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它取名阿青,阿青听到自己名字后,高兴地把我窜上背,屁颠屁颠地带着我翻山越岭。
这一片群山连绵溪水潺潺,庄稼遍地,村民们看着也比别的地儿富裕。
如此富庶景象,只有靠近天子脚下的郡县才可能有。
我暂时落脚在一处山沟里。
这地方还是阿青选的。
阿青走路快而稳,像母亲给孩子晃睡篮,我伏在他背上睡了过去。
迷糊之际,突然感觉有东西落在脸上,痒痒的。
我伸手去拂,竟是一片桃花花瓣。
睁眼一看,眼前落英缤纷,粉雪飞舞。
阿青有意在这里停留,等我醒过来。
我怔怔望着延绵不绝的桃花林,不知怎的想起和顾长侯站在断影上看朝霞的那天。
今日的桃花和那日的朝霞,都一样美得让人失神。
拔出别在腰间的断影,轻轻抚摸,它忽然嗡鸣一声,异常激动欣喜。
真是奇怪,断影向来只有在它的主人面前才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我抚上剑身,撇起嘴角:“断影,我不是他,你认错人了。”
阿青鼻子里秃噜了一声。
它好像很喜欢这里,我摸摸它的后颈的毛发:“真是个脾气古怪的小怪驴。你很喜欢这里是吗?那我们待久一点。”
附近有个村落叫桃花沟,几十户人家以耕种猎鱼维生。
我便以上京寻亲为由,给了一个农妇几钱银子,暂住她家。
农妇姓吴,嘴角一颗黑痦子,谈话很是热情,嘱咐我别客气,只管叫她吴大娘。
我时常带着阿青到桃林内看落花,偶尔遇到桃花沟里的村民上前闲聊,便应承几句。
桃花沟里不常有外人造访,村民们对我很是欢迎。
问我从哪里来,家乡有什么新鲜事。
我只好将泗水城里听到的故事拿来搪塞。
这天傍晚回到吴大娘家中时,院子里堆满了绫罗绸缎大小礼箱。
吴大娘一见到我,便冲出来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道:“哎呦,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你住在我们家这些天,也不知道是谁传的消息,说我有个天仙似的远房表妹过来投靠。”
村人告诉过我吴大娘是桃花沟里的红娘,农闲时最爱给人说亲。
“十里八乡的乡绅富户都来跟我打听你,你看,送来的礼都堆到门口去啦!”
她说着说着压低声音:“姑娘,你和大娘老实交代一句,你在京城真的有个舅舅吗?”
“我见你每天不慌不忙地去附近转悠,也不见外头有谁过来寻你。”吴大娘表面看着豪爽大方,心思倒是十分细腻。
“你若信得过我,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往后你就是我如假包换的远房亲表妹,我指定给你说户好人家!”
我本无意在桃花沟长住,只是整天陪阿青赏花,与吴大娘一家同吃同住,日子逍遥快活,久到竟忘了时间。
吴大娘见我不说话,以为我被戳中心事:“日子还长,姑娘你慢慢想。人生大事,也马虎不得,想通了就来和大娘说!”
然后她颇有眼色地捡起地上的柳条去追胡闹的儿子,假装怒气冲冲地跑开:“天杀的,好端端的你扒这母鸡的鸡毛作甚!我看你是皮痒了欠收拾!”
我知道她这是怕我脸皮薄尴尬,特意找了个借口走开。
无奈叹气摇头。
阿青顶着幽怨的眼神走近我,用脑袋不断地蹭我掌心。
每天出门前,它都是这样过来可怜兮兮地蹭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
“怎么这个时间想出去?”
我牵着它往院子外走,路过大门的时候阿青毛手毛脚地踹倒了一片篱笆,鼻子里哼哼地喷着气。
“阿青!”
细竹篱笆倒了一大截,底下窝蛋的几只母鸡受惊飞起,踩在那几个箱子上,留下黑漆漆的爪印。
唉…罢了,回来再收拾吧。
阿青驮着我走到桃林,月色下,花瓣纯洁空灵。
淌过潺潺溪水,听流水叮叮咚咚地冲刷卵石。
走过蜿蜒山路,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隐隐出现在眼前。
诶?
皇城?
“阿青!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青见我反应过来,撒开腿就开始狂奔。
*
坚硬的蹄子蹬在硬石之上,咯噔咯噔地响,明明是头小青驴,疾速跑起来却让人如驰于马背之上,睥睨群雄。
阿青不停不歇地连跑了几个时辰,停下来时,大气都不喘一下。
凡间的驴,都这么浑身是劲儿的吗?
我趴在阿青脖子上,拇指轻轻顺着它耳周的绒毛:“脾气古怪的小毛驴。”
指尖毛茸茸的,我低声自言自语:“阿青,你知道吗。”
“从前我夫君生气的时候,气鼓鼓的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也和你一样是个驴脾气。”
“哪里像个百来岁的修士,分明是个小破孩。”
阿青悻悻地吐两口粗气,我居然从中听出来尴尬的情绪。
寂静空山里,蝙蝠振翅飞过。
阿青突然竖起耳朵。
远远的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我双腿一夹,阿青像离弦之箭一样跑出破风声。
密林掩盖的山路里,身着紫衣的少女踉踉跄跄地往外跑,脸上满是惊恐。
身后几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提着刀剑在追赶:“麻溜点跟上!让她跑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哥!怕什么,咱们哥几个还能让个小娘儿们从手里逃了不成!”
“嘿!我还没尝过正经大户小姐的滋味呐!”
我邹起眉头,跃身飞至少女身旁,接住她被石子绊倒的柔软身躯。
她泪眼汪汪,浑身都在发抖,抬头对上我的脸,眼中燃起的希望顿时熄灭。
少女一把推开我,低声喊道:“快跑!别被他们发现你!”
我把她扶到树下,转身抽出刻霄剑。
只听那几个恶徒嗷叫起来:“艹他大爷的,哪里来的疯驴!”
定睛一看,阿青已经将几人绊倒在地,驴蹄高高抬起重重落下,狠狠踢了那位大哥的脑袋。
“阿青,让开!”
说话之间,我提起刻霄用力一挥,淡红的剑气把几人打昏过去。
我用树藤把几人结结实实地绑起来,拖在阿青后面。
又去检查紫衣少女的情况,她灰头土脸,衣裳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只是被刀剑割破了几处,多少受了些皮肉伤。
“走吧,我送你去城里的医馆。”
我扶起她,“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被歹人追杀?”
少女刚才目瞪口呆地看完一人一驴暴打歹徒的全程,瑟缩得像个小兔子。
“多…多谢侠女相救,我叫谢…谢璃… ”
我把她放到阿青背上,阿青不自在地抖擞了两下,极不情愿的样子。
“阿青,别闹!”
谢璃对这头驴也充满了感激,连忙替它解围:“侠女的驴也是个有秉性的,不同凡响!”
“我叫李念。”不知为何,被叫侠女总感觉怪怪的。
“我还是下来和您一起走吧,我没事的。”
她脸色苍白,刚受过惊吓,身上又有伤,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走得了这百几十里路。
我略加思索,背对着她:“那上来吧,我背你走。”
话音刚落,阿青快步跑了起来,吓得谢璃紧紧抓着它的脖子不敢撒手。
*
进城时天色刚明。
天子脚下,繁华迷人眼,街上已经陆续有商贩开始摆摊。
医馆门前,谢璃从阿青身上下来,心虚地把手上薅下来的驴毛蹭掉。
我瞥到她的小动作,看到阿青后颈被薅秃的一小块,又心疼又好笑地凑到它耳朵旁。
“犟驴!何必呢,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阿青像听懂了似的,低下头看地面。
我把它拴在门前,扶着谢璃刚进医馆,就有个手脚勤快的药童过来安排我们就坐等候。
不一会儿,大夫从里间走出来,他虽两鬓花白,却眼神清明健步如飞。
老大夫隔着帕子给谢璃诊了脉,略瞄一下伤口,便道:“无碍,吃两副药就好了。”
他看得随意,我不由得皱着眉头。
“她受的是外伤,怎么开内服的药?”
老大夫抬起眼皮看我,脸色微愠,很不满自己的权威被一个门外汉挑战。
“她脉象平稳,并无大碍。老朽行医数十年,心中有把握。”
“若脱了衣服细细查看伤口,我遭得住,这小姑娘可未必遭得住。”他意有所指,说完鼻子还特意哼一声。
谢璃双脸通红,把老大夫的话当圣旨似的,小鸡啄米般点头答是。
凡间看重男女大防,不同于整天喊打喊杀的修士,女子对于男子的接触明显有所抗拒。
老大夫虽然看着嘴上不饶人,可句句点到即止,我连回道:“抱歉,晚辈无意冒犯。”
谢璃请药童回家报信,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蹄声咯咯哒哒地响彻长街,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口,车上挂着两盏灯笼,上面大大的“谢府”两个字。
原来谢璃是京中谢国公府家中独女。
护国公年迈,家中仅有一子一女。
儿子谢珩年纪轻轻就被封为骁勇大将军,极受皇帝重视,这在朝中乃是独一份。
不少勋贵人家挤破脑袋想把女儿嫁进谢家,可谢珩常年征战沙场,跟个鬼面罗刹一样从不给好脸色,硬生生逼退了满京城萌动的春心。
以至于他如今已二十五,却还未曾娶妻。
谢璃是国公夫妇俩老来得女的掌上明珠,比谢珩小了一轮。
她自小被宠在手心,加上谢国公夫妇年迈,常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以至于谢璃虽生在侯门绣户,却比京城里任何一个小姐姑娘都要淘气。
她在城外踏青游玩,谎称去看垂钓,结果三两下就跑不见了人影。
跟随的侍卫奴仆起初以为小姐一时兴起,也没太在意。
结果暮色渐浓,也没见小姐归来,顿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赶紧回府禀报。
昨夜谢府上下几百号人快把城里城外掀翻了。
随身服侍的几个奴仆浑身发抖地在谢府院子里跪了一夜,心如死灰地等候悬在头上的刀落。
医馆门外响起重重的马蹄铁声,似是有人单骑前来。
谢璃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从头到脚打了个冷颤,畏畏缩缩地躲在我身后。
她欲哭无泪地小声蛐蛐:“怎么..是兄长过来接我?”
“别怕。”
我扶着假装连路都走不直的谢璃朝门口走去。
只见油光水亮的黢黑马背之上,身材魁梧的男子一身黑色劲装,脸上线条如刀削斧凿极尽锋利,高挺的眉框之下,深邃的眼眸里闪着寒光,不怒自威。
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之上,转头瞥向冒冒失失彻夜不回的幼妹,冷冷地吩咐身后的人:“还不快扶小姐上马车?”
谢璃听到她大哥冷如冰霜的语调,意识到大事不妙,心一横,直挺挺地装死晕过去。
贴身伺候的奴婢要从我怀里接过她,谢璃却牢牢地扒拉着我不肯撒手,闭着眼在我怀里嘤嘤嘤地小声呢喃:“念姐姐救我。”
看着如临大敌的谢璃,我无奈摇头,吩咐阿青跟在一旁,便同她一起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