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饼而食

    最初,雪花纷纷扬扬,如柳絮般铺天盖地袭来,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天空中的雪花逐渐变得轻盈,缓缓飘落。

    姜不游离开西宫,从九龙门走出去,一路奔向皇城口。

    远远地,似秋日芦苇飘洒出绒毛般的漫雪中,伫立着穿着盔甲的任风言。

    这个奇女子,与羽林军一道站在风雪中,丝毫没有违和感,更没有一丝的懈怠,如同战场上的将军,像极了传说中的上古战神。

    地面浅浅地积了一层薄雪,北方的雪如沙,不如南方来得湿润,姜不游的脚步声擦着雪花发出独特的声响。

    “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以为你们母子之间还有很多话聊,毕竟养育了你近二十年。”任风言料到他不会杀樊雨,也知晓他心中的苦闷。

    当恩惠与仇恨同时降落在身上,孰轻孰重,如何分别?

    姜不游不清楚,任风言也无法替他做选择。

    姜不游将匕首调转了方向,刀柄朝着自己,递了过去。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任风言接过匕首,眼睛直视前方,京城内万家灯火还未熄灭,丝毫不输今日的城市,这些府中染着的不是蜡烛,而是民脂民膏。

    “养育之恩,不得不还,杀母之仇,不得不报。一生,一死,无从选择。如果是我,那就让她活着,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了此残生。”

    任风言看向姜不游,她猜,他一定也是这么做的。

    “我让她住到永巷去了,那里有着昔日被她折磨过的人,也好让她知晓,这么多年,她给旁人带来的痛苦。”

    姜不游的神情带着忧伤。

    “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你若是念及母子之情,把她接回东河也未尝不可,何必留在宫中。”

    姜不游眼神有些闪躲,任风言看出了他的心思:“你是怕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就会不由自主地原谅她吧。”

    他的一个弱点,便是心软。

    虽不是对任何人,但若是此人有恩于他,便足以让他记挂在心上。

    姜不游被戳破了心事,倒是舒了一口气,他上前一步,与任风言并肩站在墙头,遥望远方。

    “我生母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明知故问。上次来的时候,姜盛告诉我的。”

    姜不游苦笑了声,“他才不会告诉你,你定是自己查的。不过,他给你提供了线索吧。”

    “我那时不知道是你,却一直对东河王耿耿于怀,可能是你没能经过颍川,没能让我打劫一场吧。我查出了些端倪,也是出于好奇,但更多的,是因为梁家伯父。我阿姊还好吗?”

    姜不游转头看向她,刚好碰上了任风言的目光,那目光中含着温情与关怀。

    “你都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姜不游想不明白,为什么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猜的,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一点,梁家伯父就是梁美人的兄长,当年梁美人去后,梁家差点被樊家倾覆,是我父亲任训出面保了下来,为此,他自请去羌地驻守。我父亲就是这样,丝毫不顾家中老小,为了心中的正义,为了礼法,为了大兴的江山,独自去了西域,后来,又把我的兄长们带了出去。你一定在好奇,为什么我丝毫不关心在桂郡的他们,起义之后,一封书信都未曾寄给过他们吧。”

    任风言抬头瞧了姜不游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我知道,虽然金州、义州如今兵戎相见、打得热火朝天,可你已知晓自己的身世,即便不去相认,也会暗中保护他们。可他们如果和我沾染上,便是反贼,是反大兴的草寇。为此,我只能切断与他们的往来。任华,我的阿姊,她腹中的孩子,在这个夏天便要出生了吧。”

    姜不游转身,柔声道:“都好,他们一切都好。你莫要太记挂,过了今晚,你就不是草寇,更不是反贼,任家,会沉冤昭雪的。”

    “是啊。今晚,只能赢,不能输。”任风言目光如炬,死死地盯住前方。突然,她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姜不游,说起来你可得谢谢我父亲,若是没有他,梁家怕是被樊家以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了。如今我父亲不在了,不过我在,你要谢我!”

    姜不游看着任风言的一脸坏笑,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回道:“你要什么,我能办到的,都依你,我的一切,都归你。”

    这一句,却让任风言有些不好意思,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热热的,明明气温在不断下降,却还是感到周遭的温度在直线上升。

    “我……我还没想好。对,还没想好,到时候告诉你。”

    任风言移开目光,不敢去看姜不游的眼睛,那目光太过炽热,让她的心跳快了几分。

    “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为了缓解尴尬,姜不游提议要讲述一段无关紧要却让他记到了如今的往事。

    十岁那年的大朝会,他从封地归来,一路奔向洛阳,本想着能与母亲团聚,却被告知只能在宴会上相见。

    他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磬声响起,昭示着宴会开席。管弦丝竹悦耳,却丝毫入不了他的心,宴会上,他的座位被故意排到了末尾,他只能隔着帘子远远地瞧着樊雨。

    东河王,人人都说是宫变失败的弃子。

    而那时候姜不游认为,他和樊雨都无心这个皇位,他们是被逼着分离,每日都在挣扎着活着。

    舞姬在殿内轻展自己曼妙的身姿,可这一切在姜不游眼中都是累赘,每一次水袖舞起时,都将他的视线无情地遮挡住。

    孩子对母亲的向往,一年只有这么一回。

    那些侍者更是变本加厉,不仅将座位排在了末端,还故意在上菜时洒到他的身上,给他的饭菜都未上齐。

    樊雨每年都不希望他来,因为她知道,他来了,自己也没有能力保护他,更多的是他人的嘲讽,嘲讽他们母子异想天开。

    可是,他们从没有想过夺那个皇位。

    姜不游对这些待遇早已司空见惯,他饿了,便从怀中摸出一个饼饵,那是樊雨会做的饼饵,教给了小厨房的厨娘,又派着这个厨娘跟去了东河。

    可当姜不游正准备要吃时,侍者从中作梗,故意碰掉了他手中的饼饵,那块饼因为天冷已经冻硬,掉在地上也未散开,而是滚到了旁边一位大臣的腿边。

    那位大臣的头发有些花白,他感受到了腿边有东西滚来,转头看了那枚饼饵一眼。突然,他像是不可置信那般,又看了看饼饵,愣在了原地良久。

    “谒者,谒者!”

    在姜不游的呼唤声中,那臣子突然抬起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下筷子,转过身子,恭敬地以头抢地,朝着姜不游行了大礼。

    “东河王,小人失态了。”

    姜不游有些吃惊,默默地身子往后靠了靠。

    他很久,没有在洛阳城内受到大臣这样正式的行礼了。

    姜不游指了指地上的饵饼,小声道:“这块饼,是我的。可以还给我吗?”

    那谒者连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将地上的饼饵捡起来,双手向上,恭敬地递给姜不游。

    “大王,请。”

    姜不游见他看见这饼便要流泪,以为是与自己的母亲樊雨相识,便问道:“谒者可是之前在长吉宫?不过我也未曾见过你。”

    那名谒者笑道:“回大王。非也,小人在中书令处,不在中宫。”

    “可为什么你看见这个饼,这么震惊?这是我母亲会做的吃食。”

    那名谒者抬头,许是知道了什么,笑道:“是吗?那大王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

    姜不游的心中十分好奇,他忍不住猜想此人与樊雨的关系,这个饼,除了樊雨,他未曾在别处尝到过。

    难道樊雨进宫前,与此人有过一段情缘?

    才十岁的姜不游正在浮想联翩中。

    “此饼饵,小人的妹妹会做。说起来,她原是先帝的梁美人,只是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那名谒者神情有些黯然。

    原来如此,姜不游这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那名梁美人定是与樊雨交好,才从中学会了饼饵的做法。

    “既如此,想必谒者对这饼饵也甚是想念。”姜不游接过饼后,用力掰成了两半,递了过去,“你我二人分而食之,可好?”

    那谒者抬头,一脸吃惊的表情,挥手道:“不敢不敢,大王,小人怎敢吃大王唯一的饼。”

    姜不游有些尴尬,“你怎知我只有这一个?”

    那名谒者笑道:“大王若是还有,何必追着这个掉落在地上的饼,想必是最后一个了。既是最后一个,小人怎好分去半个。”

    谒者虽是这么说,但姜不游却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渴望。

    他的妹妹不在了,这个饼,会不会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了。

    想到这,他故意道:“大胆,我赏给你,你还不要,是不是嫌它在地上滚了一圈,已经脏了,故而推辞?”

    谒者低头行礼:“大王明鉴,绝无此事。”

    “那便收下吧。”

    “小人,谢大王。”

    那晚,虽然他未能好好地与樊雨团聚,却得到了梁松分给他的食物;那晚,饼饵虽然只吃了一半,可他却十分得意,有一个人,如此敬重他。

    而梁松,透过手中的饼,几次三番抬头窥视姜不游。

    因为那张脸,与自己的妹妹有几分相似。

    若是自己的妹妹没有难产,想必小皇子也已经十岁了,正是这个年纪,正是这般大小。

    他也能像如此这般,与自己的外甥分着饼饵。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你来了。”

    樊雨瘫坐在地上,即使背对着身子,她也能听出脚步声的主人。

    “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下场。”

    姜盛的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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