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爱人车祸去世的五条悟留下来心理创伤。

    ↓

    五条悟应着电话里家入硝子的话，再三保证自己绝无大碍，总算打消了过于操劳的好友暂停工作回来照顾的念头。要他说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担心，他自然为此悲痛，但也只是悲痛，除此之外呢，世界照旧平稳远转。

    强者与弱者间尚且存在着不屑与轻视，更何况主宰世界的规则，死亡与终局并不能换得它的垂怜，谁会在意一只蝼蚁的生死呢？就算他为此痛哭流泪发了疯般破坏又能留下什么痕迹，时间的尘沙掩埋下不过只算是阵轻柔的风。

    时间、时间。时间创造了一切也消磨了一切。

    夏油杰死后的第一天，他在悲痛中迷茫，然后第二天，他在滔天的不可置信中发愣，回过神后的第三天便开始回忆，可到了第四天他却惊恐地发现他在遗忘。

    是的，——遗忘。

    这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恐怖，当你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是抓不住的：四大文明古国的演变有人记得，犹太人被屠杀的历史有人记得，日本首相的更迭有人记得(但这些他全都不在意)，只有你的爱人踪迹将被抹去，你会发了狂般想尽一切办法去记忆(这正是他在做的)。可是遗忘击溃了他。

    出于应激的心理创伤，五条悟忘记了和夏油杰有关的一切曾经。可是心情、胸腔里的那块跳动、灵魂的震颤仍维持着原样，一并告诉着他，他的对他那未曾相识的熟悉的爱人的无知的思念。

    他没有一个时候停止想象和拼命回忆，他没有一个时候不在忍受着无边恐慌和入骨空虚，即使再怎么被告诚怎掉就好他也不能释怀，即使头痛欲裂他也想要抓住，因为不该是这样的，不只是这样的，该陪伴在他身边的应该还有——！

    还有那个人。

    那个无法再用贴切的词语描述的旧友，那个被他忘记了一切，再提起只剩恍然若失的无法触及的幻梦。

    如今他站在这里，站在这个见证了他们曾经的熟悉的街道(只是少了另一个人)，可是他什么也没想起。

    五条悟沉默片刻，还是随意走进一家店准备度过晚餐时间。或许这并非什么不能理解的事：进食——个活人必须要进行的生理活动，而五条悟(就算沉默得像是已经死去了)毕竟还是个活人，要说为了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实在是不可能，即使这个人是他曾经的挚爱，即使时至今日仍提着口气不愿放下——

    但这不过是一点爱，和一点执念。

    墙上番茄印花的壁纸让他的胃翻滚起来。他记起刚从医院回家的那一天晚上，想给自己做顿晚餐。那时他颇有兴致地用水细致地洗好一个番茄。提刀切开的那瞬有红色的汁水喷溅。像血。那颗被肢解了的番茄最终被扔进了垃圾桶。

    他后退一步，撞到了一个人。

    黑发丸子头，典型的东方人长相，并不是他偏爱的类型，但胜在合眼缘。两人站稳后都客客气气地对对方点点头，而这位好心的过路人多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五条悟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委婉地提出共进晚饭的邀请。

    所以他们坐在了另一家店，一人点了一碗荞麦面，省去了虔诚的“我开动了”，安静地吃着自己的晚饭。

    刚煮好的面热气腾腾，在雾气的缭绕下，五条悟胡思乱想起来。

    荞麦面嘛，他当然吃过，只是一直不太喜欢，谁知道今天抽了什么风，下意识跟在路人先生的后面点了碗一样的面，没想到这次似乎格外地对他的口味。美味的食物果然能让人感到满足啊。

    胡乱联想的间隙，他挑起一根面条塞入口中，也许是今天忘带墨镜熏到了眼睛，又或许是被滚烫的面烫到了舌头，五条悟哈了哈气，眼泪就掉下来了。

    这次路人先生是真的长叹了一口气了，他问:「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想到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未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也全当个倾诉，五条悟索性开口告诉他说:「我的爱人去世了，而我怎掉了和他有关的一切。」

    黑发的路人就笑了，「这样的话不是很好么?很容易就可以放下，然后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面，见五条悟始终沉默着没有回应，便又继续说。「忘掉一个人真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了，无论两个人多么亲密无间，迟早也会迎来分离，然后遗忘就会发生。

    一开始是从声音和容貌，直到鲜活的身影模糊成一个点，再提起都要慢半拍才能想起来:哦，是他啊。但也再无多余的反应。也许觉得遗憾、恍然、百感交织，也只不过剩下个平淡的态度。你也不过是在经历同样的过程。」

    「是啊，放下，」五条悟说，

    「我以为我忘记了，我以为我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我的思想是冷静的，可我的心却在燃烧。它没有一天不在告诉我：我爱他。如果我不记得，还有谁会记得他曾经存在于世，记得他曾经悦动的生命；如果我不抓紧他，还有谁能留下他的踪迹，停止他的消散？」

    黑发的路人没再对这番话发表什么评论，只是垂着

    头盯着桌上的花纹，凝滞了一会后站起身，留下一句「时间到了，我们下次再见」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五条悟注视着他的身影，想，下次？那还真是需要缘分。

    不过也真是奇怪，点好了荞麦面却一口未动，离开时还说着不明不白的话。但转念又想自己不也是无端地倾诉自己的事，倒是没有资格去说旁人奇怪。

    于是他仰头饮尽碗里的汤，起身离开。

    没想到隔了几天又遇到了对方。

    五条悟得承认，刚失去记忆的惊恐的确影响了他，让他的话实在不符合以往的冷静，而现在，褪去了几日前的激动的情绪，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迷茫。

    「是你啊，」男人看了他一眼，「这次又有什么事来找我?」

    五条悟因为这话愣了下，实在不知道这人是如何把偶然的遇见解读成这个意味，但他确实有所困扰。

    「我还是想不起来。」他顿了顿，「我用了我能想到的一切方式，走过了所有和我们有关的地方，可还是没有捡起一丝一毫与他有关的记忆。」

    男人摇了摇头，「但是还有一点你没有去做。」

    「.…...什么?」

    「你还没有去想象。

    你还没有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希望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的性格与样貌;你们相处的模式，拥抱的力度，你们如何相识与相爱，你们许下过的承诺。这些你都没有去想象过。

    你只不过是在追寻你记忆中的那个影子，而非他的本质。」

    「他的本质……」五条悟大声地笑了出来，眼角溢出些晶莹的水珠，

    「我怎么能没有想到这点呢:他的本质。重要的不是我记忆里的他的样子，而是作为一个个体的他，在我记忆之外的存在。」

    「下次见面就给我你的答案吧。」路人先生平静地这样说，随后转身离开，很快就又不见了踪影。

    那是一个黄昏，五条悟再一次遇见他。

    他们的视线远远相撞，五条悟便提步走向他，两人安安静静地并肩站了会，男人就又包容地开口，「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好了很多。」

    「算是吧。我不再执着于寻找记忆了。」五条悟说，

    「当我明白了我是被它所塑造的，我就知道我从未真正失去过它。虽然现在并不记得，但过去的我被这段记忆影响，才成了现在的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段记忆早就融入进我的生命中了：我是被它塑造的，我是它存在的证明。至于我爱的那个人，他参与了我的塑造。我寻找他的影子，或许是因为....我在寻求他的帮助。」

    「……但其实他一直在那。当我呼唤他时，我已经有了答案，而这份答案，是参与了那段记忆的他赋予的。」

    「哈。」男人短促他笑了下，「所以你就会知道了，当你踌躇不前时，他总会出现，指引你做出决定。他从未远离你，他一直在你身边。」

    「原来如此：他从未远离我，即使从空间的意义上我们横跨了两个世界，即使从时间的意义上有一个人永远停留在了过去，但是心与心早早便紧密贴合。在我忘记了的岁月里，我就已经死死抓住他了。」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他，让他有些迟疑地问 「……怎么了？」

    「没什么，这很好。」男人笑起来，「这样很好。」

    随即他轻轻摆手中断五条悟想要说话的举动，挑起了眉，说，「看来你过的不错，那我也就走了。」然后毫不理会五条悟的呼唤就立刻离开。

    而五条悟看着他：落日余晖的点缀下，他被点染了红色，背影像是一道虚无的风。

    五条悟突然扬起声音对着他喊，「喂！你叫什么名字？」

    「哦，那你可要记好了，我只会说一次。」他缓缓回头看向五条悟，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对他说，

    「我叫夏油杰。」

    五条悟呆呆的、呆呆的注视着他，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他早己如同一个被打碎的幻梦般消失。也许是今日的晚霞过于应景，在这场寻常的告别下，倒有种＜永别＞的意味。

    摇了摇头，五条悟回到了家，颇有心情地给自己洗了个番茄吃，酸甜的口感让他露出个愉悦的表情，漫不经心地想着：明天，去旅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