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

    年轻的智者抬手撤了雷电,电闪□□息,倏然一道砍开密林阴翳。

    密林的边陲,茂林生着的葱郁的古木溅上了深红的血迹,萧叶颓落,飞鸟惊林。深洞里黯然不见光,倒挂着血红色的钟乳石,“嗒嗒”空空极低水声,洞壁嗤嗤喘着气。

    少年扶着石壁站起身子,方才一道雷电陡然横穿胸膛,身后石壁尽裂,地上赫然是一滩腥红的血。他着了藕青色衣衫,广袖流衫,只沾了星点的血色。清秀的脸却是惨白得尽颓,袖下的指尖微微颤着,血顺着指身在滴,早是觉着来人的动静,他抬了头,只那双昏暗的眼眸平静注视看来人。

    汝在。智者走上前去,解了军袍披在少年身上,抬手便是一道法愈系术阵扣在他头顶,冷冷地开了口。华胥寻数年来得,为何在此。

    一股血堵在喉头,萦着发腥。少年蜷在纯白的狼裘里,恹恹地回了一句。同问。

    智者沉着脸,几乎是甩袖便走。少年喘匀了气,咽下了血意,不甚清楚地笑了声,说,小狼——

    他果然身形一顿,刹住脚步,转过头,一向平淡的浅紫色眼眸里有了起伏。

    又见了面,脾性没变,一生气就用雷去劈人。少年愈合了胸上的伤口,饶有兴趣地逮着从前的故人打趣。话还是少,这么多年了,这冰川老面瘫的称号是动不了了。

    智者望着他,声音平淡。汝,变了。

    他明显一噎,言语都止于齿间,化潮汐般褪去,好些时候才说出一句话来。也许吧,很多年了。

    智者讶于他的回答,而上只是一阵平静,在等,他必定是有话要讲。换作之前的他,定是会奚落一番的。

    少年似有些畏冷,肩头微微发着颤,他说,唇间呼出的热气在眼上蒙了层水雾。城里的雕楼小筑,酒神亲自酿的,许多时候都未曾得着机会去尝。今日倘若走出了这里——

    好。智者干脆地应了。吾也未曾。

    那句“陪我去喝上一杯吧”陡然卡在嗓子眼处,停转了许久,最后默默咽回肚中,他失笑,吐了半滩血,以前的小狼可是从来滴酒不沾的。你真是......

    他身子瘫软,双手血流如注,昏昏晕了过去。

    ——

    沈以峤睁开眼。晨曦随窗隙倾注入室,铺开毛毯,无端几声鸟啼,落木摇摇洒洒,又是寻常一个平淡的清晨。

    他坐起身,兴许是那古怪的梦的缘故,头胀痛得厉害,自头皮向下深处的疼痛一寸寸加深,像是那生锈的斧刀齐齐砍在脑上,钝挫的刀口顿削。

    僵坐了好些时候,头痛才缓解了些许。他抬眼,才着实注意到一个自他醒来的那一刹那就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他的对床,毫无征兆地住进了一位女孩儿,束着长辫,沿着床边坐了一角。

    沈以峤陷入了沉默。他几乎没见过生人,每日寻常看见的便是来往例行的护工,偶尔会来一两个辅导师温声细语地开导着他去倾诉,但无一例外都只是干坐几个钟头后,口干舌燥地愤然离去。还有一个脑袋炸开了花的青年人,从那之后,他就只能被锁在床上,盯着惨白的墙壁发呆。

    现在破天荒地来了个人。沈以峤面上不动,整个人往床头缩了缩,锁链哗哗作响。

    那双凝视着他的目光里分明是难死水,焉干的枯泽注下的泥石堆积着,落叶相埋得填补了最后一丝喘息的间隙,早是平淡如潭水,深秋的寒泽汇成的一股。

    女孩忽然侧了头,平声说:“我妈说我疯了。”

    沈以峤:“……”不然你也到不了这里。

    “她不爱我,”女孩扬了嘴角,幽幽地笑了声,“所以她死了。”

    “哦。”沈以娇一脸冷漠,“是疯了。”

    女孩跃下床,径直走到他床边,在床沿坐下,那无神的双眼直直盯着他的面庞,语调毫无起伏:“你可真有意思,绷带缠了大半张脸,头发留这么长,唯一露着的眼都被遮了大半。”

    沈以峤懒得费口舌,淡淡甩了句:“没你有意思。”

    又是一阵隐隐的胀痛,太阳穴突突作晕,阵阵作痛的难受,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神经都染了毒瘾似的发了疯,在毛

    孔下叫嚣着。他喉管不住收缩,冷汗狠狠出了一身,脱尽了力般颓然靠着床头,胃里升腾起作呕的眩晕感。胸口剧烈起伏……别过眼睛,手从柜子上抓过药瓶,旋开。

    药片还没倒在手心,药瓶就被人蛮横地夺去——顺着看去,竟是那看了白裙的女孩,伸手挥落那一瓶偏平的药片,“哗啦”洒了一地,瓶身骨碌滚到床底。

    手上的针眼在一抽一抽的刺麻。沈以峤手探了探太阴穴,指甲一用力,几乎掐出一片青紫来,渗了浓的血出来。冰凉的液体利麻流着,好歹头痛消退了些。他恹恹地开口:“你做什么。”

    “我妈死的时候肠子还挂在外面,我帮着塞了回去,”女孩没有理他,自顾自说,“你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吗?”

    沈以峤疲惫地闭上眼睛:“……”

    “人来疯,殷使为俎。将近啖,饮血为誓。他们从来存在。”女孩面无表情,“那个地方,陌生的世界,很黑,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低头去看,却实实踩在血泊之中。人在走,行尸走肉,手上的刃尖沾着血,却从来走不出去。想哭,却是一滴眼泪都滴不出来,他们疯了,恐惧的权利都不会拥有。”

    “他们只是蝼蚁,千里之溃从不是始于他们。狂妄,自大,可笑,从来只是这个种族的专属词。”

    话音未落,女孩倏地探出手,一个手刀利落地砍在他后颈亲处。那看着孱弱的少年却是险险一避,一只手紧紧锢住她的脂颈,青色的血管暴起,几近力气大到直接掐断她的喉管。

    “我不会手软,”沈以峤冷眼相视,“你是谁?”

    “我吗——”女孩分明是喘不上气,陡然间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咯咯”笑着,“那你又是谁呢?是疯子,疯子,没人要的疯子——哈哈哈,啧,可怜的疯子!”

    她在神经质地大笑,五窍齐齐流着血。

    沈以峤别过眼去,五指齐一用力,“咔嚓”一声清音,那发疯的大笑顿止。他一掀手,丢了那温热的躯体,指缝间黏着腥红的血,自指尖汇成圆珠滴下。

    房里又恢复了往日沉沉的寂静,窗外尽是萧萧的落叶堆成土丘,泠泠西风顿逝,他分明听见了,有人在房中悄悄地低语,总是远远的,隔着层大雾,抓了梦魇的影子,在一尘不染的墙上,惶惶地战栗。

    ——

    智者抿了下唇,说。喝太多了。

    少年酒过三巡,正醉意了了,闻言扑哧一笑。这不是,很久没喝了嘛。狼裘从他肩上滑落,他没在意,趁着酒劲,又唤了几坛子酒来,彻底挖空了面瘫小狼的积蓄。

    这个,是有名的烈酒,他扒着酒坛直塞在智者的怀里。酿春雪,初春新雪酿就。

    智者倒了一杯,烈酒刚入喉,一阵辛辣味呛着嗓子麻麻地烧着,眼泪几乎是辣出眼外,好歹咽了下肚,便有一小股浅淡的清香寻觅而来,绕了舌齿,似乎真是初春的新雪,纯白地无暇,凉凉的沁人,枝头的那抹白兰。

    好酒,智者转了白瓷的酒杯,酒香。

    之前,拉你来逃课喝酒,你又不肯。少年垂着眼眸,低笑着说。他的脸光白得血色尽褪,偶尔不经意间露出满手臂狰狞的鞭伤。血顺在伤在流,腥红一片横竖叠着。

    智者尽收在眼底。他伸手,随口吟唱起一道治愈性阵法,疗着新伤。

    好痛。少年倒吸了几口冷气,呆毛翘了几缕。轻点,哎哎,这里疼。

    一道剑伤,皮肉掀翻了边,几乎是实实砍在骨头上,流成了黑色的血痂,皮肉几乎烧着般,薄薄的一层死皮半吊着伤口。智者声音放轻,一点点缝好了伤口

    要是汉琳娜老师知道,她当年最得意的学生竟偷偷跑来酒楼喝酒,你说,老师她会不会气得直接把你会了死在十字架上。少年眉眼弯弯,小指勾着酒杯。可不是我带坏了你。

    出乎他的意料,紫眸的智者只是“嗯”了一声,喝了口酒。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嗯,不高兴。少年扒了酒坛喝了个酣畅,在木桌上铺开一片地。送你个东西。

    纸来,他借着酒劲,广袖挥散,自于心铺开一张白绢,随后左手微张,光影流转,自虚空之中拈起一支笔来。笔身枯木制成,嶙峋的老木年轮相映。他凌空沾了墨水,几笔晕开,笔锋一转,便在白绢上描了雕镂着金纹的酒杯,伸手——手心赫然躺着方才画的那酒杯。

    少年伸手,将酒杯与那支笔抛给智者。

    赐予你,无穷的创造力。他说罢,又叼了酒杯去喝。哪怕是生命。

    智者无言,手握得紧紧的,就这样陪了少年坐了一宿。少年酒量好,几乎将酒楼里的美酒喝了个遍,从雕楼小筑到酿春雪,极烈的,极甘的,糙的,细的,他喝了个遍。

    喔。少年埋着脑袋,趴着醉倒在桌上。智者将狼装披在他肩上。

    智者取了少年先前抛给他的酒杯,提了酒坛来,斟满了一整杯。酿雪的香,分明是世上最烈的酒。

    今夜,谁也不独醒。

    ——

    针管内挤尽空气,针尖高高挑起,一头直扎进淡青色的血管里去。

    沈以峤倏地睁开眼睛。

    他的四肢被紧紧绑在床上,几个护工合力锢着。他能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的花束高高倒下,玻璃“咣当”碎了一地,昏睡中的人儿一口咬在自己手筋处,四处溅着血,几边癫狂地将闻声前来的护工挣到满脸鲜红的指印,青紫交加。

    疼。似乎全身都在叫嚣着腐烂,脑里早提不上什么气力来,他只是躺着,仍着他们摆布,思想的混乱,终会在洪堤将溃的那一瞬间给予最致命的打击。

    他四肢动弹不得,仿佛在远远望着,护工接二连三的离开,房里又只剩了他形影相吊的一人。那女孩喉管被指断的尸体躺在一边,束着长辫的脑袋扭曲地歪在一边,止痛的药片滚滚洒了一地。

    他想离开。他没疯,疯的是这个世界。

    左眼微阖,又睁开,一泪血从眼角淌下。

    沈以峤站在了院房里的铁窗前。窗前的枯梧掉了黄叶,零零洒洒,埋了一方崩塌的旧坟。

    他只是一步步,慢慢走到了面前,然后,伸出手,往直穿过了墙壁,步子迈出,整个人消失在了房里。

    地上躺着的女孩候然睁开双眼,喉管里淌着血,“咯咯”发着笑。

    “疯子!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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