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动衣角,老者目光悠远,像是记得眼前人,又像是不记得。
“在西盘街,我们见过的。”沈绾眼神晶亮,定定道,“天元一子定乾坤,弃三隅而活中腹。”
老者捋须吟笑:“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听老者这样说,沈绾心中越发有了底,“先生大恩,沈绾没齿难忘,但愿此生有幸,能报答先生。”
“你这女娃娃,老夫与你不过两面之缘,谈何报答?”
“虽只有两面之缘,可先生之谋令人钦佩,方才在官差面前仗义执言,大谈税收之弊,实在令人称快。”
沈绾深吸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后退一步,拱手下拜。
只需稍一留意,便看出她执的乃弟子礼,“沈绾不才,愿拜先生为师,恳请先生不弃。”
女音诚挚又坚定,随着微拂的清风,落在广阔田埂间。
“老夫不过一乡野村夫,有何教得了你?”
沈绾舒然一笑:“先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晚辈却不敢轻慢。这世间能破得了珍珑棋局,又这般仙风道骨,闲云山野,却不忘民生大义,敢于直抒朝野弊政的,只有一人
——明景崇,明老先生。”
老者清亮的眼底遽然浮起涟漪。
“早年虽未见过真容,可先生大名早有耳闻。”沈绾轻勾唇角,“况且晚辈斗胆一猜,先生当初出现铺子恐怕并非自愿,您是身陷囹圄,难以脱身了吧?”
老者眸光愈发幽深,却丝毫不见被冒犯的羞恼。
“即便看在当日我助您脱身的份上,您好歹考虑考虑再答应?”
长睫如蝶翼轻眨,少女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机灵狡黠。
老者望了她半晌,忽而大笑出声,“想不到你这个女娃娃倒有几分意思。”
沈绾猜的没错,当初他的确是意外被囚困。
自从拓摩侵占中原,天下动荡,天下学子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大胤根基已腐,大厦将倾已成定局,遂投立新朝,以求建功立业,开创新局;另一派则认为蛮夷刁横,轻贱胤人,遂至死守节,不愿屈服。
明景崇身为天下学子之师,即便想置身事外,也难避纷扰。一次北上授学,却遇蛮夷刁难,恰好金老板路过,虽为他解围,但也将他囚困。
只因金老板一方面爱棋成痴,另一方面,他虽为商人却一心贪慕文人虚名,遂一心拜明景崇为师,愿其教授棋道。可明景崇深知金老板所做勾当,虽有教无类,也不愿受其驱使。
直到,那晚一声炸响……
“你说的不错,”深邃的眼眸沉了沉,眉梢笑意却不减,“只可惜你是个女儿身,读书明理固然是好,可到底难成大业……”
“先生这话错了。”沈绾闻言,秀眉一蹙,“天下人都道先生是博学大儒,怎的也有那些酸腐偏见?您既不分尊贵卑贱、不论身份种族,都愿施教,女儿家为何不行?
要我说,历朝历代的女子是被那些陈腐教条给困住了,所以才难以有所作为,是这世道没有给女子机会,并非女子真的不如男子。先生心怀天下,定有治国理想,盛世宏图,您若愿意,我想同您打个赌。”
“哦?”老者来了兴趣,“赌什么?”
“倘若先生不吝赐教,授我诗书,沈绾有志,此生定能将您心中所愿变为现实。”
天地辽远,孤云飘渺,定定女音回荡在苍野间,久久不息。
远处残阳不经绕过青山,给初春乡野铺上一层耀眼金纱。
“好!”良久,明景崇眸中闪过亮光,拊掌激叹,“的确是老夫狭隘了!今日这个赌约我记下了。
自此,我授你毕生所学,你还我盛世之景!”
沈绾一怔,忙郑重叩拜行礼,“弟子沈绾,拜见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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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司官差征收草料银无果,反被刁民所伤,这事很快传遍司里。
三爷因伤势严重,寻了大夫居家休养,自是没工夫再过问其他事宜。
是以魏公公寿辰这天,前来贺寿之人皆屏息凝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惹这位祖宗不快。
好在魏公公并未多说什么,还颇为和蔼地提及要送些药膏去三爷府上,一片慈爱关切之心让众人私下舒了口气。
寿宴本就在魏公公私宅置办,到了晚间,贺寿之人三三两两散去,偌大府宅重又恢复静谧。
魏公公今年已七十有三,一头稀疏的头发早已花白,闹了大半日,身子骨早已疲乏,此刻躺在书房摇椅上闭目养神,左右各有两名妙龄丫鬟为他捶腿。
“干爹,让儿子来吧。”说话的是胡监官,他当初从一名普通的洒扫太监坐到今日位置,自是少不了这位干爹的提携。
接过丫鬟手中的活,胡监官体贴蹲下身仔细揉按,技巧极为娴熟,房中一时只听得椅上之人匀长的呼吸声。
“干爹,儿子知道您心里有气,下面那帮刁民确实可恶,派去的人又不成事,咱们可得好好想个法子治一治。”
魏公公阖目唔了声,声音尖细却带着沙哑,“治?你想怎么个治法?”
胡监官听出干爹话中另含深意,一时没有答话。
“你以为光凭几个刁民就能成事?”魏公公语调缓慢,却铿锵有力,“西盘街的铺子是怎么炸的?三儿的眼睛又是怎么瞎的?这桩桩件件蹊跷得很,背后的水深着呢。”
“那……”胡监官本是想过来献殷勤,这会儿听干爹这番论调,一时犯了难,“那依干爹的意思,就这么放任不管?”
“管,是自然要管。”魏公公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只是,轮不到咱们管。”
胡监官尚自摸不着头脑,忽听魏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回干爹,快戌时了。”
魏公公双臂支着扶椅,欲要起身,胡监官见状忙弯腰搀扶。
“皇上这个时辰折子也快批完了,我也该进宫伺候。”
胡监官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忙推门朝外传唤,“来人,备轿!”
魏公公轻笑了声,苍老的眼珠幽深如古井,“你是个机灵的,可光机灵也成不了事。咱们当奴才的只需记住一条,那就是万事以主子为重。”
“是,儿子明白。”
“不,你不明白。”魏公公负手几步,走到窗台下。
正值一轮明月高挂,在窗前流下玉带华光。
魏公公望向夜空,目光不知落到哪里,忽而叹道:“你们那些心思,以为我都不知道?我老了,那些个银子,我是带不走的,你们也带不走,咱们这些没了根的人,是注定逃不开宫里。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新朝换旧朝,换了个主子,咱们当奴才的依旧是奴才,兜里的银子合该孝敬主子。
世人都以为皇上坐拥天下,金银财宝享之不尽,可国朝礼法自有定数,内库那点银子若没有咱们这些奴才定期补上,皇上又如何当的畅快?所以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吧,咱们只需把份内事情做好,也就成了。”
“干爹,轿子到了。”有小太监在外低唤。
“干爹,儿子明白了。”胡监官沉了眉,正色道,“儿子这就扶您进宫。”
魏公公整了整衣领,由胡监官扶着出门上轿。
宫殿长廊蜿蜒,魏公公一路步行,刚走到金殿门口,忽听里间传来一声怒斥:“南部刚平了茂州匪乱,北方又出了暴乱,民间流言纷纷,难道我大靖离了他耶齐烈,就当真无人可用了?”
“臣无能!”
这是耶齐格和拓摩旧部在私议国事。
“去查,这些个流言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是。”
魏公公低垂眉眼,立于门廊值守,忽见远处一小太监匆忙跑来,“公公,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侍候在耶齐格身边这么久,魏公公深知这位主子极重子嗣,即便此刻国事紧急,可也架不住皇嗣。
“在这候着,我去通传。”魏公公低声吩咐,转身进殿。
不多时,耶齐格沉着脸,大步跨着出了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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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月华如水,同样朗照在李家村每一户农家的窗台上。
其中一户农房中烛火如豆,少女正襟端坐,于灯下静听老者教诲。
原来自那日一闹,李大山感念明景崇恩义,又得知他暂无定所,便干脆留他在自家暂住。明景崇也不推脱,于是,这里就成了师徒二人每日碰面的地点。
“师父,如今天下之势,您怎么看?”
明景崇捋须吟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靖立朝不久,且尚未完全占领中原,你若问我往后之势,我只能回答,尚待时机,方可一统。”
“谁来一统?”
“得道之人。”
“何为得道之人?”
明景崇笑而不答,岔开另一话题,“上次那些催税官差横征暴敛,你认为根源在何处?”
沈绾想了想:“自是上位者不知节制御下,昏聩无道之故。”
李大山在旁接言:“不错,这帮蛮夷自打侵占中原,没少欺负咱们老百姓。”
“大山,你再好好想想,百姓的穷苦真的只是源自拓摩入侵吗?”
明景崇这番问话,让李大山不由一默,百姓的困苦,似乎……由来已久。
“是啊,那些苛捐杂税其实自前朝就已经存在,”大山想了想后道,“只不过那些蛮夷手段更甚,逼得更紧而已。”
“正是,”明景崇道,“古往今来,变的是王朝统治,不变的是芸芸众生。哪怕是中原人统治的王朝,一旦离了民心,也同样会被潮流湮覆。”
沈绾心中不由一震,“师父的意思是……大胤亡国、拓摩入侵,都是必然,那、那就没有法子改变?”
“有,但不能操之过急。”明景崇觑了眼沈绾,叹道:“你如今的性子还太过急躁,上次炸毁的不过是一间铺子,可天下病灶尚在、根瘤未除,若想改变,非一朝一夕可得。”
沈绾长睫一眨,不由想到尚在牢狱的谢翊,“请师父指点。”
明景崇深深看了眼沈绾,起身踱步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历代王朝大势更迭,正如春秋冬夏循天道嬗递,非一国一姓可挡。所谓千秋万岁、万寿无疆皆是空话,天下之道,莫若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沈绾若有所思,“师父的意思是……循天道而行?”
默了默,水眸陡然一亮,“师父方才所说民心,徒儿斗胆一猜,这所谓‘得道’,即是得民心者方得道。”
屋中静谧,忽听一朵烛花炸响,明景崇捋了捋长须,眼中赞许不言自明。
“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