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扬州。
春容满城,芳菲如绣,街头巷尾一派生机勃勃的烂漫之色,开明桥的花市摆上了新开的牡丹和芍药,每日清晨人声喧腾,络绎不绝,连桥下的流水都染上了馥郁的花香,终日不散。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城中既有赏花游园的百姓,又有吟诗作赋的文人雅士,游山玩水,听曲宴饮,人多是再正常不多了。
而今年则比寻常更为热闹,除了慕名而来的游人,客栈里还住进了不少劲装佩剑的江湖人士,自五月初一起,城中的大小茶楼,无论是讲烟花粉黛还是灵怪志异的,都统一换成了江湖传奇。
凡此种种,盖因一桩天下皆知的武林盛事。
台前蓝衫的说书先生折扇啪地一展,露出墨迹淋漓的四个大字--把酒临风。
“话说这临风宴,源于百年前的一桩奇缘,相传其时江湖因一场大乱,人才凋敝,修生养息了许多年,南北两地才各自有一刀一剑横空出世。”
“这两位大侠年龄相仿,性情相仿,剑法不相上下,连酒量也不相上下,某年春日应禅智寺高僧之邀来扬州观赏一株稀世罕见的双色芍药,二人午后于甘棠湖边偶遇,早已久闻对方大名,一见之下也合眼缘,便当场至湖心洲讨教起武学。”
“两位都是天赋异禀的奇才,各有所长,这一场比试从天亮打到天黑,依旧胜负未分,又相约去虹桥酒铺一较高下,喝遍了本地几十种名酿,大醉三天三夜,自此就成了知己好友。”
“因那株名为“南华梦”的双色芍药每三年开花,这两人便约定每逢花开时节都来扬州把酒论剑,后来其中一位在姑苏创立了明镜山庄,名声威望一时无两,被江湖众人推选为武林盟主,另一位则继续做他的逍遥游侠,无拘无束,行侠仗义,交游极为广阔,乃至于每三年相聚在这里的朋友也越来越多,不拘门派出身,三教九流,人人以武会友,切磋技艺,成了天下皆知的武林盛事,这就是临风宴的前身。”
“近百年来,临风宴上风流人物辈出,出过不少为人津津乐道的奇闻异事,譬如二十四年前,明镜山庄公子谢隐初出茅庐,未及弱冠,便以一招神妙无方的“醉折残梅”技惊四座,剑光横空如霜月,长天碧水交辉,春光亦失色。”
“其时座下有金陵世家小姐姜倾怀,为剑气所感,当即抱琴而出,在临风台前弹奏一曲<寒客吟>,琴声潇潇,如雪洒山林,有人生百年、万古酣畅之快意,恰与谢公子的剑法相得益彰。”
“举世无双的剑法,举世无双的风姿,也成就了一对人人称颂的神剑眷侣。”
“却没想到,盛极而衰是世间常理,延续百年的临风会也不例外,最精彩的一年过后,这桩盛事竟险些成为绝唱,足足隔了二十多年,那面以武会友的临风旗才重现江湖。”
此时正是吃茶点的时候,这间茶楼的春饼和淮饺素来名声在外,席间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窗边有个脸嫩的少年,想必是第一回来,吃得双颊鼓鼓囊囊,声音含含糊糊:“这是为什么呀?”
说书人笑了一下:“小后生想必还不到十六吧,这个问题你父母肯定知道答案,二十年前谢隐为阻止邪教阴谋,不幸殒身西域,留下一双孤儿寡母,明镜山庄就此一蹶不振,地位不复往昔,直到三年前,新任庄主才重新把这桩盛事又办了起来。”
台下不乏年轻的少男少女,都未曾亲眼见过什么惊心动魄的武林风波,对这样的江湖传闻自然好奇得很,便一齐起哄道:“什么邪教这么了得?老人家,说说西域那一战吧。”
白发老头摇着折扇,笑道:“多年前的旧事,我说得不好,不过诸位要听,在下就献丑了,若有疏漏之处,还望海涵。”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润过嗓子后,便将醒木一拍,开讲--
“要说起这一切动荡的起源,还要追溯到四十年前的四月初八,龟兹浴佛节当日,行像仪式刚开始,城中街道已经清扫干净,盛大的花车队伍正驶向石窟,所有僧尼随行其后,忽见前方光彩焕然,如红日坠地,一刻钟后,光线渐渐消失,原地赫然多了一个凭空出现的陌生外乡人。”
“此人身形高大,赤身裸体,貌若女子,无名无姓,亦无记忆,自称来自僧伽罗国的无畏山寺,因战乱被迫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渡海而来,要为无上宝物寻找供奉之处。”
“而那道光芒正来自此人怀中的佛牙。”
“众所周知,佛牙乃是佛教圣物,一直供奉于僧伽罗国的无畏山精舍,前朝曾有求法僧人意图盗取,还引发了轩然大波,因此守护愈发密不透风,如今竟现于西域境内,诸国国君很快听闻此事,纷纷求请供养,将此人奉为座上宾,迎入大伽蓝,礼遇有加。”
“在此后短短十几年里,这个无名无姓之人凭借一枚佛牙,在西域各国间游走,极尽纵横捭阖之术,迅速攫取财富与权势,以修筑佛牙精舍的名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大漠深处建起一片名为宝洲的圣城。”
“然而,这所谓的宝洲却并非无忧无虑的乐土,里面的人大都是失去双亲的孤儿,被丢进荒无人烟的戈壁,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争夺生存的资源,明枪暗箭,手段百出,十八岁还未死亡的人就得以进入宝洲,成为城主的信徒。”
“这群犹如毒蝎的信徒个个都十分忠诚,将生死置之度外,视宝洲城主的意愿为神谕,在大漠上纵横无际,乃至于连西域许多小国的国君都要倚仗他们的势力,风头最盛时,甚至大言不惭,要让中原武林俯首帖耳。”
“最初,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句不自量力的戏言。”
“没想到,二十三年前的正月初一,少林方丈与武当掌门同时被害,于凌晨身首异处,现场留下一尊染血的木佛像,江湖震怖,一时间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说到这里,诸位恐怕要问了,我中原武学百年传承,源远流长,论人数,论造诣,即便宝洲里的杀手再神出鬼没,手段通天,各大门派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自乱阵脚,竟至于风声鹤唳,个个成了缩头乌龟。”
“然而,此事之所以演变成当年那样的局面,原因有三:其一,武林中向来以少林、武当为首,二者执正道牛耳,乃是武学界的泰山北斗,一朝同时遇害,天下震惊可想而知;其二,由于少林武当自顾不暇,武林群龙无首,其余门派彼此间亦有成见,即便有人奔走联盟,也很难推诚合作;其三,宝洲身处大漠,地势复杂,易守难攻,又精于暗杀,敌在暗,我在明,围剿更是难上加难。”
“邪佞出世,中原武林危在旦夕,值此存亡之际,明镜山庄谢隐改头换面,乔装打扮,一人一剑孤身出了玉门关,潜入了传说中九死一生的宝洲圣城。”
“他足智多谋,心思缜密,剑法举世无双,饶是如此,此行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在那龙潭虎穴里足足潜伏了三个月,终于找到神秘莫测的宝洲城主,振剑而出,两人打得难舍难分,顶尖高手过招,又是异域他乡,个中凶险可想而知。”
“据说,当日黄昏,宝洲圣城所在地突如其来地掀起了一场沙暴,遮天蔽日,谢隐当机立断,以身作饵,将其引入流沙池中,二人同归于尽,葬身大漠。”
座下众人屏息凝神,听得心绪激荡,有人忽然将杯子一掷,大声道:“真不愧是侠之大者,我辈楷模,要是能结识这样的人,这辈子也算不虚此行。”
附和声顿时此起彼伏响了起来:“不错!”、“说得好!”
正在这时,有个兴致勃勃的声音冒出来:“谢大侠左右是要在黄泉之下才能见到了,但临风会还在,去看看当今武林上各位少侠的风采也不错。”
几个少年呼朋引伴,走到门前,才想起问:“对了,这个临风会,所在何处啊?”
店内的人几乎齐声道:“甘棠湖。”
当头的那个少年吐了吐舌头,旋即风筝似的和同伴一齐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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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甘棠湖上,临风台前,数百只小船已经汇聚在水榭旁,将高台团团围住,首尾相连,声势浩大,间或有售卖鲜花和酒食的沙飞穿梭其中,比之中秋夜的小秦淮也不逊色。
高台上有八面淡墨色旗帜,书有“临风“二字,笔迹风流飘逸,依稀能窥见当年二位大侠棋逢对手、潇洒恣意的风采。
这是全武林三年一度的盛事,江湖中群雄毕至,但凡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在现场,除了各派掌门之外,还有南北各地的富商巨贾、世家大族,此刻也都位列于游船上。
高台上端坐着一名白衣女子,仪态娴雅,手抚瑶琴,弦音清越明丽,如莺啼燕啭,即便是不通音律的人听来,也仿佛坠入了花香馥郁的醉梦中。
台下众人一时间听得痴了。
一曲终了,那女子抱着瑶琴站起来,朝着四方致意,目光在正中间的画舫上停留了一瞬。
那艘画舫不大,但布置得很雅致,垂帘后所坐之人正是明镜山庄的庄主-谢雪程,其人身兼父母所长,以琴剑闻名,也是临风宴的主办者。
年轻的庄主听得很专注,含笑拊掌,手边还摆了笔墨纸砚,似乎在作画。
是了,听闻谢庄主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也颇为不俗,既逢盛事,良辰美景当前,留下几幅画作也是寻常事。
余音袅袅,水面清风徐来,拂动垂帘,桌上墨迹未干的画卷露出一角。
画上是个骑马的少女背影,头戴斗笠,腰间悬着一把乌黑的长剑,马背的左边挂着个酒壶,右边悬了一篮杏花,花瓣纷纷扬扬地沿途落了满地。
少女的发带被风吹起,恍若在春光雨露中舒展摇曳的柳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