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

    午时未了,天阴阴地沉下去,黄沙逛起,枯枝败叶尽颓下一股阴手乎的潮湿气,无端一股露斑味儿。

    陈年的旧地板喘着气在“嘎吱“地响,险些断了气。走廊里有人在奔,齐闷闷地压过,躁动着,恍如一记响雷,倒将这一里沉沉的死气拨了几片阴云开来,好让人胸口敞开了些,仿佛真有一场雨要下,昏昏的脑也淋了透,难得醒了半刻。好歹睁了眼,嗓子眼里生生吞了刀子,干咳得厉害,好些时候才将气喘匀。

    房与房之间就隔了道不厚的水泥墙,铺了层海绵防着。我起身翻下床,有意地贴着墙去听隔壁的动静,窥见“啪”的一阵清音,应是桌上白玉的盘与杯碎了个干净,又是“咚“的闷闷一声,我一惊,脸上像是落了狠狠的一掌,心生着无由的战栗,踉跄几步跌回了床上。旧床前,从不用去想的,铁门纹丝不动。

    从不需怀疑的,隔壁的那人,又发了疯。我不曾见着他,也只从护工的儿言片语中寂见过那不经意的存在。别人都传着说,这人是彻彻底底的疯,就是做了梦,梦里也是疯的,醒着便是沉沉的死,失了活气。

    门被“砰“地撞开,急急的脚步一刹,我想,他们几近是推搡着进去的,将那疯了的人合力锢住,寻常见的护工会拿了注射器,挑起针尖,直向那青蓝色的血磨扎去……听见了咆哮似的呻吟,血淋淋的十指,人疯着。

    玻璃窗是雾濛濛的一片,看不见枯了的老树,下得敞亮了的天,连了刷了漆的天花板,约好了的,明晃晃的惨白。是个下着雨的阴天,将天气弄得是潮乎乎湿漉漉的闷,隔房里早没了声,药剂应是有了成效,人是重重地昏过去,好些个时辰才有着意识。听着像是他们的脚步声远了,走道里积着阴云,沉沉的没了声。

    直到,其中一个的护工无端开了门进来,雨早停了,枯了的老树洗亮了躯干,好容易挺过袭来的风雨,竟窥见那稀奇的草的新绿,缝在枝千里兀自挣着不安。我觉着背后的动响,合上书,转过头去。

    短短十分钟后,在隔壁的病房里.我见到了他,那个疯了的人。

    他微微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了眉眼,只露了那一小微细长苍白的脖颈,横着殷红的指印。有好些缕发丝缩在脑后,其余长发是散着的,柔软地蓬着。人像是尊白玉雕的像似的,果真是沉沉的死。

    我微微一惊,脑里以为着的粗糙的壮汉,却是眼前瞧着的死了的人,生的是那股子柔软的单薄的模样,听着那护工说,这人平日里常是沉默着不言语,倘若是入了睡,像是在梦里撞见什么可怖的事,会直直说着梦话,更有甚者发了疯,就着房间里够着的瓷器去摔,一头撞了那铁门。

    兴许是觉着不善的目光,他抬了头睃着我,下唇一颤。额前是留了长而碎的黑发,大抵挡了眉眼,只瞧见一只眼,眼角的眼珠黑白煞是分明,另一只却是紧紧缠了绷带,几近缠了大半张脸,只露了半个昧暗不明的侧面来,瓷白瓷白的。

    只凭那只被刘海遮了大半的眼,我有些摸不透他的岁数,但那护工告诉我,他十五岁,少年的时候。

    那只锁在床头的手通体白背,骨节分明是瘦削而细长的,能窥见手背上,几道淡青色的血管,细细麻麻的针眼。

    “你……”我刚开口便生了后悔,这般陌生人的冒犯,换作了我,也定是不喜的,或是嫌恶的。

    瞳孔分明是涣散的,下颚弧线是锋利的。那少年平静地看着我,薄薄的双唇一动,开了口:

    “你,见过沙丘吗?”

    和今天的天一样阴闷闷的。

    我奇怪于他提了“沙丘”这个字眼,也许是我印象里那片渺无人烟,见不到尽头的荒漠,热风生生灼干喉间的水,只见稀疏的杂草,连绵叠起的土丘,是他口中的“沙丘”吧。沙丘,物理层面上,也许只是大风狂起时卷起的一粒粒细沙所积成的一座土丘,流动的,却没有生命的。我做了肯定的回答,进而却无言,失了语。

    少年低着头,没有看我,却沉沉说:“梦里,有一片沙丘。”

    ——梦,沙丘。

    身上负了行包,喉间干渴得厉害,晃了抓着的水囊,空空的,没有声响。

    脚是踩在软绵绵的沙子上的,陷下一个深坑。大漠穷秋,黄沙诳起,乱石迷沙,视线迷糊了大半,阴沉沉的天压下。见了远远的几座沙丘阴昧不明地堆在阴影处,摸不清边廓。

    仿佛是回到印象里那片渺无人烟的荒漠,杂草几缕箫瑟,颓尽了枯叶,视线自脚下抬头铺开,拉下阴影,是镀了光的隆起的山峦,阴凉凉的背处,甫一走近,陡然入暗。

    好容易寻着处背光的阴坡,我身子一倾,几乎是扑在沙地上。好歹将身上紧裹着的皮衣解开透气了些,又齐齐卸了沉沉的行包,我卧着沙丘,好半会才歇来一口气。

    阴凉的风一阵微腥的血意,我闻着顿时困意全无——

    耳边轰然炸响,一道威严空灵的狼啸瞬间裹挟着乱石惊沙化作凛冽利刃,乘凌云长风,血斩苍穹!

    我全身一颤,几乎瘫软在地——那一刻,全身的鲜血在淌,躁动着不安,低吼着呓语。我似乎知道,翻过这道蔽阴的沙丘,也许我能看到,万物的终级。

    手探向烈日,迈了步子去攀,抬起眼眸,视线坐下的一刹那——

    自沙海的另一端,沙丘重峦相叠,万千黑影铺开镜面下的阴云,脚下黄沙虬起,枪尖直指云端,凛然挥落,惊起上古长龙自沙中狂舞,乘长风直向高空。

    远远的那座沙丘,陡然是半壁夕阳映衬的地,万千黑影朝拜的中心——身形朔立,衣袍猎猎,如披如血残阳屹立于戈壁崖角,长枪乾动,血染黄沙。肩头寒鸦子立,啼血窥世,脚旁残狼畏伏,毛发凛凛。

    身形默然一动,长枪指天,枪身察布白光,陡然间,夕阳顿颓,乌云密布间迎面一道白光,电闪雷鸣,轰然一直直降云端,劈开苍穹,世间一阵修白。那淡紫发的人伸了手,雷电自他手中奏鸣,抬手,瞬间一道闪电虬起,劈开一整个无限绵延的沙海,顿时一道壑谷自其中裂开,沙流涌动,无数起伏的沙丘夷为平地,不停地灌入到那可怖的缝隙中去,除了那万千身影,整个沙海被彻彻底底,堕入黑暗。

    那道裂缝却自我脚前顿停,自沙海的另一端——

    我想逃,可我却分明听到自己在说话。够了。阴凉凉的一句,声音不大。

    沙丘上的人却身形一顿,手托着轰鸣的雷电,就那样,脸转来,瞥了我一眼,那两双浅紫色的眼眸微微提起将无情的雷光映在眼底,毫无温度的冷,染上一层战士的薄薄的血。

    只这一眼,刹那间——

    万山齐崩,万鬼恸哭。大脑瞬间胀开,短暂的二十余年记忆被压至极限,见了远古的洪潮自指尖萦绕,举天之势瞬间冲垮。喘喘的呼吸声,几不可闻的鼻息,一柄长枪陡然撕开亘古的黑暗。

    戈壁荒滩,血斩黄沙。看见了千疮百孔的天空,淌着深黑色的血,扭曲丑陋的一张脸,仰头大笑着。大地在低低地喘息,血红的火光,千万斧刀即落,凛冽一刀,劈开新生的宇宙。军袍措飞,惨血尽染,手上是万千悲恸不息的亡灵,雷电劈下,万古长吟,饮的是战士的血,长枪一挑,生生将永生亡灵钉死在雷电之下。

    他苍白的嘴唇嚅喃着,他在说。今世战,血为誓,生死休。

    他曾经弯起浅紫色的眼眸,说。走,去创世。

    他时常寡言少语,很少饮酒。可他那次却喝得酩酊,一个人说了许多。许多自己都不曾留意的往事。

    北国的神在说。好久不见,故人﹣-

    年轻的神王意气风发,以一人抵千敌,他说。我在。

    眼前是马革裹尸的古战场,英灵流光了血的躯壳烂在河水里,亡灵渡河,见了高高的沙丘上是齐齐折断的长枪,垂著的古神用枪横穿了自己的胸膛,他剜了自己的眼,一只眼,他献给了无上的智慧,成为了知晓一切的智者。而另一只眼,他将赠子往昔,以怀逝去的故人。他所寻求的,无限的永生。

    傲世的智者说。无知。

    大脑生生被疼痛撕裂,却看见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走马灯花而过,终是破了闸,四分五裂,鲜血自脑颅回浅,全身的血管也齐齐崩断.黏稠的液体在淌,五脏俱裂。

    我眼前一黑,可我分明看见——

    沉默的少年人在看我。他方才解开了右眼上缠着的绷带,我清楚地看见了瞳仁。

    苍龙街烛,双瞳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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