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二最后一次考试，梦姜提前交卷，从教室里出来，阵阵冷风往脸上吹，她拢紧了围巾，往楼下走去。
考试时间还没到，走廊上是和梦姜一样交卷了的学生，三三两两，低声说着话。
高一的学生都在另一幢楼考试，梦姜下到一楼，就看到靠楼梯站着的一个人影。
今天不用穿校服，李宥穿了一件灰色连帽卫衣，黑色休闲裤，那衣服裤子都是梦姜陪他去商场买的，男女同款，她自己也买了一件。
梦姜小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因为冲力，身体往前带了两步，被他给扯了回来。
“当心，慢一些。”李宥提醒她。
“这不是有你在吗。”梦姜侧头抬眉，伸手比划了一下，“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李宥低头，脑袋轻磕在梦姜的掌心里，“好像是的。”
毛茸茸的头发挠过手心，梦姜一愣，顺势揉了上去，跟挠小狗似。
“你知道，柯有嘉在哪个考场吗？”梦姜边挠边问。
李宥鼻尖皱了一下，“不知道，没见到他。”
梦姜“哎”了声，李宥问：“要等他吗？”
“他早上说了，等他一起回家。”梦姜往楼上看了两眼。
梦姜的手被李宥拽过，塞进自己的卫衣口袋里，而后紧紧握住，肩上的书包也被一起提了过去。
两个背包挂在李宥肩上，他拽着梦姜往校门口走，“别等了，我们先回去。”
走到车站，李宥照例去买奶茶。
梦姜被风吹的头疼，围巾一层层系着，半张脸都埋在了里面。
李宥买了热红豆奶茶，戳开口子，直接递到她嘴边。
她一口接着一口嗦着奶茶，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都不用拿出来。
“你别就给我，你也喝。”梦姜嚼着红豆，说话有些模糊。
李宥说好，两杯奶茶一个袋子靠在一起，他直接低头，对着自己那杯吸了一小口。
他的头发是昨天刚洗，凑到梦姜脸旁，蓬松的发尖散着一股好闻的香气。梦姜不禁凑上去嗅了嗅，一抬头，就对上了李宥的视线。
她下意识撇过头，做贼心虚一般看向别处。
“姐姐，车子来了。”李宥抵在她耳边，小声提醒。
梦姜连连点头，屁股在捂热的长椅上挪了挪，站起身来。
围巾散开，冷风吹着脸，这会儿，她倒不觉得冷了。
刚回到家，就接到柯霖明的电话，说他晚上不回来了，得在所里加班。
柯霖明打算寒假带几个孩子出去玩，过年值班的几天，要和同事调班。
这段时间，他是一直在局子里加班。
梦姜他们已经习惯，他工作忙，见不到人。
晚饭就由李宥来做，不过也才三点，刚考完试，学校也没布置作业。
时间一下子多余起来，就得考虑怎么消磨掉了。
梦姜从房间里找出一盘她之前在音像店借了，一直没时间看的电影光盘，”电影看不看？”
李宥说：“看。”
“不过是恐怖片，叫《鬼来电》，听说吓死过人。”梦姜嘟嘟囔囔，蹲在CD机前，拿出光盘。
李宥走到她身后，伸手止住她的动作，“姐姐，我想起来，我还有作业没做，就不看了。”
光盘恰好卡进槽子里，梦姜直接坐在地上，单手撑地，拿起遥控调节。
她往后仰，从下往上看着李宥，扯开嘴角，“刚考完试，会有什么作业？李小宥，你这是害怕了啊。”
李宥抿唇，转过身去，声音停顿数秒，“我没有。”他说着，步履僵硬坐在了沙发上，抓起身后的抱枕，压在怀里。
电影开始，梦姜特意拉上了客厅窗帘，抱着一堆零食挤在李宥身边。
她扫了一眼李宥怀里的抱枕，直接拿了过来压在自己背后，“这抱枕得这样用。”
李宥嘴巴微张，毫无反抗之力。
梦姜显然是不怕这类电影的，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吐槽。
“这女鬼的脸涂太白了，看着好假。”
“男主为什么一定要打开那个箱子？”
“这血喷的，跟小喷泉似。”
“哎，李宥，你怎么把眼给闭上了。”梦姜抬手推了他一下，李宥打了个激灵，反手抓住梦姜的手腕。
梦姜被他拽着往前倒，摔在了李宥身上，她想要起来，却被李宥紧紧抱着。
“你……”她蹙眉，刚说了一个字，就听李宥小声说：“姐姐，我害怕。”
梦姜低头，昏暗中，李宥紧闭着双眼，身体都是僵僵木木的。梦姜第一次见他这样，抬起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要是害怕，那我们不看了。”她趴在他的耳边，语气不由自主柔软了下来。
“你去关掉。”李宥侧过头，脸埋到沙发里。
“那你先把我松开。”梦姜说完，感觉到后背上的紧迫慢慢消失，她小口呼气，慢慢从李宥身上爬起来。
电视机里响着女人的尖叫，李宥打着哆嗦，目光跟随着梦姜，看着她关了电视机，才长吁一口气。
慢慢坐起来，就在这时，“喀嚓”，屋门被猛地推开。
李宥睁大眼，抓起抱枕朝门口丢去，只听一声惨叫。
柯有嘉大声叫嚷：“有没有搞错，不等我就算了，我回来了还用枕头打我！”
梦姜蹲在电视机前，笑的起不来，直接躺在了地毯上。
柯有嘉捡起枕头，关上门，无语地看着他们，“你们在看什么，窗帘还拉上。”
他走去拉开窗帘，外头已是黄昏落日，橘红色的光罩落进来。
梦姜躺着也不起来，伸着懒腰，懒散道：“看了恐怖片，把李小宥吓着了。”
李宥小声辩解，“我没有害怕。”
梦姜没理他。
李宥走过去，跪在她身旁，低头，目光专注，又重复了一遍。
梦姜有种再说下去，他会哭的感觉，哄着他说：“行，你没怕，胆子大着呢。”
柯有嘉被晾在一边，看不下去，“喂，你们谁来管管我，我还生气呢。”
…………
期末考试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梦姜对自己的成绩很有把握，不出意料班级前五。柯有嘉对自己的成绩也很有分寸，不出意料班级后五。
返校回来，柯有嘉拿着自己的成绩单一顿唉声叹气，瞥了眼李宥，“你脑子是怎么长的，平时也不见你多用功，怎么又是第一。”
李宥下巴微微昂起，斜睨过去，“我也好奇你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回回倒数。”
“你怎么和你哥说话的。”柯有嘉作势要打他。
梦姜在旁见了，立刻朝柯霖明大喊，“柯叔叔，快来啊，柯有嘉要打李宥。”
柯霖明正在房间，听了立刻冲出来，“你干嘛呢，成绩一塌糊涂，还欺负弟弟。”
柯有嘉颤抖着手指着梦姜，气的嘴唇直哆嗦，“你你你……阴险小人。”
梦姜挑眉，学着他说话，“你你你……胸无点墨。”
李宥探头，语气平和，“哥，胸无点墨，是一个成语，指人没有文化。”
柯有嘉：“……”
……
考的好考的差，过年还是要过的。
今年春节是在一月末，算是比较早的，气温还没冷下来，电视新闻里说今年是暖冬。
小年，柯霖明带着三个孩子回乡下看望父母，和几个一年到头联系不到几次的亲戚吃顿年夜饭。
柯霖明的父母生了三个孩子，柯霖明是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
乡下的老房子是以前自己造的，两层楼，门口有用水泥铺的一层，房子后头还有一小片菜地。
柯霖明沿着小路开进去，车子停在几步之外的泥坡上。
那小坡上面已经停了两辆车，是他哥还有他妹妹家的。
梦姜推开车门下来，昨天下了雨，地上的泥成了一滩泥泞，踩上去，半个后脚跟陷在里头。她愣了一下，腰上突然一紧，身体从后被腾空抱起。
李宥抱着她跨过了烂泥地，轻轻把她放在了小碎石地上。
梦姜刚刚站定，身体轻晃。
李宥在她身前蹲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掉她鞋侧上的泥巴。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快到她都没反应过来，只能干巴巴道：“谢谢。”
李宥收起脏了的纸巾，站起身时，脚下趔趄，看着要摔。
梦姜立刻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拽紧。
李宥顺势抱住梦姜的肩膀，冬天厚重的衣服发出摩擦的声响，两个人几乎贴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啊，我新买的鞋子，这泥巴弄了我一脚。”
柯有嘉骂骂咧咧从车子另一边走过来。梦姜立刻推开李宥，快步往前走。
李宥愣了愣，追上去，拉住梦姜的手，往自己兜里放，“姐姐，手冷不冷啊。”
手掌被攥住，熟悉的温度，却不知为何让她觉得心烦意乱，就像这个冬天忽冷忽热的天气一样，莫名其妙。
柯霖明一手提着酒，一手提着烟。柯有嘉扛着一大箱水果礼盒，李宥则是一箱牛奶和两盒燕窝，就连梦姜也是抱着一大袋坚果礼包。
走出小路，到了老房子，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沙发上不够坐，有的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墙边，电视机里放着老片子，乡下没涂料的水泥地板上都是瓜子壳。
柯霖明的大哥柯耀国坐在沙发里，他老婆坐在他身边。他们的孩子柯维镇今年大二，一个人靠在旁边沙发里玩手机，见到人来了，抬了下眼，又低下了头。
柯霖明把买来的东西放在门口，柯耀国站起身，“你总算是来了，妈和欣慧在厨房里忙，爸在房间里。”
“我去看看他们。”柯霖明说着往里屋走去。
柯有嘉进了屋，叫了人后，便拉着梦姜和李宥往外头走。
柯耀国的目光扫了眼他们，没出声。
走到外头，柯有嘉踢开小石子，回头嘟囔着，“你们看我大叔叔那样子，真让人不爽。”
梦姜叹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别在意，每年不都这样来的吗？”
他们几个都不太喜欢来乡下过年，柯霖明领养梦姜和李宥这事，柯家的亲戚是都不赞同的。早些年还不停劝说他，再娶一个老婆，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不过这些柯霖明通通都没理会，他工作忙，一年到头除了过年也不回来。
柯家的亲戚见和柯霖明说不上话，便把矛头对准了梦姜和李宥，这两个柯霖明领养的孩子。
一年见一回，回回都是冷淡如生人。
尤其是柯霖明的大哥柯耀国，见到梦姜和李宥，就跟看着一团空气似的。
柯有嘉最讨厌这样了，在他心里，梦姜和李宥早就是他的亲人了。
差不多五点开饭，柯霖明出来叫他们回去。
他是知道他们的委屈，拍了拍李宥的肩膀，对仨孩子小声叮嘱，“忍着点，我们吃完就撤。”
柯有嘉撇过脸不作声，梦姜走到柯霖明跟前，“叔叔，我们没事的。”
边说边走到门口，一桌子坐不下那么多人，分了小孩和大人桌。
柯霖明的妹妹柯欣慧去年离婚了，孩子刚读初三，她怕影响孩子学习，就让孩子继续呆在父亲那的房子里。她自己则搬回了老房子里住，现在两个老人的生活起居都是她在照顾。今天这顿年夜饭，满满一桌子菜，也是她忙前忙后烧的。
“你们喝什么？”柯有嘉一进去，就找了俩凳子给梦姜和李宥，又抱了好几种味道的果汁过来。
“我要胡萝卜的，李宥喜欢苹果汁。”梦姜说完，李宥微动的嘴唇抿了抿。
“给，这个给你们。”柯有嘉把果汁递过去，梦姜还没接到，手背就被人挡开，另一只手横穿过来，接过了柯有嘉递来的饮料。
“你有毛病啊，这我拿给梦姜他们的。你要喝自己去拿。”柯有嘉皱眉，指着对方叫出声。
柯维镇把两瓶饮料都给拧开了，一瓶一口。他挑衅地看向柯有嘉，瞥了眼梦姜和李宥，嗤笑道：“这是我家，这饮料也是我家里的，他俩孤儿算什么，坐下都没资格。”
梦姜愣住，直起后背，下意识去看李宥的反应。
李宥什么表情都没有。
梦姜默默抓住他的手，对柯维镇说：“我们不是孤儿，我们有家人，柯叔叔和柯有嘉就是我们的家人。”
柯维镇面露嘲讽，刚要开口，神情陡变，不可置信看着前方。
柯有嘉把一瓶果汁全都淋在了他的头上。
他站起身，气急败坏看着柯有嘉，“你他妈发什么疯啊？”
柯有嘉丢到空瓶，面无表情道：“嘴那么臭，我给你洗洗呢。”
柯维镇气得脸色铁青，抓起桌上的碗朝他们砸去。
梦姜看着直冲脑门的瓷碗，根本避不开。
短短一瞬，她被拽开，李宥抓着她扯到身后，另一手直接打开了那玩意儿。
碗落在地上，“哐当”稀碎。
李宥挡在梦姜前面，额头细碎的头发挡在眉毛上，一双眼藏进了阴影里，看着柯维镇。
柯维镇感受到他的目光，竟觉得心头发憷，不由拔高声音，“看什么看，没爹生娘养的玩意儿。”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一趔趄摔跪在地上。
四周鸦雀无声，柯霖明厉声道：“你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这么没规矩，什么没爹生娘养，这么刻薄的话，你也能说出口，平时大哥嫂子这些都不管你吗？做人的基本道理你有吗？”
柯霖明到底是老警察了，把那副审犯人的气势拿出来后，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吱声。
“道歉，给梦姜和李宥道歉。”柯霖明踢了一下已然吓傻了的柯维镇后脚跟。
柯维镇双膝跪在地上，也顾不上别的了，立刻结结巴巴说了抱歉。
梦姜整个人也愣住了，她呆滞地看向柯霖明。
柯霖明应该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严肃的神色略微松动，裂开嘴呲牙笑，朝她露出了一个和柯有嘉如出一辙的十二颗牙式笑容。
柯耀国看不下去，过来佯装骂了柯维镇几句后，把他拽了起来，拉着他到大人桌去吃饭。
柯欣慧过来打圆场，“过年呢，小孩子打打闹闹的，一家人能有什么矛盾啊，快来吃饭吧。”
大家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小桌这边就剩他们三个，柯有嘉开始埋头干饭。
梦姜心不在焉吃着，吃着吃着，忽然觉得不对劲。
碗里的菜怎么，怎么吃都还是那么多。
她装作看向别处，余光就瞥见，李宥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偷偷往她碗里堆。
梦姜“哼”出声，用肩膀去撞李宥，“好啊，被我抓包了吧，你自己吃，别总给我加菜，我都要吃撑了。”
李宥说好，没多久，梦姜碗里的菜又是要溢出来的状态。
吃过饭，柯家二老招呼他们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再回去。
乡下的夜路不好开，这地方又离市区远，开过去要两个小时。
柯霖明没答应，和他们说了一声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了。好在春节，道路上基本没什么车，一路回去，差不多开了一个半小时。
到家快十点，柯有嘉打开电视，笑眯眯说：“还能再看两小时春晚。”
那天晚上，他们就守在电视机前看春晚。
梦姜看着十多年前还不算无聊的春晚，笑得肚子发酸，一回头，却见李宥和柯有嘉都睡了过去。
柯霖明支撑不住，打着哈切回去睡觉。临走时，他小声对梦姜说，“待会看好了，你把他俩叫醒，让他们回去睡。”
梦姜说好。
客厅里暖空调簌簌开着，冷是不冷的，但梦姜还是怕这俩孩子着凉，去房间找了毯子来。
柯有嘉直接仰头睡在那单人小沙发上，梦姜把毯子盖在他身上，他抓着毛毯，皱着眉咕哝了一声。
她抓起另外一条毯子，毯子落在李宥身上。
李宥蜷缩着，眉头微微皱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希望不是在做噩梦。
鬼使神差，她的手落在了那眉间褶皱上，指尖沿着皮肤摩擦，轻轻一下。她恍惚回身，连忙站起来。
手腕一紧，李宥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何时醒了的李宥，怔怔看着她。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灯，不算明亮的光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电视机里传出阵阵笑声，他们对视，李宥张嘴，声音被笑声掩盖。
说了什么，梦姜没有听清，她附身凑近。
李宥张开手，环住她的脖子，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带着倦意，“姐姐，新年快乐。”
零点的钟声响起，窗外炸开璀璨烟火，冲淡了室内的昏暗，映照在他们的脸上。
梦姜反手环抱，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