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渐渐响起了叽喳的鸟叫声,雕花窗子里透过些许晨光,稍稍驱散了些夜里的寒意。
冯清月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少顷,她嘴角平平地扯了一下,翻了个身,叫人进来替她梳洗。
红蕊拿着帕子给冯清月净脸,帕子的温热让冯清月紧绷着的脸放松下来。她轻舒了一口气,暂时放下了一些莫名的思绪。
“姑娘,今日挽个双蟠髻吧,正好插这支琉璃簪。”
红蕊从桌角的紫檀描金嵌百宝双层妆匣中稍作挑选,拿起一支七宝琉璃簪在冯清月鬓边比着。
冯清月微微抬头,看向黄铜镜里自己似笼在淡淡雾气里看不清神色的脸,以及身后拿着簪子的红蕊,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红蕊见状放下簪子,从冯清月散在肩上乌黑浓密的发丝中轻轻拿起一缕,手指灵活地在柔顺的发间穿梭,干净利索地给冯清月盘好了发髻。
冯清月正对着镜子比对耳饰,她放下手里的珍珠耳坠,微微侧了下脸,看了看插在发间的琉璃簪,有几分感慨道:“我在冯府的时候从不曾想,有朝一日咱们红蕊也能又快又好地盘好这么复杂的发髻。”
红蕊抿嘴笑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这不都是被姑娘练出来的嘛,当时王爷......”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红蕊立马停住话语,无措地站在原地,神色有几分惶然。
冯清月瞥见红蕊的紧张模样,笑了一下,“怎么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说的事。”
不过是因岑闵随口的一句话,她拉着红蕊研究遍了上京城里官宦女子间流行的各种发式罢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
红蕊看着冯清月笑着的脸,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她很快岔开话题,说些玩笑话,逗得冯清月眉眼舒展。
阳光透过画屏,柔和的光线投到冯清月的脸上。
冯清月仿佛连脸上细细的绒毛也在发着光,肌肤清透如玉,浅檀色的胭脂微微压了几分她眼角自带的妩媚,又给她增添了一抹端庄,明明小巧饱满的唇珠尚未着色,但在柔光中却显得娇嫩欲滴。
红蕊拿着唇脂万分纠结,不知道该用哪个颜色的才能与这般艳丽的景象共存,最后用了一抹海棠红,点在娇唇的正中间,衬得冯清月本就娇妍的脸更是大放光彩。
冯清月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她放下镜子,正准备夸赞红蕊两句,丁香突然进来了。
没等她露出不悦的神情,丁香急忙递过来一个信封,说是刚刚门房差人送过来的,老爷给冯清月的家信。
她说的老爷是冯清月的父亲,度支员外郎冯远嶂。
红蕊看了她一眼,接过来递给冯清月,冯清月垂下眸子看着手中的信,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眼睛中的情绪,半晌,她轻嗤了一声,动手拆信。
丁香将信送到后并没有离去,她小心地四处张望,不动声色地将整间屋子的布置摆设收入眼中,面色恭谨如常,眼底闪过一丝暗藏的妒恨。
她本是冯清月嫡母身边的婢女,后来被冯清月嫡母指给了冯清月,跟随冯清月一起来到了这个别院。
出门前一晚,大娘子特意把她唤了过去,说在所有婢女中她最疼的就是她丁香,又说摄政王容貌俊雅权势滔天,只要能获得他一星半点儿的宠爱,这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她心里暗暗存了些野望,只等在这别院里立住脚后施展。
不曾想冯清月往日看着老实沉闷,竟也是个鬼精的,自来到这别院后,很快就找到由头把她打发去做些杂事,平日里无吩咐根本不让她进正房。
她在冯府好歹是一等丫鬟,现下竟沦落到跟一群婆子们一起做杂事......
冯清月没有错过丁香眼底深藏的情绪,却也懒得计较,她看了红蕊一眼,红蕊会意地把丁香‘请’了出去。
“你知道父亲来信所为何事吗?”冯清月语气平淡。
红蕊摇摇头,轻声嘟囔道:“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冯清月笑了一下:“也算不得什么坏事。他在信里斥责了我一番,怪我入别院三年肚子里都没动静,把冯家的脸都丢尽了。又怪我空霸占着摄政王,还不能帮家里谋取点利益,着实无用。”
“真是笑话,他把我送给人当外室时不嫌丢人,现在倒嫌我这个苦主丢人了。”
冯枝枝脸上笑意不减:“红蕊你瞧瞧,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父亲,整天盯着女儿的肚皮,想要靠卖女儿获得荣华富贵。”
说罢,她从妆台前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墙边,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信放到烛火上点燃。
不断闪烁着的火苗快速地吞噬着纸张,不一会儿只余下一堆灰烬。
*
午后,阳光透过银杏树金黄的叶子洒到了庭院的地上。
细碎的光照在人身上,不是很晒,却很是温暖。
冯清月在用罢饭后,让人从东厢房里把那把黄花梨雕蝴蝶的躺椅搬了出来,又放了院子里的仆下们半日闲,让他们到外面做活,只留下红蕊一人在旁边陪着她。
人渐渐出去后,院子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鸟叫声和树叶落下的声音。
冯清月斜倚在躺椅上随意地翻着话本子,红蕊进屋给她拿薄毯子,恍惚中她仿佛回到了她还在冯府时少有的轻松时刻。
秋日午后,院子里的几个婆子们都躲懒,缩在屋子里不出来,还这个偏僻的小院一个清净。
若是阳光正好温度合宜,阿娘就会从屋里出来,搬把椅子在树下一针一线地做着绣活,她和红蕊在旁边追逐嬉闹,也不用担心婆子们的管教。
等到玩的精疲力尽,阿娘就把她俩都抱到躺椅上,一张薄毯裹住,两人就会在温暖的阳光中酣酣睡去,醒来时早已到了床上。
许是阳光太温暖,冯清月很快睡了过去。
红蕊出来的时候冯清月手里的话本子正要掉不掉地挂在躺椅的边缘,她轻手轻脚地把话本子收好,给冯清月盖上了毯子。
冯清月又做梦了,她隐约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梦里大约是去岁时候的事。
冯清月二哥在街头与人争执把人打伤了,人家拒绝和解,要让她二哥进牢里反省,冯父写信求到她这里,让她求岑闵帮忙摆平这事。
说是‘求’,其实就是拿她阿娘威胁她。
以前在冯府的时候,张姨娘没少欺负冯清月娘俩,冯清月二哥又是一个整天胡行乱闹到处惹事的纨绔子弟,虽是血脉至亲,但他们从来都没把冯清月和她阿娘当家人看待。
冯清月是一点也不想为了他去求岑闵。
但冯父在信里面说,如果冯清月不去求岑闵,他就把她阿娘送到家庙里去。
家庙苦寒,她实在不忍阿娘去那里受罪,就鼓起勇气去求岑闵。
虽然她清楚岑闵不会管她家的事,但还是难免报了一丝隐约的希望。
果不其然,岑闵拒绝了她。
不对,其实也不能算是拒绝了她,毕竟冯清月这边话音刚落,岑闵那边就直接冷着脸走了,一句话都没跟冯清月说......
“阿娘!”冯清月突然醒过来,直起身来轻轻地喘着气。
红蕊听到声音急忙从屋子里跑出来,冯清月看见红蕊着急忙慌的脸,缓缓扯出一抹笑,“没事没事,我不过是做了个梦,梦到阿娘了。”
岑闵虽然没有把她二哥弄出来,却不知跟她父亲说了些什么,让她阿娘得以好好地待在冯府,还换了个稍大些的院子。
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了。
*
夕阳逐渐染红了屋瓦,冯清月叫人摆了饭。
红蕊有些忐忑地问:“姑娘,咱不等王爷了吗?”
“王爷今天不会来的。”
冯清月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看红蕊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她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呀,王爷最近事忙,怎么可能天天来。”
岑闵走的时候说了那样的话,估计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在别院里见不到他了。
“冯清月!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再使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
岑闵满含着怒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大步走了进来,随意地一指,让红蕊出去。
红蕊紧张地看向冯清月,犹犹豫豫地没有动。
岑闵见状嗤笑一声,大步走向前,一手拽住冯清月的手腕,扯着她就往外走。
红蕊担忧着要跟上来,冯清月慌乱中扭头看了她一眼,示意自己没事,让红蕊不要过来。
岑闵把冯清月甩到床上,自己转身关上了门,一句话也不说,面色阴郁地盯着冯清月,脸黑的不像话。
冯清月实在不知自己是怎么惹到他了。
她捋了捋在挣扎中散落下来的杂乱发丝,又整了整衣襟,挺直腰背,静静地看向岑闵,等待他的审判。
岑闵看着冯清月莹洁透亮黑白分明的眸子,怒气越发炽烈,她总是这样,满心算计却又状似无辜。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屋内气氛仿佛冻结成冰。
良久,岑闵半压着怒气开口:“你们冯家是看我府上有你一个外室还不够?你回去替我问问你爹,他冯远嶂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三番两次给我送女人?”
冯清月一惊,下意识地问道:“王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爹他怎......”说着,她突然想起早上那封信,眉头猛地一跳,止住了话语。
她低下头不再声辩,一股股厌烦的情绪涌上心头,难以抑制。
岑闵见冯清月话说到一半就不再继续,低着头沉闷愁郁的样子,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快得还未察觉便已经消逝。
他暗暗地想,冯清月惯会用这些手段,要不然梦里的自己怎会......
果真,对待这种女人就不能稍给些好颜色,不然她的胃口会越来越大。
冯清月现在竟敢跟她爹一起把手伸到他后院里了。
也不想想她配吗?
岑闵开口讽刺道:“不过是个只有一张脸还看得过去的东西,还妄想着学人家争宠。”
“怎么?你娘除了教你绣花,也教你争宠了?”
冯清月浑身血冷了几分。
说她可以,不能说她阿娘。
阿娘什么都没做错。
她只是因为有一手好绣艺,就被冯清月的爹给强纳进府,霸占她绣品牟利不说,还将她一辈子困在后院。
想到这里,冯清月心中不自觉地产生浓厚恨意,指甲在手心折断,洇出点点血液,她一向怕疼,此刻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继续用力攥着手指。
岑闵见冯清月一直不吭声,怒气越来越盛,也越来越不耐烦,又嗤道:“冯清月,你要是安分守己,别院就还有你一口饭吃,要是再跟我耍心眼——”他声音阴沉下来,“你们父女两个不会想知道惹怒我的下场的。”
他面无表情看了冯清月一眼,准备拂袖走人,冯清月却慢慢抬起了头。
她饱含怒气的眸子异常明亮,透出与往日不同的勃勃生机,岑闵莫名心惊。
他看到她手上的伤,有几分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苦肉计这招对他没用。
少顷,冯清月开口了:“王爷,我若是跟您说,不是我出主意让我父亲送人给您的,想来您也不信。”
岑闵抱着手臂,冷眼瞧着冯清月,看她还能唱出什么花样。
冯清月手心里的血缓缓往下滴落,将她来不及换下的外衫染上星星点点的红斑。
她无动于衷,声音平静的继续说着:“既是如此,我也不想再辩解什么。我乃卑贱之人,不配继续待在您身边,只求您能让人放了我母女二人的籍契。”
“若您开恩,我择日便和我阿娘启程回宣城,余生决不再踏入上京!”
她姿态端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清晰,脸上神色在不断闪烁的烛火下显得肃然无比。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屋外的风声在呼呼地响着,屋内落针可闻。
冯清月头上的琉璃簪突然顺着散落的发丝摔落到地上,在一片寂静之下,显得犹为震耳。
清脆的碎裂声拨动了凝滞住的空气。
岑闵不再看还跪在地上的冯清月,他转身就走,迈出房门的一刹那微微侧脸,冷声传来一句话。
“既还是不思悔改,就好好待在这院子里反省吧,想明白前一步也不许出这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