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你!”
离阙手握竹瓢,将清水泼向井中,“过去怎不见替自己叫屈?我看你解得不是情窍,是怨气才对!”
水面漾起涟漪无数,一痕漫过一痕,复又平整。
凝望水面倒影,离阙意有所指。
“看,此井历经沧桑浮沉,依旧明净无浊,然,水中之景却是日日更迭,人间辗转不知岁月几何,这,便是天命。”
“生灵存在,皆为因果使然,你乱他人六因,这恶果当然会落到你的头上……”
离阙从井畔折下一株舍子花,从容地递到她面前,“有机会去凡间完整地走上一遭!尝尝自己种下的果究竟是何滋味,兴许就能明白了。”
舍子花依附琉璃井水而活,花身不见叶,通体雪白反卷如龙爪,与冥府彼岸花犹如双生,除了颜色不同,形态如出一辙。
“因,果。”
身为渡劫使,她与“因果”二字,打了半生交道。
始终只闻其名,不知其意。
舍子花于掌间,枯萎成灰。
“近日你可有安排?”
“怎的?殿下良心发现,想请我喝酒了?”
阿九换上一副老不正经的表情。
“不许放肆。”
言语中不见责备,离阙抿唇从她肩旁经过,“我欲去趟人界,带清雪他们恐有不便,若你得闲,与我一道可否?”
阿九犹豫了。
“不急回复,最快也要下个月才出发,你有大把时间考虑。”
“可我有……”
“殿下,收到书信一封,是……魔界浮屠山的。”
吴将手持信函,快步走进厅内。
浮屠山?
阿九敲了敲额头,“看我这脑子!竟忘记向殿下贺喜了,听闻待魔界洗浊结束,知予公主就会入嫁天宫,二位真是天作之合呀!”
“承你吉言了!”
离阙付诸一笑。
他展开书信,大致看了遍信中内容,眉头轻拧。
发觉男子容色有变,阿九知趣退下。
五月初九,也是她去往昆仑山剑冢的前几日,离阙和凤知予的名字赫然现于天命策中,引动六界震荡。
一个天帝之子,一个魔君之女,两个身份殊异的人,竟结下这般孽缘。
正当众人以为这场闹剧,会因天界的漠视而不了了之时,浮屠山却主动呈上婚书。
凤知予宣称,自愿洗尽浊气,嫁入天宫,以此换取仙魔两界万代和睦。
更令人意外的是,天帝竟应下了这桩婚事。
传言这凤知予是魔界中唯一拥有神缘之人,能通晓过去将来,灵力深不可测,不过……
此人脑子好像不大正常,见过的都说是个疯子。
离阙将信函与经书叠在一起,轻声交代,“将今年各界的献贡,按老规矩,拨一半给朝雾殿。”
正在收拾承盘的清雪,听到这话,差点砸了手里的玉盏。
“不是吧!又白送?”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离阙跟前,气得直跺脚,“殿下,那女人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不能同情的!”
离阙掌间泛起红光,不着痕迹地抚平了经书的颤动。
“阿九为天庭助劫多年,至今仍无实衔,封赏爵禄一概没有,我不过是想多少补偿她点。”
渡劫使一职,乃仙中祸,亦是祸中仙,实非常人所能胜任。
“可这万花蜜……”
“明白你是一番心意,可蜜太甜了不合我胃口,给她送去!”
“殿下您有所不知,咱们每次送去的花蜜,全被那该死的女人拿去当佐料炙肉吃了,多好的东西到她手里都是糟践!”
“她开心就好。”
离阙笑了笑,手指轻触经书表面,眸光深情。
——
庭院云台,曲音绵绵。
阿九躺在细枝绿叶间熟睡,披帛滑落也无知无觉。
银铃,在清风里微颤。
梦归混沌,遥远的吟唱在深渊里回荡,似从天尽头传来,空灵,沁凉。
——梦墟——
天地万物墨白分明,尘埃凝固,无云无雨,宛若一片冥茫无垠的灵府。
这乃是阿九构织的梦境,名唤“墟”,纵使天帝也窥探不了分毫。
白羽般浓密的芦苇荡覆盖着荒凉,从中僻出一方清幽。
一老一少席地而坐。
阿九躺在软绵绵的纤草上,把玩着手里半透明的琉璃球,鲜红色的液体随着手指的倾斜缓慢流动,如一个精巧的沙漏。
寥寥数月,她仿佛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奇妙体验。
原来当人饥饿时尝到肉香是如此幸福,欣赏美丽的事物亦会忍不住赞叹。
受伤的滋味确实煎熬,但开心,却能荡平所有烦恼,使人从头到脚跟着雀跃,有时,看到戏中的悲欢离合,也会为之动容而泣不成声。
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
老头指向那琉璃球,“此血囊是铸身的关键之物,你务必妥善保管,赶紧趁着肉身朽烂前,找到下一块桃晶。”
“为我所用的血……谁?”
阿九好奇地将小球对准瞳孔。
她身体里流的,是曾经属于武神九霄的精血。
过去她也尝试过其他神族的血液,但无一例外,都难以长存于体内,很快便会蒸发干净。
“自是与之一脉相承!”老头高深道。
阿九托起下巴看他,“老翁,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会寄居在我梦中?莫非……”
她眯起眼,嫌弃地将他打量。
“你是我上辈子的情人?啧~这落差也忒大了吧!哎哟!疼!”
老翁一记爆栗敲在她头顶。
“就你这清汤寡水的小模样,谁瞧得上?”
“还行吧!”
阿九忙不迭召出镜子,检查自己的面容。
白白瘦瘦,清清秀秀,不挺招人稀罕的嘛!
朦胧的吟唱声回绕在遥远之畔。
老翁嚼着蚕豆开口,“你元神上共计一十四道封印,现已破除一十三道,尚余一道,待渡身结束,你自会知晓!”
“说得轻巧!”
阿九在芦苇荡间躺下,将手脚摆成一个大字。
“万年桃晶可遇不可求,我这副残躯,还是当年天帝千辛万苦从蓬莱仙山寻得的!”
“呸!真敢往自己老脸上贴金!”老翁叱骂。
阿九有些无动于衷,脑海里浮现起诸多零碎的回忆。
神识初开那日。
弥罗宫外,天帝傲立于金乌之背,俯瞰众生,那双罩在她头顶的眼瞳,悲悯之中,满覆深思……
倏然,一声巨响。
“发生何事?”她惊坐起。
“应该是下界传来的动静,容老叟先走一步!”
“好!”
阿九破开梦壁,回归现实,自枝头一跃而下,朝着事发地飞去。
天穹之上,黑云涌动,其内传来高亢的虎啸声,震荡仙庭。
七色宝莲上方矗立着一座金漆塔楼,楼高千丈,与羡天同辉直入云霄,为天界镇压妖邪之地。
“镇魔塔?”
连火神容灮都出马了,动静如此之大,不会是谁破塔了吧?
阿九踏风飞行。
一入南天门便见各路神仙齐聚于此,众人皆神情严肃,目不转睛望着远处的战况。
塔楼周围烟尘弥漫,隐约能瞧见一只庞然巨兽在与天兵厮杀。
增派的仙将络绎不绝。
“似是有人蓄意破开了镇魔塔的结界!”
“梼杌重现,必将引发大乱呐!”
阿九在喧嚣的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面孔。
离阙站在凌霄殿外。
约莫是刚从寒宫赶来,气息尚未平稳,手里攥着一颗月色珠子,正目光焦急地关注着镇魔塔。
素来不爱看热闹的人,今儿个怎得如此积极?
阿九有些费解。
金鼓喧阗,战况如火如荼。
因长年受缚于镇魔塔,梼杌实力远不如从前,没几个回合,便落了下风。
在火神容灮的穷追猛打下,老虎调整了战术,蜷曲成一团金光,攻向北侧守备最为松散的兵阵,成功突围。
少间,天兵传回消息,凶兽已顺利下逃至魔界妄城。
诛魔之乱后,仙魔两界曾立下盟约,互不踏足边境半步。
“天帝,此事万万拖延不得,若就此放虎归山,待其伤愈,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届时,恐又是一番生灵涂炭呐!”
凌霄殿上,仙家如临大敌。
天帝端坐御前,眸光渊沉如晦,“魔域罩有护族结界,仙家不便入内,如是,座下哪位仙卿能献上奇策?”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筹莫展。
抓捕梼杌本就难上加难,更何况是在魔界实行,有仙籍的进不了城界,无仙籍的又法力低微,只怕还未寻到那凶兽,就已被其他魔人害去。
“启禀天帝,殿外墨珏上君求见。”
通传声仿佛一道曙光。
老道脚踏仙鹤乘风入殿,身后斜背一把宝剑,头戴紫阳巾,着白袍素衣,道骨仙风,面色镇定自若。
“无量寿福!”
墨珏跃下鹤背,朝天帝稽首施礼。
“上君远道而来,可是为梼杌一事?”
“不错,贫道昨夜算到有此不平,却还是晚来一步,惭愧!”
他说着从随身的布囊中,抽出一根竹枝,展现在大殿之上。
“擒回梼杌并非难事,贫道已从南海尊者处求得净竹,梼杌曾折于此竹,只须派人去魔界再行一次,便可将其成功制伏。”
一旁的火神容灮冷笑不已。
“说得轻巧,上回若非九霄与那厮缠斗数日,上君又岂能轻易得手?如今武神已逝,天界未入籍者,都是些初出茅庐的小仙,试问,谁能办到?上君所言,简直荒谬!”
墨珏孤高的脸上掠过轻蔑,挺直腰板道:“火神此言差矣,难道您忘了,天界当中,有一人,数千年来从未入过仙籍!”
一句话点醒众仙,他们确实忽略了有这么个特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