而是吹了半小时秋风的缘故。钱理讨厌秋天,心里难免升起一种烦躁,于是找个理由敷衍了少女的言语。

    陆晚栀是个极单纯的女孩,打开话匣子时没注意到钱理脸上的不悦。

    “那里都是很优秀的人,我倒挺想去看看的。理科不好,但物理才刚开始学嘛。我一直觉得你也很厉害。”

    陆晚栀的话完美踩中了钱理的雷区。少年虽然一副大隐隐于市的模样,暗地里的好胜心却不比任何一个尖子生差。钱理想要得到认可,但这种认可又如同一块烫手的山芋,何况自己技不如人,前两个学期的大考,自己不过是在年级前一百的排名中来回游走,始终和陆晚栀的成绩差一个档次。

    “我倒觉得你挺厉害的,陆学神。能得到班级第二的认可,我真是荣幸。”钱理平静地挖苦,多少带点孩子气的恩怨和嫉妒。表现出的不悦很快被少女察觉,陆晚栀稍稍蹙眉,又只是无奈地噘起一晕梨花窝,不再理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男生。

    梁初的放学时间大约是五点半,当然还要看班主任的心情。所幸老蒋没有耽搁钱理那班公交,但白昼总归越来越短,此时的夕阳已然晕染了半边天,月亮轻悬晚霞之上,昭示着夜晚与寒露的主场即将到来。

    车摇摇晃晃,不知是谁打开一角车窗,风将少男少女们的薄衫吹得也微微招展。如果运气好,还能隐喻窥见少女衣下纯白的背心,这是青春萌动的男生们乐此不疲的趣事。

    虽然讨厌秋天,钱理还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遇见的每一片落叶。暖色调在黄昏集中登台亮相,带来少许的温暖感受,让疲惫的少年感到慰藉。

    车在一片居民小区前靠站,陆陆续续有几个学生下车。在到家之前,会经过五站小区,这是常年乘坐公交的钱理倒背如流的。

    其中,这站是钱理最喜欢的。每逢春夏,半新不旧的小区便会轮番盛开不同的花草。得益于物业的懒怠,原先整齐规划的花木失去桎梏,得以恣意生长,倒有一种错落自然的天然烂漫。

    还有许多有情趣的老人,或几片菜地,或一点盆栽,从一楼到六楼,几乎每一扇防盗窗里都溢出些绿意和花色。

    称之为桃花源也不为过,但又落了俗套,少年心里斟酌着,他平素最爱在这些无用的小处雕琢走神。

    忽地,一辆慢悠悠的电瓶车从右侧的非机动车道驶过,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依然是那头短短的马尾,微微带卷。少女乖巧地坐在黑色电瓶车的后座,嘴里似乎愉快地说着什么,和她的父亲拐入了蔓着爬山虎的小楼。

    钱理很想听清少女的快乐,但转念想起白日里对她的冷漠和挖苦,不由得为自己的双标和刀子嘴感到可耻。似乎做一个隐蔽的观察者,更合乎自己古怪的性情。

    仅仅是短暂的相遇罢了,公交车将钱理放在一处高档小区的门口。少年的父母常年在外出差,家里往往只有自己孑然一人。

    公寓面积不小,但大半隐匿在黄昏过后的阴影里,和周围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显得过分清冷。

    油烟机上的小灯安静地亮着,下面咕嘟着一锅泡面,简单打入一个鸡蛋,放两根菜叶,便是钱理的晚餐。

    长夜已然降临,厚厚的玻璃窗上,映着少年的两道重影,还有垂绿丛丛。

    钱理丢开手中的笔,托着腮凝视窗中那模糊的身影,清瘦、白净,略带忧郁的神色。恍惚间,窗上的绿萝倒影,似乎长成了那满墙爬山虎的形状,在秋日的晚照中带着些暖洋洋的橘黄。

    换作往日,钱理会想到的应是那句“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而这一瞬的幻觉,却勾起对“墙头马上遥相望”的联想。

    少年反复回味着那小楼的墙,斑驳,但是朴素的白。大概那时没有风,但钱理确信自己听到了风声,以及风带来的灵动、隽永。好像莫奈那副《撑阳伞的女人》,一瞬间吹动了什么似的。

    九点零五分,手机轻微的震动,又将钱理拉回了现实:是一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卡通人物,但只是白底素描的形式,简单而可爱。

    钱理对这个头像再熟悉不过,在班群一众花花绿绿的头像里,陆晚栀的那抹白色显得很醒目。可笑自己的封闭,很少发动态,也不主动加人,像一个有求善价的渔翁,独钓寒江雪。

    少年毫不犹豫退出了界面,直到五分钟后方才通过了这条申请,钱理不想被人当做秒回,这是自己一点小小的倔强。

    除过简单的互相问候,少女先开启了话题。

    『陆』“我才发现一直没有你的好友,刚巧看到你在线,所以匆忙来加你了”

    陆晚栀没有怀疑钱理那五分钟的倔强,却又不偏不倚地道出了少年忘开隐身状态而弄巧成拙的事实。

    钱理有些懊悔自己故作聪明的矜持,只得硬着头皮编织谎言。

    『钱』“方才去洗漱了,不好意思没及时看到消息「流泪」”

    『陆』“你打算睡觉「月亮」了吗”

    『陆』“好早呀”

    『钱』“没有,只是习惯早点洗漱”

    『钱』“你呢「疑问」”

    出于害怕冷场,钱理鬼使神差地加上了一句反问。

    『陆』“我刚写完作业,还打算看会书呢,顺便写点摘抄”

    钱理不知如何回复,也没有关心别人读什么书的习惯,只好尬回了几个大拇指。这让刚刚能聊起来的氛围又打回了谷底。

    『陆』“钱学霸不也很喜欢看书吗,最近在读什么,帮我推荐推荐”

    学霸的称呼显得有些刺眼,好像陆晚栀在报白日被挖苦的仇似的。

    『钱』“没读什么,最近太忙了「疲惫」”

    钱理犹豫片刻,报复性地追加了一句。

    『钱』“我应该喊你陆学霸”

    少女没有回复,过了一分钟的光景,钱理收到了一张屏幕的截图。

    正是和自己的聊天界面,上面的备注赫然写着“钱学神”三个字。

    初中生的拌嘴与斗气或许就是这么简单,互相戴高帽子,无聊地捧杀,却又在其中乐此不疲。

    钱理好像口腔溃疡发作般的倒吸凉气,嘶嘶作响。少年心中升起无奈的郁闷,今天所有与陆晚栀的对话都那么局促,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紧张,最后酿成一种无聊的互怼与嬉闹,和自己的预想天差地别。

    『钱』“那你的备注就是陆超神好了”

    少年绞尽脑汁,这顶帽子估计是封顶了,总不可能再出现“超超神”或“超超超神”的死循环吧?甚至,这个昵称读来还有些许可爱,与素描头像十分般配。

    陆晚栀没有再拗于这个话题,似是默许了这个称呼。

    『陆』“不和你废话了!”

    『陆』“去看书了,明天见「挥手」”

    少女匆匆结束了对话,头像也倏地变成了灰色。方才还嫌对话无聊而尴尬的钱理,油然升起一股失落而意犹未尽的情绪,好像心里泄了一口气,小小塌下去一块。

    『钱』“晚安「月亮」,陆超神”

    对着灰色的头像,钱理还是遥遥送上结语。他期待头像再亮起来,但直到睡时,也只是一场等待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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