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下第一麻烦精姓叶,大名叶关情。
应满愿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关外孔雀堡的地牢里。
自从当年西域邪教宝洲覆灭后,圣城中诸多训练有素的杀手流落在外,另觅新主,一度导致西域混乱,小国暗杀不断,大漠匪帮横行,其中势力最大的一波盘踞在昆仑山入口,孔雀河道七里远,首领就是昔年宝洲里的头号杀手,精通毒药暗杀之术,以手段残忍著称。此人表面忠于圣城,暗地里见风使舵,临阵退缩,没有死在谢隐手下,而是逃窜到大漠迅速招募了一大群穷凶极恶的匪徒,占据了最有利可图的势力范围,十几年来横行无忌,作恶多端,令丝绸之路上来往的商队闻风丧胆,连附近的小国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们。
那天正是黄昏时分,应满愿坐在鸣沙山顶等前来挑战的剑客,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大漠上的落日,忽见远处黄沙滚滚,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呼啸而过,车上全是裸露在外的铁笼子,圈动物似的关着十几个人,个个都是锦衣华服,面带惊恐。
她看得眉心一皱,悄悄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进了孔雀堡的地牢,里头关了许多被掳掠而来收取赎金的人质,叶关情混在人群里,除了长得好之外,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应满愿当时以为他也是个无辜落难的公子,没想到人家扮猪吃老虎,差点凭一己之力端了孔雀堡,也给她带来了无数的麻烦。
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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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关情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穿得很简单,长发用一根形如灵蛇的金簪束起,周身没有半点珠玉佩饰,一眼望过去,却平白给人一种珠光宝气的错觉。
即便应满愿很烦他,也不得不承认,单看这个人的脸的确是赏心悦目。
应满愿有个朋友,自幼喜好美色,十分风流多情,满天下的美男子基本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在各地搜集了无数画卷,饶有兴致地打分排名,仿照昔年百晓生的兵器谱,列了所谓的春风一度榜,不论出身,只论相貌,上榜的人里既有长安洛阳的世家公子,名门正派的年轻少侠,也不乏出身寒微的乡野村民,年年推陈出新,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一桩津津乐道的趣闻。
而即便是在历年的榜首里,应满愿也没有见过容貌比叶关情更出众的人。
但这并不妨碍她一见到这张脸就觉得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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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麻烦精径直朝屏风后走过来,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挨着应满愿坐下,对宋回伸出手,自我介绍道:“鄙姓叶,小字贞贞,因为我是个在感情上一心一意、忠贞不二的人。”
宋回眼中闪着好事的光,热情道:“叶少侠,幸会幸会,在下宋回。”
叶关情眉毛一挑,心情显然很好:“哈?我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得一句少侠的称呼,难怪大家都喜欢来中原,你们这些人说话就是好听。”
应满愿对他却没什么好气:“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忘记了?”叶关情一手支颐,笑眯眯地看着应满愿,眉目低垂,很有几分含情脉脉的意思,“当时我们二人在昆仑山地牢里看星星的时候,你不是说扬州的月夜最美吗,还给我念了好几首诗,虽然我当时听不懂,但似乎很有几分动人的意味,便一直留在心里,念念不忘,这回好不容易得了空,所以慕名前来看看。”
说完,他又凑近应满愿,微微压低了声音:“顺便提醒你把持住自己,不要又被谢雪程蛊惑了。”
“闭嘴。”应满愿面无表情地呵斥了他一句,骂完这个,又横了宋回一眼:“不许瞎想。”
宋回恨不得把耳朵都竖起来,口不对心地义正辞严道:“天底下嘴巴最严的人就是我,女侠,这你还信不过吗?”
应满愿和宋回对视一眼,简直能看出他此刻熊熊燃烧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实在和姓叶的犯冲,遇到他就没什么好事,干脆不说话了。
宋回倒是兴致勃勃地和叶关情攀谈起来:“叶兄也认得谢庄主么?莫非是远道而来参加临风会的?那恐怕是晚了一些,不过这几日城中肯定有热闹听,也不算白来。”
叶关情嗤之以鼻地一笑,慢条斯理道:“非也,我来扬州一是为了赏月,二是为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华贵异常的帖子,纸张考究,字体清逸,墨迹下隐约可见琼花暗纹,风雅含蓄,几乎能嗅到字里行间的幽香。
是扬州颜家发出的请帖。
宋回恍然道:“原来叶兄是受邀来参加沈驸马的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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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沈檀沈公子被江湖中人戏称为驸马,并不是因为他娶了皇城里的公主,而是因为他入赘了江南最有权势的家族,颜氏祖上几代盐商,传到颜适麟那一代时,已可以说是富可敌国,他膝下三子一女,结的亲家都是武林中名声显赫的大人物,唯独小女儿迟迟未曾婚配,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都没一个入了她的眼。
最后被颜小姐亲自相中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师,此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文采稀疏平常,作画也只是勉强糊口的水平,唯独一张脸长得好,的确好,让颜小姐一见倾心。
而他也因此在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应满愿从前在明镜山庄见过沈檀一回,虽然其时他已经年过不惑,但多年来养尊处优,并未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依然能一眼看出当年英俊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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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也想效仿人家当上门女婿?年纪未免大了一些吧。”应满愿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她记得这对夫妻在子嗣上似乎颇为艰难,直到三十多才生了一个女儿,如今还不到十岁。
叶关情作无辜蒙冤状:“我连名字都在许诺对爱人忠贞,怎么还要这样试探我?”
“我是恭维你。”应满愿说着,余光瞥见对面巷子里的一道人影,故作寻常地端起茶杯,掩住嘴唇,低声问宋回:“是那个人吗?”
宋回瞥了一眼:“不错。”
“看着倒是人模人样的。”应满愿话音未落,身形一闪,已从窗口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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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回端坐在桌边,连屁股都懒得动一下,对于应满愿热衷于赚这种辛苦小钱的行为很不苟同,继续慢悠悠地吃点心,一抬头,见那位从天而降的漂亮公子还坐在原地,有些惊讶。
叶关情道:“敢问宋兄与满愿,是不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宋回骄傲道:“那是当然。”
叶关情又道:“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知能不能请教宋兄?”
宋回眯了眯眼,秉持着雁过拔毛、要钱不要命的做人原则,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两金子一个问题。”
“可以。”叶关情答应得爽快,动作也不迟疑,从怀里摸出了一叠银票。
“依你看,她喜不喜欢谢雪程?”
“当然。”宋回喜滋滋地抽出一张银票,揣进怀里,心想,这钱赚得简单。
“天底下这么多人,为何是谢雪程呢?”
“这个答案我可以多送你几句。”宋回老神在在地又揣起一张银票,摆出了长谈的架势,“是这样的,她与谢庄主之间的缘分,简言之就是六个字:天时地利人和。”
“应满愿呢,虽然是须臾剑传人,但与应前辈并无任何血缘关系,只是他在山脚下捡回来的一个孤儿,从小就跟着他住在深山里,平日里除了练剑就是练剑,别说见到什么活人了,连个稍微眉清目秀点儿的宠物都没养过,就这么无聊地过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有了个玩伴,就是谢雪程。”
“自然了,谢庄主不是去陪她玩的,谢隐前辈殒身西域,明镜山庄百年剑法传承眼看险些就要断绝在这一代,而谢夫人也是有本事,既能不动声色地韬光养晦,又能当机立断暗中寻人,找到销声匿迹多年的须臾剑,毫不心软地将儿子送了过去,在山里一待就是五年。 ”
“五年,一千多个日夜,两位青春年少的男女朝夕相处,同吃同住,不产生点情愫那都不正常了。”
“而且我听说,应前辈剑法虽高,但性格很有些古怪孤僻的地方,平素沉默寡言,一年到头和应满愿说的话完全屈指可数,在衣食住行上也极不讲究,做饭做得难以下咽,他自己倒是不在乎,十几岁长身体的小孩哪受得了?而谢雪程去了之后就不一样了,他非但在武学上悟性非凡,在庖厨之事上也是天赋异禀,学剑之余在山中种菜养鸡,打猎捕鱼,极大地改善了应满愿的伙食。”
“说起来,三年前在白鹭洲时我也有幸尝过一回谢庄主做的鲥鱼汤,鲜美之极,比扬州酒楼里的厨子都不差。”
……
叶关情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直到宋回意犹未尽地闭了嘴,这才道:“最后一个问题,宋兄,你觉得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爱上我呢?”
宋回睁大了眼睛,难得地闪过一丝错愕,简直疑心眼前这看似正常的人实则生了某种世间罕见的癔症。
但饶是如此,他仍没忘记对出手大方的金主说好话,张口就道:“叶兄你长得一表人才,论相貌,论人品,论慷慨程度,比谢庄主也不差什么。”
随后,毫不心虚地给出了一个馊主意:“依我看,叶兄你不妨去学学厨艺吧,应满愿这个人没什么高雅的兴趣和追求,就爱那点口腹之欲,你对症下药,投其所好,必定错不了。”
叶关情轻轻地用折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唔,受教。”
沉吟片刻后,他将那一沓银票全推到宋回面前,起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