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枝芽愈发葱郁,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带来蒸腾暑意。
教坊司一向看中艺伎培养,凌娩因有几分舞艺,被司里着重关注,除了日常练习,每日晚间上台表演,倒免去不少陪客的时间。
不知是否因为代鄯的缘故,耶齐雷这段日子竟没了动静。
出奇的平静使沈绾心里愈发感到不安。
这日晚间,司里的客人比平日少了许多,一打听,原来是襄吉皇后停灵已满三七二十一日,耶齐格下令京中五品以上官员皆须入宫守灵,次日正式举办完祭礼后便迁回拓摩王庭的地宫安葬。
由于拓摩入主中原不足一年,皇后又突然离世,朝廷根本没来及修建皇陵地宫,有大臣建议直接在胤人陵寝的地基上改建下葬,可耶齐格终觉此举难以彰显他与襄吉皇后结发夫妻的情意,既然尚未有独属于拓摩的皇家地宫,那就暂且迁回王庭,待日后京都地宫修建完毕,再与耶齐格一同入葬。
此举一出,朝中百官无不感叹帝后伉俪情深。
“听说皇上哀恸万分,更是感念小皇子未出世就随母而去,特意下了道密旨……”
“什么密旨?”
两名闲散官吏坐在教坊司一侧酒桌前,喝着闲酒,二人官职不高,入宫守灵的差事自然也没有排上。
“怎么,你不知道?”一人眯着双绿豆眼,压低声音道:“皇上思子心切,念及皇后母子入阴司无人照顾,昨日已将当初奉召入宫的那些个民间郎中一一赐死,就等着给皇后娘娘和小皇子殉葬呢。”
另一人倒抽了口凉气,咂舌道:“我记得那些民间郎中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难道一个都没……”说到这,不由哑了声。
“嗐,那可是圣旨,自然一个都跑不了,我听说,里面有一位还是丞相府的女医师呢,那些个尸首,还是魏公公亲自去验的。”
“啪嗒……”身后忽有什么东西落地,两人回头一看,却不见什么人影,左右觑了一圈,又在乐伎的丝竹声中继续闲话下去。
沈绾捧着古琴匆匆回房,一张脸早已褪去一层血色。
方才那二人的话音不住在脑海中盘旋,她竭力平复下心绪,盘算着该如何和丞相府联系。
代鄯既然答应了会救三姐姐,她就一定不会出事!
什么尸首,什么殉葬,在一切没有得到证实前,她一定不能自乱阵脚。
她心中不住安慰自己,简单擦了擦手心冷汗,又偷偷包了袋银子,交给司里一名小厮,托他给丞相府传个话。
小厮知道她与丞相的关系非同一般,既收了银子,自然答应去办事。
沈绾在房中等了许久,直到后半夜,也没有等到消息。
窗外竹影憧憧,阵阵晚风携来几分舒适凉意,她坐在桌案前,单手支着脑袋,只觉眼前烛火明明灭灭,渐渐化成一团橘黄亮斑,悄然将意识湮没。
沈绾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醒来的,她像是躺在什么东西里,周围没有缝隙,更透不进一丝光亮,暗得令人窒息。
她伸手摸了摸,四周皆是坚硬木板,这个高度只能令人平躺却无法坐起,且左右两侧宽度有限,这样一个封闭空间,分明就像是……一口棺材。
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记得自己明明还坐在教坊司的房间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曲起手肘揉了揉额角,身下一阵晃动,她脑中那阵刺痛又重了几分。
一切声音在黑暗中无限放大,隔着木板,她隐隐能听见辘辘的车辙声。
这是在……马车上?
举起手推了推头顶木板,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一丝力气。
无边无尽的黑暗、恐惧、未知……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好像亡国那日,她坐着囚车一路从胤都到拓摩军营,蔓延开来的无力和绝望,快将她整个人吞噬。
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终于缓缓停下,恍惚中,沈绾感到木棺被人抬起,不久后又重重放下。长久的寂静后,上方的棺盖被人打开一条缝。
久违的光亮透进,有人往里瞥了眼,回头道:“这个醒了,再给她喂点。”
眼缝半张半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面孔,感到后脑被人抬起,不知对方给她灌了什么,残存的意识很快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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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醒醒。”沙哑又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那冰凉的指尖又湿又冷,很快唤起她的意识。
掀开沉沉眼帘,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眼前人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是张黝黑方圆的脸。
“阿青?!”沈绾羽睫颤动,迟钝的神经让后知后觉的讶异在眼底蔓延开。
她怎么会在这?这里难道是掖幽庭?
“你怎么……”话未说完,阿青忙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不要出声。
沈绾定了定神,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是在一处石洞里,空气又湿又冷,就在四周,竟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具具木棺。
这些棺材一一排列开,延伸至洞穴深处,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可以确定的是,每口木棺大小规制都同她身下这具一样,像是早已被人刻意安排好。
“走。”阿青一把拉起她,沿着墙壁朝洞穴外走,刚迈出几步,忽听身旁一具木棺下传来砰砰声,像是有人在奋力拍打着棺盖。
“这是怎么回事?”沈绾低声开口,手心下意识握得更紧。
“快走。”阿青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拉着沈绾步子未停,可拍打声像一记记闷雷,敲得沈绾心头发闷。
“里面有人。”沈绾扯住阿青。
“这里面每具棺材都是人,”阿青淡淡解释,“你救不了她们。”
沉闷的撞击一声接着一声,沈绾终是停了步子,几步走到木棺前,想要推开棺盖,可这木棺到底是阴沉木,重得厉害,靠她一个人根本无法推动。
阿青无奈摇头,转回身从旁助推一把,厚重的棺盖这才堪堪被移开道缝。
“放我……放我出去……”棺里人见有人打开棺盖,立即像干涸的鱼儿骤然回到池塘,急促喘息:“你、你们是什么人?”
“是你?”沈绾将棺盖又推开半扇,借着微弱暗光,蹙了蹙秀眉,“真是冤家路窄。”
凌娩双手撑着两侧坐起身,面露惊色,“这、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梓宫被送回王庭下葬,拓摩皇帝依照部落旧俗,命人殉葬,这里面每一口棺材都是陪葬者,从太监宫女到厨师乐伎,应有尽有。”阿青淡声解释,“你们,不过是其中一个。”
即便沈绾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可这个回答仍旧让她吃了一惊,用活人殉葬,简直可怖!
“那阿青你……”
“拓摩人信奉?月神,这里是拓摩王庭的月神山,从山中延至地下皆有洞穴,是拓摩一族作为陵墓的地方。这里湿寒,久无人迹,所以就安排我们这些掖幽庭罪奴过来打扫。”
“原来是这样,”沈绾点头,“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阿青瞥向木棺,“依照规矩,殉葬者在下葬前皆须保证活体,但为防止中途有人逃跑,就给每个人灌了迷魂散,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检查棺中人状态,你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凌娩脸色瞬间白了一层,“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青将打开的棺盖重新推回原位,正色道:“现在是后半夜,这个空档守卫换班,我准备了一套女奴衣服,也许可以蒙混出去。”
说到这,探究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可现在,你们有两个人……”
“我、我不想死在这……”凌娩攥紧衣袖,失神喃喃。
下一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沈绾面前示弱,眉头狠狠一皱,“算了,我可不会求你救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你快走吧。”
她本就是那个弃子,当初在教坊司意外撞上沈绾,就已经使她深感受挫,现在又莫名其妙落到这个鬼地方,再让她摇尾乞怜求她相救,她实在开不了口,也无法开口。
沈绾默了默,眼下时间紧迫,又事关生死,她没有时间犹豫。
“我们走。”她迅速换上女奴衣服,转头对阿青道,步伐果断又利落。
石洞里小道曲曲折折,幸好阿青这两日在此打扫,已经摸清了路线,领着沈绾七拐八拐,终于走到一处洞口。
刚要迈出,几人窸窣的脚步声沿着石壁传来。
“木棺里人数都是清点好的,按理说一个都不能少。”
“怕什么,这次葬仪由咱们王爷全权操办,要一名歌妓怎么了?下葬者这么多,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
“是是是,小的这就安排。不知王爷要的是哪一位?”
“里洞三排东边第九个。”
“是。”
说话声越来越近,沈绾和阿青紧贴身后石壁,一丝大气也不敢喘。
要是现在被人发现,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阿青随即朝她做了个口型,“我去引开他们”,刚要动身,手腕蓦地被沈绾拽住。
沈绾暗暗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嘴唇翕动几下,阿青瞬间会意。
“这里边怎么这么暗,你提灯,走前边。”
“是。”
几人缓步往里走,忽地,一道人影匆匆往外跑,正巧撞上前面提灯的随从。
“什么人!”守卫立即提刀惊喝。
“大人饶命!奴婢是掖幽庭女奴,被派来做活的。”
手中灯笼往上提了提,眼前女子身形单薄,低垂着头,一身服饰的确是一路随行的女婢没错。
“慌慌张张跑什么?”走在后头的随从不耐烦道,“把头抬起来。”
沈绾紧了紧手心,畏畏缩缩半仰起头,她刻意弄乱了头发,遮住了半边面容,随从只随意觑了一眼。
“回、回大人,里、里面少了一个……”沈绾慌张咽了咽口水,身子不住发颤,抬手指了指身后。
随从立即警觉起来,一把扼住沈绾手腕,“什么少了一个?”
“棺、棺材里少了一个……”
一行人如闻噩耗,拔起腿直往洞里跑,洞里木棺仍旧整齐停放着,可唯有一口——
三排东边第九个,棺盖大开,里面人早已没了踪影。
“不好,是那个乐伎!”随从顿时脸色煞白,王爷点名要的人,居然给弄丢了!
抬手掐住沈绾脖颈,“说,人是怎么没的?”
沈绾夸张地龇牙咧嘴,胆怯道:“明、明日就是下葬仪式,奴、奴婢晚间奉命过来清理,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突然看见有个人影跑了出去,心里觉得不对劲,等到进来时,木棺就已经被人打开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
沈绾浑身抖如筛糠,眼尾赤红,状如疯癫。
随从嫌恶地甩开她,冷冷瞅了眼身侧,几名守卫立即慌乱埋下头。
后半夜正值换班交接,此人若是趁这个机会溜出去,他们定是要背上玩忽职守、看管不力之罪!
“大、大人,想必人还没有走远,我们这就派人去追。”
那随从恶狠狠瞪了守卫一眼,指着鼻子斥骂道:“那还不快去!若是人追不回来,你我都得提着脑袋去见王爷!”
“是是是!”
一行人火急火燎出了洞穴,外面旋即传来军队集结声,洞中重又恢复静默,沈绾这才松了口气。
“出来吧。”
声音刚落,凌娩那口木棺传来动静,片刻后,棺盖被人从里推开,阿青率先从里面跳出来。
“阿哟,憋死我了。”凌娩长呼口气,紧接着坐起身,转头见沈绾蓬头垢面的狼狈样,不由打趣嘟囔:“想不到你演技这么好,把那些人唬得一愣一愣。”
沈绾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没有接话,朝阿青道:“现在外面一定在全面搜捕,我们是不是走不掉了?”
阿青沉吟片刻,“也不是没有机会。”
说着,从怀中捻燃一根火折子,又掏出一块毡布,沈绾借着火光,隐约辨认出这似乎是块地图。
“这月神山里就是地宫,当初修建这里的工匠为给自己留下后手,都会效仿中原工匠在这里设置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这条密道直通山后的雾月湖,这湖顾名思义,每到晚间便会弥漫山雾,只要到了那里,他们就很难找到我们了。”
阿青指着图上一条线路,目光定定。
“你怎么会有拓摩地宫的地图?”沈绾惊疑道。
“说来你可能不信,是这里一个告老还乡的军医给我的。”阿青确定好路线,重又将地图揣进怀里,“他说用活人殉葬只是北疆一带极为古老的习俗,这些年因为压迫和战乱,已经许多年没有延续,他对这种违反天道的习俗深恶痛绝。后来不知怎的,他发现我有救人的打算,就偷偷将这条密道告诉了我。”
“没想到这帮畜生里还有这种怪人,”凌娩半信半疑,“那个老军医的话,可信吗?”
“现在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沈绾不留情面回怼,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迟疑转向阿青:“阿青,其实你不用为我冒这个险,撇开我,你也许还能活命。”
阿青摇头,“你救过我妹妹,也帮过我,这个恩情我是一定要报的。再说依照拓摩人杀人不眨的脾性,我们这些出自掖幽庭的人,怕是最终也回不了京都了。”
沈绾思虑片刻后,点头,“好,我们就按图上路线走,这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那我……”凌娩欲言又止,见二人起身要走,嘴巴张合几下,终是什么都没说。
“还磨蹭什么呢?”沈绾刚走几步,见身后人没跟上,无奈回头道,“你是腿断了,还是脚折了?”
凌娩强绷着脸,“你们走你们的,我又没让你救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嘴硬。”沈绾强势扯过凌娩胳膊,一把将人拉起,“方才是情况紧急,逃出洞未必能成功脱险,现在咱们有了地图,只要他们一时半会发现不了我们,找到密道咱们就都能出去。平日看着挺机灵,关键时刻怎么又臭又硬?”
沈绾边走边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故意蛐蛐,凌娩还没来得及辩驳,便被沈绾一路拖拽,“哎,慢点,我自己会走……”
地宫虽然曲曲折折,但依照地图,三人很快找到终点。
转动一处地砖,一口六尺见宽的水池豁然出现在眼底。
“这里就是出水孔,从这里往下潜,会有一处石洞口,游过那里,便能到月湖。”阿青犹豫道,“刚开始没选择这条路,就是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凫水。我打小在水边长大,自是不怕,可这里面水深数尺,你们若是……”
“我、我不会凫水……”凌娩低头嗫嚅,下意识后退几步。
“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沈绾扫了她一眼,“难道你想被抓回去成为真正的陪葬品?”
“我……”凌娩手心不断扯着袖口,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整齐又带着极强的压迫感,一步步伴着金属摩擦声,沉沉向前逼近。
“不好,有人追来了。”沈绾眸中闪过惊色,朝凌娩道:“深吸口气。”
“什么?”凌娩虽疑惑,但还是忙听话照做,下一瞬,背后传来一股强烈的推背感,冰凉的池水漫过四肢,瞬间将她淹没。
“阿青,你快下去,她不会水,必要时麻烦给她渡口气。”
“好。”只听扑通一声,阿青姿势熟练跳入水中。
沈绾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强按下心中恐惧,她幼时曾落过水,心中难免落下阴影。
可此刻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即便落水淹死,也好过被耶齐雷抓去。
深深吸了口气,正欲纵身而下,一支羽箭自背后穿过,蓦然穿透肩胛,剧烈的痛意顷刻卸下她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