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与喧嚣终将落幕。
傩舞毕,傩戏罢,夜已深,人四散,灯火熄。
卿月与温瑜也回到了他们的雪山小屋。
曲终人散,当旁边的人纷纷离去,热闹褪散,天地又复归无边寂静与黑暗时,卿月又觉得自己仿佛被空旷的天地吞噬,心情不免有些低落。
可在牵着温瑜腾云之时,她又忽而庆幸,还好这无边的天地间有他,自此她便不会再觉得孤单。无论去到哪里,雪山的小屋都会等待他们归来。
原来,这便是家吗?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温瑜所说的家的含义。
她忽地很想立即回到小屋,然后飞奔到自己的床上,抱着枕头嗅一口家的气味。温馨舒适,恰如夜间柔和的烛光,明暗与温度都刚刚好,刚刚好为夜间的人照亮世界,也刚刚好为靠近的人提供温暖掌心的温度。
无尽的黑暗中,无需特意辨别,卿月便能一眼看见小屋。温瑜在庭院放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纵使在深夜他们也能轻松找到归途,永远不会迷路。
在庭院分别的时刻,温瑜乍然抓住已经背身离去的卿月衣角,她回过身望着他道:
“怎么了吗?”
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没事。你今晚还要听故事吗?”
温瑜很快恢复到正常的神态,再瞧不出半分异常。
“不了。累了一天,夜也深了,你好好休息吧。明早见!”
“嗯,明早见。”
目送着女孩回屋,温瑜却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
待对面点亮的灯火再次被吹灭的时候,屋子里再没传出动静。他想,女孩应当已经睡下,今夜或许有个好梦。
或许,梦境中,也会有今日为她跳丸飞剑的人。
将眷恋的目光收回,温瑜再次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屋,想将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记在脑海里,日后,也可反复品味。
睡意全无,他便在小屋为她收拾以后下山可能需要的东西。收拾完后,又伏在案头,将她平日不懂之处全在简牍上一一批注出来,又补上许多他觉得她可能需要的东西。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将她的衣衫平日里容易磨损到的地方再用针线加固一番。
夜色就在他独自的忙碌中悄然褪去。
翌日。
当卿月醒来像往常一样推开门后,却没在庭院中看到温瑜的身影。瞧见他房门紧闭,便暗自忖度是昨日累到了,还没醒来,就没去打扰。
想起昨日尚未看完的书,她便踱步至书房,准备趁温瑜醒来前将书看完。他平日里已经够累了,卿月不想让他再多加操心。
怎料却在书房发现了睡着的温瑜,旁边除了累积了一堆她平日里用到的简册外,还多了几卷旋风装的书册。轻手轻脚地走近翻开来看,只见里面全是温瑜的手迹,笔墨未干,料想应全是昨晚写的。纵然如此,也是字迹清晰,毫无潦草之笔。
卿月把书放下,在书案对面坐下,俯身趴在案头,细细看着温瑜的睡颜。如今,他在小屋已不再戴着面具。
好像每一次都是自己比他更早睡更晚起,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睡着的他,忍不住细细打量,在脑海一笔一划地勾勒他的眉眼。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和煦的日光从窗外探头凑近,在他白皙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暖光,更显温和。
卿月就在这样的静谧温馨中缓缓睡去,徒留屋外的檐铃还在风过时轻鸣。
再次醒来后,卿月睁眼就看到温瑜正带着温和的笑意坐在对面看着自己。
原来,不知何时,偷看对方睡觉的人已经从她变成了他。
好像他们,永远会做出与对方相同的行为,默然诉说无言的默契。
“醒了?”
温瑜温和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卿月感觉有微风随着他的声音轻轻吹着自己的耳朵,轻微发痒,便低头轻嗯了一声作答。
相对无言。
不知沉默了多久,温瑜终于开口缓缓道:
“我在这也待了很久——”
“你要走了吗?”
听到这句话,卿月止不住地反问,顾不得理清方才萦绕心头的那些莫名情愫,初醒喑哑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害怕的颤抖。她早已习惯了有他陪在身边,也不敢想象再回到从前、终日在雪地里孤寂茫然、彷徨徘徊的日子。从前的她尚且可以忍受,而拥有过他的陪伴的卿月却再难承受。
“如今的你,已经可以在山下的世界保护好自己——”
“没有的没有的!”
卿月急着反驳道。
四处张望,她想找尽一切可以留下他的理由,颤抖的指尖忽而触碰到书案上的简册,便立即抓起它置于温瑜眼前。
“你看你看,我这卷书还没看完,还需要你来教我!”
她哽咽着反驳,也不管这个理由有多蹩脚、多荒谬。
毕竟她只想告诉他,她不愿意与他分开。
“抱歉,我必须离开了。”
温瑜温暖的掌心抚摸着她的脸颊,拇指轻轻擦拭,指尖湿润。不知何时,卿月已泪流满面。
“我不走了!我不下山了!我们就待在这,待在小屋,好吗?”
卿月语带祈求,激烈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仿佛已失去所有力气。
“对不起。”
他亦满是不舍。可是不能了,他不能再不管不顾地留在这了。
“这一次回去,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等下次再见,我就可以做只陪在你身边的温瑜。还要请你,留一个位置等我,好吗?”
脑子里在叫嚣着不管不顾地将他留下,理智却告诉她不能。卿月好想好想自私而又贪心地将他留下,她不去山下,他也不再回去,就他们两个人,一直留在这。贪婪的欲念在心中肆意滋长,她又跟之前一样在想着若是凭借自己的修为也可以强行地将他永远困在这。
可是她不能,不能这样做。就像温瑜会选择放手让她下山,卿月也会选择放他离开。因为太过在意,所以纵使在私念的引诱之下她还是选择了放手,放任对方自由,永远不让自己的意愿越过对方的意愿,永远尊重。此刻她若强行困住他,又与温瑜当初想让自己留在昆仑的雪山上有何异。
“好,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
她只能哽咽着允许,求一个日后再见。
“那我也会一直找你,直到回到你身边。”
气氛在此刻复归沉默,离别已宣告到来,然而他们却又不知该如何告别,是边说着常用的辞别语边抱拳行礼,然后转身离去,带着不带走一片云彩的从容吗?
可那样的离去似乎太过古板而又僵化,离去的人需要狠心无视背后灼灼的目光,一步步走远;留下的人需要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离去,被迫一步步地接受现实的形单影只。
于是,离别变得太过艰难。
舍不得,却又不敢对视,害怕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便再也无法克制情绪的倾泻,泪水夺眶而出。
只能默默低着头,在心里感受随沉闷空气流动的时间,就像死囚等待铡刀的落下。
害怕到来,但结局已定。
良久,还是温瑜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简册上你不懂的地方,我都在旁边做了批注,日后你若是翻看也方便。”
“嗯。”
“这旋风装的书册你出门携带也方便些,我在里面写了些你日常可能需要的内容。山下各地的大致风貌,衣食住行的选择,还有日常与人交往可能需要注意的问题,这里面都有。你随时可以翻看。”
“嗯”
“你那几件衣衫容易磨破的地方我都用针线加固了一番,日后你也不需要因此而放不开手脚。若还是坏了,山下有裁缝铺,可以付钱找他们缝补。你别自己去缝,容易扎到手。山下也有很多成衣铺子,你也可以去那买些自己喜欢的衣服,若是不合身,也可以跟掌柜的说,让他们改改。若是他们不愿意,你也可以去裁缝铺改。衣服要合身,穿着才舒服。”
“嗯。”
“人间行走处处需要钱财,书册里我也记了一些你可以用来赚钱的方法。找灵石灵药这些对你来说应当比较容易,你可以拿去当铺典当换钱,现今世道,这些东西也都好卖。”
“嗯。”
“日后别在风餐露宿的,出门在外要记得住客栈,有个落脚的地方会舒服一些。山上严寒,没有食材,你到了山下一定要试试那里的食物。我知道你确实不需要依靠饮食生活,但食物除了果腹以维持生存以外,它们的味道也能给人享受。若是哪日心情不好,就可以试试吃些东西。”
“嗯。”
……
温瑜絮絮叨叨嘱托,卿月就默默应声听着,再在他说完以后轻嗯一声回答,仿佛不愿惊扰他的声音。她只想,再多听一会。
风声呜咽,也不知是在哀叹谁的伤悲。
“我用蛇巫山的树枝雕了一只木簪,放在你床头,要不要去看看?”
“好。”
卿月哽咽着回答。
她知道,温瑜这是在支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而这句话就是告别。
控制着在眼眶打转已久的眼泪,她背身离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的执意坠落。
今日的门槛好高,要很用力抬高脚步才能迈出。
刚抬脚迈进房间门口,她便忍不住跑到床脚蹲着哭泣,伏在膝头,蜷成一团,任凭眼泪横流。
她知道,温瑜已经离开了。纵使此刻跑出去,也再见不到他了。
离别总是太过难堪,他选择将她支走。让留下的人先行离开,离开的人目送留下的人背影离去。
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意义,唯有触景伤情。
就让小屋维持着原样,再次等着他们的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