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四日,锦央市下了一年中的第一场雪。
雪实在不能算大,落在地上还没来得及铺满一层便率先融化,地上积起小小的水洼,被来往的路人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江南撑着伞,一脚踩进一个不浅的水坑中,水花溅起沾上膝盖,江南忧怨地停下脚步,站在巨大的校园门口。
锦央市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
好了,这就是他即将消磨掉自己两年半人生的地方。
江南缓缓收起伞,脚步却未动,奈何小雪落在身上,还未堆积就化成水珠,浑身上下变得湿漉漉的,他连打三个喷嚏,终于在保安宛如观看动物表演的眼神下迈进校园——江南心想,如果不是自己穿着校服,估计早就被赶走了。毕竟还有三天寒假结束,没有人会蠢到提前几天来享受学校的苦逼生活,也很少有人在半个学期的节点莫名其妙地转校。
江南就是这为数不多的,莫名其妙的,可怜的转校生。
从母亲用一种容不得商量的口吻通知他说“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到他孤身一人来到锦央的小出租屋里,前后不超过两个月。江词——也就是母亲,似乎早在暗地里准备好了一切,江南一直觉得此事着实诡异,一来江词一般不会强迫他做什么,自他记事起,两人都是有商有量和和气气的,二来江南并不相信他妈会有这么强的行动魄力,这个追剧都经常烂尾的女人竟能在两个月内完成租房子办手续转学买火车票等一系列事情,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进校门向前几步,竟是一个不小的人造湖,两只黑天鹅和小白鸭在岸上,草丛里窜出一只白色的猫,直愣愣地撞在江南腿上,力道不大,江南被小猫逼停,伫在路中间,无奈地看着脚边白猫作势趴下,开始蹭他的裤脚。
小猫的毛被水打湿,沾成一缕一缕的,江南蹲下来捏捏它的小耳朵,挠挠下巴,小猫舒服地打着呼噜抬起头,“哎?你是异瞳啊?”江南还想仔细观察一下它一只黄色,一只浅蓝色的眼睛,结果小猫却突然和见了鬼似的,全身的毛肉眼可见的炸开,“咻”地一下跑掉了。转弯的时候甚至因为地面积水,四只爪子分别以不同频率打滑,差点表演劈叉。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被异瞳小猫残忍抛弃的江南郁闷地转头,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撑伞站在后面,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了,江南突然想起来江词和他说第一次去学校会有人带他参观,现在想来竟完全将这件事抛诸脑后,自顾自地进来了,还在这撸猫……
一股尴尬从脚底直冲头顶,江南也顾不上郁闷,“腾”地一下站起来,与男生对视,发现自己186的身高必须抬点头才能看见那人的眼睛,顿时在尴尬之外又多了几分憋屈。
“走吧同学。”江南迅速收起自己的伞,钻到那人伞下。虽说两个高中男生在一把伞下是有些挤,而且自己才到那人耳朵的位置,但要是两人分别打伞并肩走在一起,距离感直接拉满,会显得自己在放了对方鸽子的情况下又刻意疏远他,那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几步路的时间,江南的心理活动简直多到可以出一本厚厚的书,二人沉默地走到教学楼下,江南才颤颤巍巍地开口,“那个,同学,我叫江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荣也。”男生开口,声音竟是意想不到的清亮。“高一八班的。”
“哦哦。”江南赶紧接下话头,内心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人还乐意和他说话。“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几班。”
“你应该也是八班的吧。”
“欸?你怎么知道?”
“猜的。”
“……”
得,聊不下去了。
江南吸了一口气憋在肚子里,尴尬得想在地上打滚。对面好像没有继续说话的欲望,江南又悄悄瞄了眼他,才发现这个荣也,左耳上似乎有一个不小的疤,蔓延在左耳的轮廓上,看上去像一种奇怪的图腾。
江南忽地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水声,不像大海浪涛波澜壮阔的声音,又不像水滴滴落于静谧山洞中清脆的声音。很奇怪的声音,江南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水声。他四下看看,此时已经进了教学楼,走廊虽不封闭,两面只有一道栏杆,但地上也没有积水,那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能确定具体方位。
“那个……”江南有些紧张,“你有没有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什么?”荣也转过头,脚步却未停,“什么声音?”
“一种水声。呃,我也不能确定。”
“没有。”荣也将头扭了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声音持续了半分钟,渐渐小了,又渐渐消失,四周逐渐变得安静,只能听见两人上楼地脚步声。江南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是不是耳鸣了?”荣也忽然停下脚步。还在爬楼梯,他的脚步比江南快一点,站在江南上一级台阶上,升高差愈加明显。江南赌气似的快走两步才又回过头,“可能吧。”终于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荣也,江南心里莫名生出一分自豪感和一点点小学生作弊般的心里。
荣也微微抬头,对上江南的眼睛。江南忽地觉得自己的呼吸滞了一秒。他想起了小学或是初中读到的一个描写,“乌黑的眼眸深邃的像是看不到尽头”当时他觉得这种描写尽是瞎扯,今天却是真正看到了——
荣也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
楼梯旁的窗户上透过小雪映出的柔光,打在他微微抬起的脸上,给人一种很温和的感觉,但他从头到尾冷着的脸,实在是温和不起来。
江南愣了一会,却突然想起了刚刚的水声。
好像,并不是幻听。
楼梯下方传来气喘吁吁的爬楼声,江南这才回过神来,猛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的脸看了这么久,脸一下红了,小声说道,“抱歉。”
荣也应他:“那你赔我点钱吧。”
“?”江南无语至极,报荣也以礼貌性的微笑。
楼下的人终于爬了上来,是一个和江南差不多高的男生,江南终于找到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同龄人,内心总算舒畅了不少。也可能是因为和这个荣也交流实在憋闷。
来人说:“哎荣也你也在啊?同学你好我叫白屿原是今天带你参观学校的。你叫江南是吗?很高兴认识你。你还认识荣也啊?”
白屿原几个问题不带停顿地抛向本在沉默的两人,江南被砸得有点晕,内心只有一个问题在咆哮。
不是,你带我参观学校,那这个190+在这里算什么?
他麻木地转头看向190+的荣也。
荣也冲他歪歪脑袋,“不知道啊,我回教师拿耳机在路上碰到他他就突然钻到我伞底下要和我一起走。”
江南无语凝噎,对哦,荣也又没说自己是来招新生入校的。
有一种自己被自己耍了的荒谬感。
他现在想从楼上一跃而下。
白屿原及时打破江南从哪扇窗户下脚更合适的构想:“哦,你刚才是想带他去社团吗?那我等会带他过去好了,你先去拿耳机吧。江南你和我走,荣也你刚才和他介绍学校了吗?没有啊那我来说吧。”
好,送走一个哑巴迎来一个话痨。
但有一个人劈里啪啦地讲总比两人相对无言要好,江南不得不搁置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心理活动来回答白屿原连珠炮一样的问题。
“我叫白屿原,岛屿的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原。”
“啊…”江南对他的自我介绍感到有些新奇,好一个“春风吹又生”,“我叫江南,‘风景旧曾谙’的那个江南。”
白屿原瞬间被一来一回打哑谜般的自我介绍鼓励到了,眼睛都好像亮了一下,话明显更加多了起来。
“锦央市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是一所百年老校……”叭啦叭啦叭啦。
“我们还有很多小动物,还有流浪猫救助站,有一只叫小白的猫特别温柔,有一次……”叭啦叭啦叭啦。
“我们学校学霸贼多,都是进来搞竞赛的,但你不要紧张,我就不搞竞赛,纯靠中考,哎我跟你说我中考……”叭啦叭啦叭啦。
“而且锦师一附有很多活动,九月份运动会十月份合唱节十一月份十一公里徒步,还有各种篮球联赛足球联赛,我们班上一次……”叭啦叭啦叭啦。
“对了我带你去食堂看看吧。”在二人伴着白屿原一刻不停的声音走完了教学楼,实验楼,艺术楼和食堂,他终于有了停下来的趋势。
“我都没问题。”江南感觉自己像松了一口气,这人,实在,太能说了。学校让他来招待新生不是没有原因的,就他这张嘴,让他说两个小时学校上下五千年都能让他说透。江南特别真诚地问,“同学你渴不渴。”
“还好啊,怎么了你想喝水吗?社团教室里有你等会到了可以去喝。”
“我不……”江南顿了一下,改口选择了最快结束话题的方式,“行。”
“这个社团,比较……复杂。”白屿原缩了缩脖子才开口,“我其实也没有很了解,学校有很多社团,但其他的好像都满人了,只能来我们社团。我们社团本来是要面试的,”谈话间两人又回到实验楼,站在了501教室门口,“可是我们社长特批你进来了。对了,我们社长就是荣也。”白屿原打开501的门,凌乱的桌椅间坐了一个人。
荣也循声抬头,“嗯,你好。“
白屿原一个下午内第二次提出同一个问题,“哎荣也你也在啊?“
荣也随意地靠在椅子上,仍是面无表情地摊了下手,“不是你让我到这来等的吗?作为社长,我认为自己应该欢迎一下新社员。“
荣也身后的窗户上透着实验楼外的景象,雪不知何时下达了,纷纷扬扬一如柳絮因风而起,窗外早已成了纯白的世界。无声的,却又生命蓬勃的世界。
江南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又想说些别的,到了最后,竟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看到少年坐在教室里,收回摊开的手,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他真的很像从书里走出来的。
他说,“江南,你看,下大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