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庐陵郊外。
正是午后,暖日和风,山川如黛,远处烟光淡荡,晴空一碧千里,杨柳枝叶在微风中簌簌作响,河畔青青,马蹄没入柔软的草甸子,惊起翻飞的戏蝶游蜂。
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骏拉着辆简朴的马车,不疾不徐行走在溪边,赶车的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子,身着红衣,黑色革带斜挎过胸前,背着把三尺有余的长剑,马背上挂着个酒葫芦,另一侧悬了满篮的杏花,沿途香气四溢。
她的头上扣了一顶粗陋的斗笠,半遮住脸,杏子般的眼睛懒洋洋地眯着,仿佛被春夏之交的阳光晒得有些犯困。
此人正是从白鹭洲出发去赚花红的应满愿。
近日,江湖中多了个神出鬼没的小贼,轻功高明,身手矫健,半夜侵门踏户不拿金银,专偷人家内院养的小猫,半月前偷到了有两广第一富商之称的金家,金老夫人年过七十,又是大家族长辈,有时连不常见的孙子孙女都认不清,却唯独爱猫如命,当场急得快要晕过去。
恰逢她有个已出嫁的女儿回门,平素与丈夫经营镖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听仆人提起就知道这小贼身手非凡,必定是武功不弱的江湖人,官府未必拿他有办法,便托人找上了白鸥盟,贴出一百两黄金的悬赏,要母亲这只爱猫完完整整的回来。
应满愿正好最近没事干,上门打听了线索,准备去逮这个杀千刀的偷猫贼。
马车经过树林事,她耳朵微微一动,听见林中传来了一阵呼救声。
应满愿驱车过去一看,巧了,树梢上吊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子,灰头土脸,脑袋插了几根草叶,一副欠揍的模样,正是个熟人。
她笑眯眯地仰头看过去:“哟,这是哪位仁兄?”
宋回抖了抖脑袋,作出悠闲的模样在半空荡来荡去:“好久不见呐,女侠,你这是去哪儿?”
“从庐陵替人运药草去汉阳,虽然就一个人一张嘴,也得谋生糊口呐,不像你,命这么好,大白天还有闲工夫在这里晒太阳。”
宋回怡然自得,故作关切:“就你一个人去?要不要我帮忙?”
“不必不必,这样的小事哪需要动用阁下大驾,你慢慢晒太阳吧,不打扰了,告辞。”
应满愿鞭子一扬,马车又继续朝前驶去。
宋回死要面子又不想活受罪,见她不是开玩笑,果真要走,便喊道:“等等!我晒够了太阳,忽然想请你喝酒了。”
应满愿半闭着眼睛,只当听不见。
“应女侠,留步啊!”
眼见那辆无情的马车越走越远,快要消失在道路尽头,宋回大喊一声:“喂,你是不是要找金家那只失窃的花狸?我知道在哪里。”
话音刚落,一把薄薄的小刀横空飞来,割断了捆住宋回双手的绳索,他来不及变换身形,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半晌才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屁股。
他顾不上痛,一路小跑追上了前方的马车。
应满愿斜觑他一眼:“那个小贼在哪儿?”
宋回伸出三个手指头:“赏金到手,你七我三。”
“可以。”应满愿面对此人恬不知耻的狮子大开口,答应得竟很干脆,旋即眉毛一挑,又道:“不过,下回你再被人绑在树上,就未必能遇到我这样的好心人了。”
宋回死猪不怕开水烫,嬉皮笑脸地恭维道:“千万别这么说,以女侠你的仁心侠义,真见我受难,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应满愿心想,就凭此人雁过拔毛、六亲不认的德性,即便落井下石排起队来,恐怕也轮不到自己:“少废话,那个王八蛋在哪儿?”
“只要是人,没有不爱凑热闹的。” 宋回后背一靠,好整以暇道:“他是不是人?”
应满愿看着他装模作样地卖关子,隐约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宋回又道:“如今天下最热闹的地方是哪里?”
果不其然,应满愿竟是叹了口气:“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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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扬州的确热闹非凡。
临风会刚结束不久,看客未散,人人都在谈论今年甘棠湖上万众瞩目、崭露头角的年轻人,除了名门侠客之外,亦不乏出身寒微的少年,加之当中还有几个长相不俗的,越发让人津津乐道,讲起来个个口若悬河,不亦乐乎。
虹桥边最有名的酒铺里坐了几个武当派的少侠,其中一人道:“要我说,今年的临风会固然精彩,却还远远不及三年前。那时消息刚传出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看明镜山庄的笑话,觉得人家孤儿寡母不成气候,甚至第一天就有大漠匪帮的刀客来捣乱,仗着“以武会友”四个字,光明正大地在台上横刀而立,想给谢家一个下马威,结果谁也没想到,须臾剑传人现身,穿云破空的惊世一剑,出神入化,座下无人敢撄其锋,何等风光,何等傲气。如此一对比,今年那些人就颇为逊色了。”
另一个年轻的师弟也道:“说起来,应女侠今年怎么没来?她与谢庄主师承同一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从前在姑苏城中常常见到他们二人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怎么今年忽然冷淡起来了?”
有人调侃他:“这不是正好,我看你那么爱慕应姑娘,成日挂在嘴边,两年前和人家见过一面,恨不得回味八百遍,怎么不趁此机会去结交一番?”
那少年登时涨红了脸:“师兄!我,我对应姑娘,只是剑客与剑客间的惺惺相惜,纯粹对剑法的欣赏,并非什么男女之情,况且,况且,这样传出去对人家的名声也不好。”
“不是爱慕,那你还打听人家的私事?”
“我,我只是觉得应姑娘和谢庄主二人实在很般配,即便只是同门之间的情谊,如此深厚也很让人羡慕,所以好奇问一问而已。”
“哎呀,这有什么可好奇的,一对曾经情投意合的伴侣产生裂痕,原因不外乎就是那几个嘛,要么是国仇家恨,要么就是有人见异思迁,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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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桌人说得火热,几尺开外屏风后的雅座里有人捏着杯子,面色微微扭曲,活像吃了苍蝇,不幸正是被议论的对象之一。
应满愿自进入扬州之后,不知从哪弄来一顶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仿佛做贼心虚似的,生怕撞见什么熟人,没想到一路上有惊无险,好不容易进了酒楼,想喘口气,却在这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宋回这个一贯爱看朋友笑话的人此刻却没幸灾乐祸,反而抬眼看她,一脸认真道:“其实我一直也很好奇,你们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顾应满愿的脸色,自顾自分析起来:“要说国仇家恨,那肯定是谈不上,如今天下承平,你呢,自小没爹没娘,谢庄主双亲也已不在人世,家和国都不可能有什么风浪,对吧?至于见异思迁,就更离谱了,你们二人面相都不是薄情的人,至少你肯定不会,而明镜山庄那边似乎也没什么动静。”
宋回眉头紧拧,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两年前你不是接了个约战帖子去西域嘛,后来消失了小半年,再往后似乎就没见你去过明镜山庄了,难不成真是在那里发生了什么?”
应满愿充耳不闻,埋头夹菜吃饭,十分后悔自己日行一善救了这个碎嘴又不会看脸色的棒槌。
宋回露出不满的神色:“我告诉你,本来今年的临风会我也是收了邀请帖的,结果看你和谢雪程这副样子,我都没去,错过了不少精彩故事,现在只能捡别人的热闹听,真是岂有此理。”
应满愿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不去?”
宋回叹气:“我和你关系那么好,怕谢庄主见了我触景生情,心怀芥蒂嘛。”
应满愿失笑:“他哪是这么小气的人。”
她顿了片刻,又道:“况且,明镜山庄家风清正,依照他的性格和修养,就算讨厌你也不会显露在脸上,至少……绝不会让你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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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外面人群中传来一道清润悦耳的少年嗓声。
“依我看,诸位都猜错了,应女侠结识谢雪程时年纪尚轻,自小长在山中,连活人都没见过几个,何况是男人呢?她成人后进入江湖,广阔天地,自由行走,想必是终于在人海中遇到了命定的姻缘,这才发现自己从前眼光太狭隘,谢雪程并不算什么好货色,自然就冷淡下去了。”
桌边几人听了这番大言不惭的话,齐齐朝出声的方向望了过去,一人回道:“无论才学品貌或是剑术造诣,天底下比谢庄主更出众的人恐怕不多吧?”
“你看我如何?”
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一花,方才还寻觅不见的人竟已到了面前,几乎像是凭空出现的,衣袂轻盈,层叠如云,连风声都不曾带起。
周遭顿时静了一瞬。
而应满愿听见那道声音时,脸色已是一僵,此刻隔着屏风看清了那人的脸,更是恨不得当即遁地逃走,脑中只剩下四个字: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