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婆子过来，殷殷地问冯清月安排什么菜式，说是今日王爷来的比较急，问她可还要亲手给王爷做汤水。

    冯清月摇摇头，红蕊替她答道：“你自去安排吧，姑娘刚刚梳洗罢，不好再去厨房沾一身烟火气。”

    婆子走后，红蕊半蹲在冯清月面前，问道：“姑娘，王爷好不容易来一趟，要不我去厨房替您看着，到时候就说是您让我特意给王爷做的东西。”

    冯清月眼皮垂了下来，浓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出一片阴影，没有直接回答红蕊的话，而是又问了红蕊一个问题：“红蕊，你想不想我阿娘？”

    红蕊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下来，“自然是想的。”她轻轻叹气，“咱们来这别院三年了，也不知道姨娘在冯府过得怎么样，后院那群人有没有为难她。”

    冯清月伸手揉了揉红蕊的脸，低下头凑到红蕊耳边，一字一句小声说：“也许，我能求求王爷放我出去，让咱们跟我阿娘团聚。”

    红蕊猛地抬头，看向冯清月，惊得眼睛溜圆。

    冯清月看她那样子反倒笑了出来，语气不咸不淡，有几分漫不经心道：“王爷现在要娶新妇，他虽然势大，但新妇毕竟是公主之尊，定要给个尊重。”

    剩下的话自不必多说，红蕊停了几息，大约明白了冯清月的意思。

    王爷虽然冷漠，却也不像朝野中说的那样狠心，倘若在此时自请离去，他看在冯清月伺候多时的份上也会给个好出路。

    她们主仆二人不约而同，都没有考虑王爷不放冯清月走的情况。

    谁会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外室，跟明媒正娶的妻子过不去呢？

    *

    太阳彻底落了下来，院子里四处点了灯，冯清月让红蕊先去饭厅盯着摆菜，她自己也提了一盏灯，慢悠悠地穿过回廊，到书房请岑闵过去用饭。

    岑闵自小的长随桐谷守在书房外面，冯清月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他虽在内院却还抱着一柄剑，笔直地站着，目不斜视。

    直到冯清月走到近前，桐谷方才行了个礼，往旁边避了一下，让冯清月好能上前。

    冯清月没有多说什么，她轻轻敲了敲房门，得到房内人的应允后方推门进入。

    房屋左边摆了一张伏案，伏案上的画墨色未干，岑闵放下笔准备净手，看到冯清月来了，就停了动作，等着冯清月打湿了帕子替他擦手。

    岑闵过来前估计换过了衣裳，现下穿的是件空青曲水纹家常衫子，腰间随意地系了根苍色宫绦，正随着动作微微摆动。

    冯清月看着面前神采英拔的男子，面上神色不变，心底却不似从前那般满是柔情。

    她有几分潦草地帮岑闵擦手。

    岑闵略微皱了皱眉，对冯清月随意的动作有些烦躁，却也没有说些什么。

    博古架上，鹤钮直纹双耳香炉里的沉香慢慢地燃着，一室静谧，只有偶尔灯花爆裂的些微声音。

    许是天色昏暗，冯清月竟在岑闵低头看向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丝委屈，她不自由主地扇动了一下如扇子般的睫毛，再抬眼看时，岑闵的表情一切皆如平常，冷峻逼人，不可亲近。

    她用力绞了绞帕子，又把它抻展开搭在架子上，然后转身抬起一抹微笑，对岑闵道：“已经摆好饭了，王爷随我一起过去用饭吧。”

    岑闵无甚表情地点点头，越过冯清月大步往前走。

    两人交错的一瞬间，岑闵突然注意到了冯清月头上的素金钗，微微皱着眉头道：“你要是缺首饰了就到账房那去支点钱，带这种钗子像什么样。”

    岑闵有些讨厌冯清月使这样的小心思。

    想要什么就直接说，没必要拐弯抹角地暗示。

    冯清月张口欲解释，看着岑闵浑不在意的身影，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她缓缓地行了一个礼，冲着岑闵的背影道：“谢王爷赏赐。”

    岑闵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夜风渐渐吹起，冯清月拿起灯，低头看了一眼在绢罩里摇晃的火苗，转身关上门，关门带起来的风一下子吹灭了飘摇的灯火，徒留一片黑暗。

    秋夜的凉气透过回廊侵袭到她的身上，她稍稍加快了脚步。

    *

    厅堂里温暖明亮，冯清月进来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岑闵早已坐在上位，红蕊站在他后面有些不知所措。

    冯清月轻吐了一口气，坐到了岑闵旁边，拿起筷子准备替岑闵布菜。

    求人办事态度还是要有的，即使这件事对所求之人轻而易举。

    她夹起一筷子芙蓉鲈鱼脍，脸上带了些笑意：“王爷，这是厨下新......”

    “食不言。”岑闵冷淡的看了冯清月一眼，漠然说道。

    冯清月的胳膊滞在半空中，她不着痕迹轻吸一口气，用力眨了下眼，将鱼脍放进了自己的碗里，没再继续说话。

    岑闵冷眼瞧着冯清月细嚼慢咽地一口一口吃着饭。

    明明是个满肚子小心思的人，外表怎会看起来这么可怜可爱？

    他心底暗嗤，要是没有做那个梦，他还真的容易被她这幅样子给骗过去。

    冯清月用罢漱口茶，拿帕子轻轻地沾了沾唇角，正襟危坐，抬头看向岑闵，岑闵也正神色莫名地盯着她。

    她重新酝酿出一抹柔润的笑，委婉开口：“妾斗胆，求王爷给个恩典，让妾跟妾的娘亲团聚。”

    岑闵毫不在意：“你直接递帖子将她请过来不就行了，这种小事不必问我。”

    冯清月有些焦急，又刻意压制：“不是，我、妾是说想跟我阿娘一起出......”

    “好了，此事不必再说。”

    岑闵觉得冯清月就是和以前一样，想多跟他说上几句话。

    他不想继续听些无意义的废话，不耐烦地出言打断。

    冯清月看着岑闵带着几分不快的脸，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惹他厌烦，识相地闭上了嘴，跟在他的后面进了卧房。

    灯花爆了一下，穿着豆绿窄袖短襦的丫鬟们进来收拾桌面。

    *

    云销雨霁后，冯清月半倚靠在床头，拥着被子慢慢调整气息。

    秋香地联珠团窠纹的被子在暗淡的灯火下，衬得她不施粉黛的脸越发清透白净。

    她颊上尚有些许残存的红晕，眼神却已经冷静下来。

    岑闵在盥洗室重新洗漱，水流声中冯清月不自觉地回想起一些昔时往事。

    这三年里，许是岑闵觉得冯清月实在无甚才德，不愿与之交流，每回见面他都是面带冷漠漫不经心，认真听冯清月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

    他来时多半是黄昏，用罢晚食后两人入卧房，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去，期间无任何温存的只言片语。

    仿佛对他来说，冯清月只有卧榻之上那点儿用处。

    指甲不小心刺痛了手心，冯清月伸手往枕头下摸了摸，金属的凉意冰了她一下，她内心的想法更坚定了些。

    岑闵沐浴时不喜旁人伺候，自己随意地擦着头发慢慢走出来。走到近前，发现冯清月正面对着他跪坐在床上，神色是罕见的郑重。

    他动作莫名一滞，随后头发也不擦了，手中布巾随意抛到一旁，冷脸站在那里，看冯清月到底想做什么。

    冯清月看到岑闵面无表情的脸，心下叹息，越发恭敬地说道：“承蒙王爷抬爱，让妾得以安居在此别院，但如今王爷即将迎娶正妻，徒留妾在此只能平添烦恼……妾愿替您分忧，自请离去。”

    岑闵心下一松，随即脸上带了几分愠色。

    前些日子冯清月总是找机会暗示他，想让他给个妾室的名分。他一向不喜冯清月对他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纵然已经打算把她抬进府里，也决定先不告诉她，冷她一段时间。

    本以为她已经安分下来，没想到病刚好又来这一出。

    他有些动怒，想要教训她一顿，看到她单薄的身影又莫名有些不忍，一口气不上不下的。

    岑闵犹豫片刻，还是说了：“你不需如此，等安婉进门后我就会把你抬成妾室，你既跟了我，我也不会薄待你。”

    还是反正暂时安抚一下她也没什么，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冯清月明白岑闵定是又误解了她的意思，她有些烦躁，但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跟他说：“王爷，我不是、唔......”

    岑闵两步迈上脚踏，不耐地掀开被子，没等她说完就打断她：“你要还有力气咱们就再做些别的事。”

    *

    冯清月睁开眼，发现岑闵还躺在旁边，一手支头，一双狭长厉眼正盯着她看。

    她有些意外，但很快收拾好心绪，抬起身来准备伺候岑闵穿衣服。

    刚一动作便有一阵酸痛传了过来，她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岑闵饶有趣味地看着冯清月脸色的变化，他让冯清月不用起来，自己叫了人进来替他收拾。

    冯清月默默地看着岑闵，铅白竹纹直裰和腰间的玉带钩让他显得有几分温良恭俭，像是她印象里初见他时那样。

    但他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的如玉君子，她也不会再沉沦在零星的关怀中，上演一出又一出的独角戏。

    冯清月坐起来，脸上堆起一点笑容，张嘴欲言。

    岑闵看了冯清月一眼，心下莫名一跳，下意识斥道：“大清早的，你最好说点爷爱听的话。”

    冯清月闭上了嘴，想了想又重新开口：“......我是想问您，您今天晚上还回来吗？”

    罢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岑闵黑沉沉的眸光从上挑的眼尾处投下来，面无表情道：“不要恃宠生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