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这小的怎么办?”
“带走交差,这小崽子可是咱的财神爷!干完这票,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吃穿不愁!”
男人放下剑,起身走到尸首旁,意犹未尽地摸了把女人凉透的脸。
而天空却在此时暗了下来。
“怎么回事?!”
匪徒们四处张望。
山谷中伸手不见五指,但也仅仅维持了片刻,便又重新亮起。
重迎光明的匪徒们,警惕地围成一圈,确认没有官兵,这才收起武器。
“刚天怎么黑啦?”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老大?”
见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小弟们感到奇怪。
阿九张开眼的当下,自己正踩着泥浆,身前是一双戴着束腕青筋暴起,黝黑结实的手臂,体内尚有一股未散的潮热。
“啊。”
声音是低沉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糜烂的腥臭。
她很快适应了这具身躯。
视线掠过那些亡命之徒,落在了草堆里衣不蔽体的女尸上,停留片刻后,又转向了对面瘦小的男童。
花栀被这一幕吓住。
“淡定点,都是小场面!”
山膏趴在她背上,小声叮嘱,“一会儿不可轻举妄动,此处不比天界,凡事都有可能发生,务必守好姑娘元神!”
仙神不得妄动法术干扰人间,否则会触犯天规,渡厄仙使亦不例外。
是以,助劫期间,阿九与凡人无异,山膏要做的便是守好她,以防元神走散。
干活!
捋起额前的湿发,阿九转头开始寻找兵器,想要挑一把称手的砍刀或是匕首。
可找来找去,就只有三两柄毛了边的长剑。
她捡起其中一把。
静视着剑锷处凌乱的斫痕,阿九有些跃跃欲试,同时又泛起一丝纠结。
为遵守与某人的约定,她已很久没碰过剑了,久得快要遗忘,用剑取人性命是怎样的滋味。
不若今日就放纵一回,反正也是他人之躯,不算食言。
利刃刮过厚茧的指腹,阿九挑起剑尖对向男童,想要快点结束这惨烈。
“老大你干吗?不是说要带回去交差吗?”手下疑惑着。
男童放下母亲的尸首,使劲擦拭着脸颊的雨水。
他用痛恨的目光直视着弑母之人,怒目切齿的模样,好似要将这拨人全都放在口中嚼烂。
阿九犹豫了。
弃剑千年,一朝出鞘就只为取一小儿性命?
这要是传回琼派,老太婆还不得追杀她到天涯海角?
投注在男童身上的杀念,一瞬间,指向了人群。
“吾愿代庖。”
执权者冷酷的承诺,是她唯一能给的。
几个恶徒死有余辜,权当为自己的延误,给星君赔不是了!
见头领神神叨叨,小弟走上前来。
“想什么呢?老……呃!!!”
血光横洒众人。
小弟瞪着贯穿胸膛的长剑,难以置信地倒下,痉挛着没了动静。
阿九利落地抽回剑,甩向一干恶徒。
“我这人素来心慈手软,不会让诸位感到痛苦的。”
她嗓音轻柔,恍若山间飘摇的雨丝,配上粗犷的声线,温柔得叫人毛骨悚然。
“老,老大杀人啦!!”
“老大你疯啦?”
所有人都乱了阵脚,纷纷拔出武器对准她。
花栀愕然呆立。
眼前身处泥雨之中的人,与天上言笑晏晏的仙子判若两人。
剑风簌簌,血影惊鸿。
男人形似鬼魅,出手果决,疾走的剑势有如雷霆电驰,杀招无余。
哀嚎声回荡山谷。
须臾间,便只剩下嘈切的雨声,以及那一具具死透的尸首。
“我杀了你!!”
瘦小的人儿扑了过来。
阿九被撞退半步,气息轻微紊乱。
直到血液涌出指缝,她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眼。
脏兮兮的小手攥着母亲自刎时所用石片,刺进了她的胸膛。
男童抽噎不止,对其恨之入骨。
“也是啊,我怎么把这头目给忘了!”阿九唇齿殷红笑道。
石片正中要害,扎得极深。
她深知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必须马上解决!
“恭请星君渡劫归天!”
高举的长剑,被一股外力掀飞。
凡人肉身自是抵挡不过仙术,加之有伤在身,阿九的整条手臂震得发麻,血流如注。
谁?!
她撑着剑柄勉强站稳,定睛一瞧不觉愣住。
花栀心虚地低下头,指尖仙力未散。
“蠢丫头,关键时候你发什么善心!”山膏被她的举止吓傻。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花栀无法理解。
她没想到阿九所谓的助劫,竟是如此惨无人道,不管怎么说,那也只是个无辜的孩童,怎能说杀就杀?
“有意思。”阿九眯起黑眸。
这丫头刚入天庭不过两日,竟敢公然对她出手,若非此刻有结界掩护,恐怕雷刑已至!
“你们这群强盗害死我娘亲,我要你们偿命!!”男童趴在泥泞中哭吼。
阿九拔出胸前的石片,顺手丢到一旁。
“自当如是,我这恶人会给你随葬的,星君就安心去吧。”
她煞白的脸庞浮现死灰,不见任何痛楚,甚至还带了点戏谑。
长剑于大雨中蜿蜒前行,闪烁着寒光。
阿九缓步走至男童身前,眼底杀气浓烈。
“仙子!!”
“蠢丫头,你疯了吗?凡间的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快回来!”
山膏想要阻拦,却被花栀抢行一步。
少女张开双臂护住背后的男童,与阿九对立,洁白的仙身凌空摇曳,如一缕飘渺无形的轻烟。
“求仙子手下留情吧!这世上一定还有其他化解之法,请您不要……不要伤害这可怜的孩子。”
花栀苦苦哀求着对面的彪形大汉,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娘……娘亲!”
孩子挣扎着欲从淤泥中爬起,可两条腿就是不听使唤。
“花栀。”
阿九淡淡翕唇,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幕。
她顶着雨水狂躁的洗礼,仰起脸来。
“我就知道,仙子您一定……”
喜悦,凝固在字里行间。
花栀木然地望着那柄指向自己的剑。
男人宁静幽邃的眼中,剔除了所有情念,正无比森冷地锁定着她。
“仔细看好了。”
她手肘微动,高大的身躯陡然前倾。
长剑势如破竹,穿过了花栀的仙身,直取地上孩童。
轰隆!
雷雨惊魂,一切湮灭无余。
大雨冲刷着泥土里的猩红,仿佛在极力粉饰罪孽。
“你入朝雾殿那日……我便说过,决定权不在我手,然……本仙仍有义务让你了解,渡劫使……是个怎样的营生,去留与否,你自行斟酌。”
甩干剑上的血迹,阿九微晃的身躯,终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元神抽离,回归九重。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花栀瘫坐在尸体边。
山膏心生同情,“在这仙来仙往的天界,谁都道,渡厄仙使无心无情,可谁又真正在乎过,姑娘这数千年来承受了多少生死疾苦!”
“蠢丫头,想开点吧!”
朝雾殿。
桃香幽幽,黄昏的余晖透过窗纹格,洒在房间里,形成了一片片静谧的光斑。
“某家神箭射九日,只余一日出蓬莱……”
人形烟雾在木台上卖力的演出。
阿九却兴致阑珊,心不在焉地抚弄着箜篌。
低沉的弦音打乱了沉思,烟雾随之散去。
“人呢?”她问。
松开嘴里冒着油花的烤鸡,山膏愁眉苦脸地放下佐料。
“倔得很,一个人跑到南崖面壁去了。”
箜篌翻手间收入墟囊。
阿九好似早有预料,不在意地拂裙,“随她去!晚些,替我问问萦华,云楼宫还缺不缺人,早点打发走,省得碍眼。”
“姑娘又嘴硬了。”山膏小声嘀咕。
天界谁人不知萦华仙子心肠最是柔善,待小仙们又极好,云楼宫更是四季如春,仙气充盈,别人挤破了头都进不去呢!
阿九捡起地上仙童清晨送来的乌灵,熟练地吸纳进元神之中。
每渡一劫,天帝都会差人送来一株乌灵作为奖赏。
这在外人看来难得一求的赏赐,实际是,她的肉身根本负荷不了,过剩的灵力会加速桃晶朽蚀,故而,只能当作“肥料”固养元神。
“那往后咱朝雾殿还要新人吗?”
“不了!我肉身将殒,时日无多!”
“姑娘……我不要你死。”
山膏鼻酸地盯着肥美的烤鸡,突然觉得没了胃口。
阿九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那我努努力,为了你,争取再多喘几口气。”
替仙神渡劫听似威风,其实并不光彩,不受人待见,也属情理之中!
殿中曾也住过不少人,但皆无长久。
过客来去如水,可有可无,只要山膏愿意陪她就行!
“倘若……”
阿九眼底升起了某种渴望,“能找到一具新的肉身,该有多好。”
她撕下一小块鸡肉放入齿间。
“届时,我们就撂挑子走人,去云游九州!”
“那你可得说话算话……嘶!好烫好烫!”山膏掰着滚烫的鸡腿,“不就是个肉身嘛,姑娘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当初要不是阿九,他早被盘瓠给咬死了,回想苦山那段食不果腹的日子,手里的鸡腿仿佛又香了!
阿九凝视着掌心的蒿石,素净的面容有一丝凉意。
“他们总是告诫我不能有七情六欲,容易桎梏手脚,迷乱心神,可自打我从剑冢中醒来,就一直疑惑,若有朝一日,我卸下这渡厄的头衔……究竟是谁?仙?妖?人?好像都不对。”
一具快要腐朽的躯壳,加上半株施满禁咒的元神,听上去格外凄凉。
解开锢情封印后,情绪起伏变得强烈,特别是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心中愈发不甘,想要挣脱这困局,想要……
捏紧石头。
阿九心绪微沉,克制着对延续生命的迫切。
“思来也怪,这日子,过得就像排过的戏,一场一场……偶尔会觉得熟悉,但又无甚印象,山膏,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啦?”
问题太过深奥,山膏也无能排解。
“姑娘不妨多出门转转,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呢!”
“嗯,言之有理。”
俯身在猪耳朵上香了口,阿九挥袖间,人消雾散。
——广寒宫——
月宫白絮飞摇,目之所及皆被雪绒覆盖,美得浑然天成。
园林中央,千丈月桂耸入云天,历经沧桑仍枝繁叶茂屹立不动,成为整片霜景唯一春色。
看着园子里仙娥们忙碌的身影,阿九甩玩着水袖,活像个无所事事的街溜子。
“今儿个寒宫好生热闹呀!”
一旁吴将上前参拜,“仙子有所不知,前几日有条小蛇闯了殿下寝宫,这不,还在到处找呢!”
“蛇?”
阿九约莫有些印象。
上回来广寒宫,气味还不似这般强烈,眼下,这股幽香已然漫及了这座雪园。
是梅花吗?
不对,明显要淡上许多,是……荼糜花。
听到琴师苦蟾的通传,阿九拂去发髻上的雪花,打理了一下毛茸茸卷翘的鬓发,方才大步昂扬,跨过了门槛。
隐忍的咳嗽声从内殿溢出。
阿九掀开珠帘,毕恭毕敬迈入琉璃厅中。
“见过……”
她下意识瞪直了眼。
男子斜倚着檀木软榻,无言地望着手里半卷经书。
雪纹素皎衫宽松地罩在肩头,锁骨处的肌肤在薄纱下透出淡淡玉色,活脱脱一幅美人出浴图。
深感画面太过“香艳”,阿九紧急回避了目光。
离阙合上经书,置于膝侧。
“你我交情犹在,无须这般生疏!咳咳,咳咳咳!”
几日未见,男子气色差得离谱,印堂依稀有一缕黑气盘踞。
阿九长眉微皱。
缠绕在肩臂上的雪色披帛无风猎起,化成一道白虹腾飞出去,缠住了离阙的右腕。
银铃颤起。
她不露声色,开始为其探脉。
月桂枝婆娑的剪影,摇曳在男子脸颊,生出许许妖姿。
光阴在动,视线也随之流转。
离阙看向她。
这双明亮有神的眸子,与那人的浑浊如死,截然不同……
“我大抵是疯了。”他失笑。
披帛鼓荡着飘回肩膀,阿九面色凝重。
男子表面脉息无恙,实际仙力荏弱,瘀滞不畅,灵气更是溃散无章,难以凝聚,不知是用了何种法术才隐瞒至此。
“谁干的?”
阿九平和的语气下,酿起杀意。
以防错诊,她又重探了一遍。
那魔气诡谲无常,渐趋汹涌,不断在元神经络中冲撞,若放任不管,势必会让伤势变本加厉。
“近日天寒,权当是旧疾发作吧。”
离阙轻飘飘地回应。
他拿起一旁修剪下的月桂枝,将墨发简单束于脑后。
“好。”
阿九嘴上不追问,但心底却是疑雾重重。
一只妖魔居然能悄无声息绕过众神眼线,混入天庭,重伤月主,这着实骇人听闻。
“无妨,阿九有法可根治。”
她转动手腕,将一股纯阳之气缓慢注入男子眉间。
“你的身体!”
“殿下与我体质相冲,可能会有些不适,您且忍着,不怕。”
阿九温柔的口吻,好似在哄慰孩童。
不过,事实也的确如此,她比离阙大了近一倍岁数,只因初醒神识,对世间万物满怀好奇之心,外加素日里喜欢闹腾,所以看上去并不像个称职的长辈。
久远前,永夜吞噬仙神两界,阴魅大举入侵。
为保幼子平安,天帝敕令她驻守月主梦境。
而这一待就是半年,如果当时她能再谨慎一些,便不会被阴魅的偷袭,致使离阙元神受损,永失驭梦之力。
情锢解除后,愧疚感与日俱增,这也是她对离阙与旁人不同的原因之一。
“得先把这团魔气逼出体外!”
阿九默诵心诀,一颗灵丹骤然浮空。
在术法的催动下,丹药逐渐蒸发成烟缕,与阿九指尖倾泻出的灵力融为一体,快速注入男子内腑。
“你给我用了什么?”
伤势愈合的速度,远超离阙想象。
一阵吐纳收功,阿九睁开眼。
“前日我去了趟五明宫,借太元星君的炼丹炉……”
她知错地双手合十。
“恕阿九私自熔炼,实在不愿见那心脏白白浪费,毕竟是殿下的,弃之可惜。”
若非滋养心脏的鱬血用尽,她也不至于半夜偷偷溜进五明宫,还差点被天犬识破。
离阙盯着她额上的汗珠,声音歉疚,“是我错怪你了。”
“哪儿的话,理应是我谢谢殿下,给了小仙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误会消除,两人相视一笑。
“今日怎么想起来广寒宫了?”
离阙端起承盘上玉盏,浅啜半口,似不大喜欢又放了回去,哪知,一丝蜜露竟顺着唇角溢下,流到了下颚。
阿九见状,连忙取出手帕为其擦拭。
“没什么,助劫遇了些烦心事,不知找谁说起,思来想去,除了广寒宫也无别的地方可走,便来了。”
离阙从她笨拙的手中接过帕子,“说来听听。”
犹豫片晌,阿九将天台山一事娓娓道来。
窗外霰雪漫天,月桂花迎风伫立。
男子听得认真,未发一言,等到故事讲完许久,才开口,“你觉得自己有错?”
“呵,怎会。”
“那错的是花灵吗?”
阿九思考了会儿,果断摇头。
离阙步下玉榻,走至琉璃井前。
“不在其位,不思其职,世间许多事本就判不清对错,众仙对你的误解,也非一朝一夕,你又何必执着?”
斑斓的井水在月照下波光粼粼,能清楚窥探人世间的每一处绮景。
“诚然,我的手段或许有失道义,但初衷,是为助他们全身而退,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懂,他们究竟在怨恨什么,就好像……”
阿九枕着手臂,眼光苦闷地投向窗外,小声嘟囔。
“我上赶着去死一样!”
多年来的处处冷落与针对,让她在天庭活得像个过街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