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盘街的赌场热闹依旧,大红灯笼高高挂着,赌客们摩肩接踵,嘴里高声吆喝,似乎全然忘记了昨晚那场别开生面的赌局。
沈绾由铺里伙计一路引着,路过一处赌桌时,正瞧见那位白面“三爷”气急败坏趴在赌桌上,不知嚷着什么。
走到一处静室,金老板早已在里间等候。
今日他身着一袭金边暗纹天青锦袍,乍看虽低调,可边角细节处皆藏着心思。只是他的身形过于瘦削,再精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好像挂在一根伶仃木棍,怎么也撑不起来。
沈绾望着面前茶香袅袅的壶盏,轻轻叩着桌角,“金老板好品味,这雪顶含翠乃是西域贡茶,想不到在您这儿能喝到。”
金老板撇去茶沫,给沈绾沏了盏,青绿的茶水流进杯盏,香气四溢。
“这是我一胡商朋友送的年礼,姑娘若觉着好,我便送姑娘一罐。”
“无功不受禄,”沈绾用玉指轻轻摩挲着杯盏,“小女子今日不请自来,本就冒昧,怎敢再讨金老板的好茶?”
金老板捏着茶壶,给自己沏了盏,先是闻了闻茶香,继而不疾不徐轻啜了口。
“姑娘今日前来既不是为了喝茶,那是有事相谈?”
“金老板果真是聪明人,”沈绾清浅一笑,“之前听闻您酷爱弈棋,小女子不才,对弈棋之道颇有心得,今日正好得了空,想同金老板讨教几招,不知可否赏脸?”
“哦?”狭长的眼角微微眯起,“姑娘今日来,只是同我下棋?”
“怎么,您以为如何?”
金老板暗暗打量了沈绾半晌,忽而笑道:“姑娘当日破了我的棋局,可见棋艺非同一般,既是弈棋,那便要请位棋证,以示公正。”
金老板吩咐道:“来人,去请先生来。”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身后引进一位青布道袍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却不显苍老之态,面容清矍、红润有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眉目间似蕴含着千年霜雪,却又透出一丝超然物外的平和。
沈绾见他在一旁落座,举止投足间竟透出几分仙风道骨。
“姑娘,请吧。”金老板命人取来棋盘,抬手提醒。
果真是一掷千金的巨商,这棋盘用的竟是金丝楠木,边缘雕有云纹山水,阳光下,木纹如金丝流动,奢华尽显。而棋子则是用墨玉及和田玉石所制,落盘时,玉石相击,清越风雅。
沈绾回神抬眸:“金老板,你这既是赌场,不如咱们这局棋也打个赌,如何?”
“哦?不知姑娘想打什么赌?”
“金老板家财万贯,小女子身无长物,想来没什么东西能入的了您的法眼。”沈绾顿了顿,秀眉微动,“不如这样,咱们以三局为定,若是您赢了其中两局,我便自此做您的侍棋婢女,供您差遣;可若是我赢了……”
室中静了静,金老板见她久久不再继续说下去,追问:“那该如何?”
她轻飘飘落下一句:“我向来没有为难人的习惯,只是想请您帮忙取样东西。”
“什么东西?”
“唔,”沈绾敲了敲棋盒,“我可没有必胜的把握,等赢了再说。”
金老板收回犀利的目光,沉吟半晌,笑道:“姑娘这赌约立的着实有趣,您如今在御马司当差,吃的是皇粮,即便输了赌局,如何能供我差遣?
再说你要的东西,若是非人力所及或是触了王法,我一介商人,如何能履约?”
沈绾抵了抵脑袋,状作无奈,“金老板果真谨慎,我不过随口一说,竟被你寻出这么大破绽。”
叹了口气,再抬眼,眸底闪出一抹恣傲,“不过没关系,今日你也赢不了。”
真是好大的口气!
脸颊肌肉微微一抽,金老板变了脸色。
他不再多言,抬手打开棋盒,“请——”
管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今日他倒要看看,眼前这个小女娘能有多大能耐。
沈绾执白先行,棋风飘逸凌厉,落子看似随意,可却暗藏机锋。金老板又是个棋痴,一旦开局便全神投入其中。
沈绾前半场攻势猛烈,后半场乘胜追击,金老板又善迂回,静观其变之下竟不慎失了先机。不多时,一局棋已近尾声。
“黑棋投子,此局终。”老者面上无波,尽职判了胜负。
金老板摩挲着下颌,眉头微沉,“姑娘好棋艺。”
“承让。”沈绾大方回答。
少顷,下一局开启。
这次金老板吸取上盘教训,防守之余寻其漏洞,沈绾虽灵活进攻,可似乎疏于留后手,金老板这手棋下的又实在老辣,她方渐渐觉出他的棋艺老道。
白棋挣扎几下后,竟还是被逼入绝境。
“此局,黑胜三子。”
“姑娘年轻,有时还是记得给自己留条后路。”金老板微微舒展开眼角纹路。
“多谢赐教。”沈绾不甚在意,扬了扬秀眉,“还剩一局,金老板,请手下留情。”
金老板颇为沉稳地拈起棋子,没有答话。
终局开始,可沈绾这回完全转变了棋路,时进时退,时急时缓,乍看之下,简直有些不得章法。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金老板。”沈绾边落子边悠悠开口,整个人看起来比前两盘放松许多,也不知是太过胸有成竹,还是破罐破摔,故意乱下。
“姑娘请说。”金老板紧盯棋盘,没有松懈一点。
“若是有一天你没了这个生意场,是否想过做别的买卖?”
一子落下,金老板头也未抬,“姑娘何出此言?”
“随口问问。”沈绾紧接落下一子。
盘中局势在不动声色间竟有了变动,金老板不由皱起眉头。
“正如方才所说,凡事要留有后路。”金老板望着眼前棋局,沉思半晌,终于提子落下,“我家自祖上起便都是生意人,大大小小的买卖做过不少,若是没了这里的生意,鄙人的退路可远比姑娘想像中多得多。”
沈绾捏起一子,在指尖盘了片刻,随着话音落下,“如此,甚好。”
霎时间,原本错综纷乱的白棋勾勒出清晰路径,完全逆转了全局。
出人意料的棋路落入眼中,金老板顿时僵坐在原地。
他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见这种下法,大胆又绝妙!
直到老者浑厚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此局,白棋,胜半子。”
半子?他竟是输了半子?
原本胜券在握的局势竟在微妙间转了风口,简直不可思议。
“姑娘……”金老板向来爱棋如痴,对待擅弈棋之人更是与旁人不同,这会也是不由赞叹,“姑娘棋艺精妙,在下认输了。”
“承让。”沈绾颔首为礼。
金老板舒了口气,朝后仰了仰,闭目凝神道:“说说吧,姑娘想要什么?”
沈绾迟疑片刻,微微侧了侧头,金老板明白她的意思,遂抬手示意,“送先生回去。”
伙计应声进屋,将老者送出房间,擦身而过之际,沈绾隐约感到老者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只一瞬,不着痕迹。
“金老板为人爽快,我也不兜圈子。”沈绾直起身,压低声音直视对方:“我要的东西并不会让您为难,您也自然办得到。”
“哦?”
沈绾眨了眨水灵灵的眸子,笑得云淡风轻:“这东西,如今京中正有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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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静室,外间一应赌桌仍旧热火朝天。
沈绾压低帽檐,从一侧穿过,刚欲出铺门,忽见那位三爷被人拖出了赌桌。
“抱歉三爷,这两日您一共赊了一千四百五十两银子,今儿个实在没法再欠了,既然没带够银子,还请您改日再来。”
伙计面上虽客气,可眼角眉梢还是透出些许不耐烦。
“势利东西!不知道三爷我是什么人?能欠了你们银子?我再去来一局,只一局,就能回本!”
“您也知道我们这的规矩,寻常人到这哪有欠债的道理?正因您是我们的常客,才赊了这些银子给您。”伙计皱眉,“可您这越输越多……莫要为难小的。”
原来他先前那只“黑将军”斗鸡,前些日子遇到高手,竟一战不起,输了不少银子。赌桌之上,这些人一旦输红了眼,那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欠下的银子如滚雪球般,一发不可收拾……
“哎,你们——”
铺里的伙计身手利索,左右两边一架,便将人“送”出了门。
第一次被扫地出门,他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忿忿甩袖,嘴里不住啐骂:“呸,狗东西!”
正欲转身,忽被人从身后叫住:“三爷,留步。”
沈绾脸上带了半张人皮面具,又身着男装,他一时虽觉眼熟,可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阁下是……”
沈绾拱了拱手,有意压低声音换了声线,“小弟是这的常客,与您有过两面之缘,您贵人多忘事,也许不记得了。”
沈绾亲和地笑了笑:“刚才见您从里面出来,可是手头有些拮据?小弟这正好有三千两银票,想和三爷交个朋友。”
三爷狐疑地打量了眼沈绾,不知对方什么来头,但眼前的银票诱惑力实在太大,他方才在赌桌上根本没尽兴,自是不愿这么回去。
既是别人送上门的,他没有不收的道理。
“好说,好说。”乐呵呵接过银票,白面上泛起笑纹,“兄台家住何处,怎么称呼?”
“小弟姓谢,就是这京都人氏,家中经营药铺生意。”沈绾故作踌躇,“今日与三爷一见如故,有件不情之请想麻烦三爷,不知三爷能否帮忙?”
三爷瞥了眼银票,瞬间打消不少顾虑,看来对方是有求于自己,果断将银票揣进怀里,“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