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国公府,国公夫妇俩远远地就站在门口焦急地朝马车张望。
谢璃见到爹娘,马上扑过去可怜巴巴地诉委屈,说如何被歹人拐跑,又如何被救。
怕两人不信,还偷偷沾了点唾液抹在眼角。
国公夫妇煎熬了一夜,早上听说找回来了,又气又急。
一见女儿这样,反倒不好责骂,只心疼地摸着她的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欸,璃儿,我与你父亲年迈,诸多事情无法照顾周到,看来之后还是得让你大哥对你多加管束才行。”
谢璃的小脸顿时煞白。
谢夫人又转头向我:“侠女大恩大德,国公府无以为报。”
她不着痕迹地在我脸上打量,随后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巧夺天工的鸽血玉佩塞到我手上。
“这个小玩意儿,还请侠女不要嫌弃。以后若是有谢国公府能使上力的地方,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璃眯着眼盯着鸽血玉佩,眼神在我和谢珩之间来回打转,突然开口:“母亲!念姐姐一个人在外多有不便,何不请她在我们府中暂住,也好让璃儿报答救命之恩。”
她说“一个人”三字时,特意加重了力道。
谢珩眼神微动,抿了抿薄唇没有说话。
谢夫人听言眼眸一亮,拉着我的手就往院子里走。
我被人群簇拥着半推半就地,就这样在谢国公府里住了下来。
国公府上下都恭敬有礼。
老国公和我说话时也是和颜悦色的,丝毫见不到当年战场杀敌的蛮横热血将军的影子。
谢夫人不仅把最大的客房拨给我,还差遣了一大堆丫鬟婆子房前屋后地服侍我,更准备了琳琅满目的头面服饰。
只谢珩确实如传闻那样,整天盯着冰块脸,且对我多有防备。
丫鬟给我梳完妆,对着镜子里的我说:“念姑娘,起初见您只觉得侠女风范十足。”
“没想到换上夫人准备好衣裳首饰后,活脱脱的天娥降世,倒把整个京城的世家小姐都比下去了!”
我望着镜子人,黛眉杏眼,粉面桃腮,戴上精致讲究的珠钗后更显得光辉夺目。
要是顾长侯看到我这个样子,会说些什么呢?
冷不丁冒出来的想法把我自己都惊了。
我笑了笑回她:“可惜了,这些繁复衣裳我穿不惯,我还是换了吧。”
丫鬟着急地刚想劝阻,我已经眼疾手快地开始卸下簪环:“我不用人伺候,你去歇息吧。”
她见拗不过我,欲言又止地退下了。
我在送过来的衣裳中挑了一件月白长裙,从怀里摸出蝴蝶簪子插入发间。
“这样,你就不会认不出我来啦。”
我自言自语道。
*
谢璃总缠着我要学武,可没练几下就开始偷懒耍滑。
我起初摸不着头脑,直到看见谢珩偶尔路过的身影才恍然大悟,小丫头这是那我当挡箭牌呢。
我戳戳她的脑门:“小丫头,鬼机灵。”
她摸着脑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她,便牵着阿青在城中乱逛。
几日没见到阿青,它那双幽怨的眼神越来越像人了。
我双手捧着它的大脸摸了又摸:“别生气啦。”
阿青傲娇地扭过头去。
谢府言行均有规矩,马匹都养在专门的马厩里,阿青也由专人看管,倒不像在桃花沟时整天黏在我身边了。
见它气没消,我又摸着它的鼻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今天便搬出谢府,好不好?”
它居然乖巧地蹭了蹭我的手心。
有时我都忍不住觉得,阿青未免太有灵性了些。
我轻轻敲敲它的头:“古怪的小驴。”
恰巧路过了前几日的医馆,我停了下来,阿青疑惑地看着我。
其实那日之后,我便有意要回来一趟
进出医馆的女病患不少,整个医馆却没有女医,碰上了谢璃这样的情况,明明敷点膏药就能立竿见影,却大费周章地调方开药。
我毕竟是药宗出身。
既然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倒不如呆在医馆,谢府终究是高门大户,讲究深居简出,出入不方便。
那日给谢璃看病的老翁姓华,是这家医馆的主人。
华老听完我想留在医馆里帮忙的提议后,点点头:“若能如此,自然是好的。”
他给我在后院腾了间屋子,一窗之隔,就是特意给阿青留的空地。
我差人去给谢府报了信,谢夫人和谢璃着急忙慌地赶来。
年迈的谢夫人拉着我问是不是下人怠慢,或是府里衣食住行不如意,怎的突然要走。
谢璃急的眼泪直冒,钳着我的另一只手说什么也不肯撒开。
我两手挂人,纯干口燥地解释了半天,她们才放下劝我回府的念头。
住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华老的医术高深莫测,真正是名动京城。
不少王公贵爵前来求治,甚至太医院的院长来与他探讨医术时都毕恭毕敬得像个怕犯错的小徒弟。
但他谁的面子都不给,任谁来求医问药都是一视同仁的排队等候,不因为是达官显贵就能排在贩夫走卒前,不听医嘱的也都一律骂个狗血淋头。
我替他打下手,一顿骂也没挨过,药童们都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不仅岐黄之术了得,还对神鬼道说颇为着迷。
在替他捣药听着他絮絮叨叨时,我顺口接了一句:“华老,那你可听说过换心之术。”
华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追着我问缘由,我只好说是道听途说胡扯的。
凡人少见多怪,总不能告诉他我就是换了别人的心才活下来的。
我在华老的医馆,一呆就是十年。
后来人们都说,华老从前的医馆里招了个心灵手巧的医女,每天天不亮就坐在屋顶上看着东边,下雪的时候就骑着一头大青驴去四处找馄饨摊子,据说还和当朝谢国公家有些渊源。
*
搬到医馆后,谢璃三天两头跑来来找我。
我在后院晒药,她也蹲着扒拉筛子上的黄芪人参酸枣仁等药材,小嘴叭叭儿地讲个不停。
今天说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心机深不可测,明儿说兵部侍郎家的新妇马球功夫一绝,但说得最多的还是谢珩。
“我哥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他对手底下的人可好了。前些日子,陈勇他老婆带着孩子来府上道谢…”
“哦,陈勇就是我哥驻守边疆时手底下的一个小兵头,死在了战场上。”她怕我没听懂,插了一句介绍。
“我们才知道,他担心陈勇走后孤儿寡母受人欺负,一直暗中派人保护陈家。”
“寡妇门前是非多,有人嚼陈嫂子舌根,隔天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人还是在猪圈里醒来的。”
“陈家小子想上学,京中最有名的大儒破例收他为徒,还免去了束脩。都是我哥在背后打点的呢!”
她语气骄傲地说完,等待我的反应。
小丫头之前闯祸了抖成那个样子,我忍不住回道:“你兄长这么温厚重情义,怎么你那时还怕他怕得抖成筛子?”
谢璃脸气得红红的,嘟嘟囔囔的:“我可没说他温厚…再说,那能怪我吗?他整天顶着个死人脸,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知怎的说着说着,这丫头把自己的肝火给说上来了:“凶巴巴的,让我不能碰这个不能玩那个…罚抄还要亲自检查…”
“对啊!我帮他干嘛!活该他孤寡一生,哼!”
然后就气嘟嘟地起身走了。
留下我满脸疑惑,这丫头来干啥的来着?
有时谢珩会亲自来医馆催促谢璃回府,见到我总会没话找话地硬聊两句。
*
夏天转瞬即逝,转眼间就到了天高气爽的金秋时节。
中秋日,谢璃提着两箩筐肥硕的螃蟹和一壶桂花酒兴冲冲地跑到医馆里。
“念姐姐!我跟你说!”
“今天北雍王府家办赏菊会,把全城的公子贵女都叫来了!王爷一时兴起便临时做了个诗会。”
“谁能想到我哥一介武将,竟把满园的状元郎比了下去!”
“痛快!痛快!”
她指指肥到行动不便的螃蟹,和用青玉壶装着的琼液:“喏,这就是头彩!”
京城里的舌头比别处还要长些,谢珩在诗会上作的绝句不出一会儿便遍传京城,甚至传到了宫里。
【丹桂迎风蓓蕾开,
摘来斜插竟相偎。
清香不与群芳并,
仙种原从月里来。】*
全城议论纷纷,都说谢将军意有所属,笔下写的怕不是什么桂花,而是那“从月里来”的心上人!
傍晚,华老收治了一名女患,我替她上药。
据说是几家小姐为了争什么事起了口角,竟在宴会上大打出手,一堆脂粉女儿拉拉扯扯,推搡之间倒地折了骨头。
那女患衣着华丽,好像是某位尚书家的千金,我替她上药时,她先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放在柜台上的青玉壶,随后又开始细细地打量起我来。
“可是我弄疼你了?”我问道。
她脸上浮起温柔的笑,轻声细语道:“没有,女大夫手巧得很。”
但这笑极不自然,就像油浮在水上,浅浅的一层,融不下去。
医馆里人来人往,不少吃多了螃蟹受寒来求药的,我一时照顾不来,便把这小小插曲抛诸脑后。
晚上,我留了两只螃蟹给华老,剩下的让药童们分了,却不见那只青玉壶。
第二日,圣上状似无意提起诗会,话里话外要为谢珩当月老,选的正是谢璃背后蛐蛐过的礼部尚书嫡女。
谢珩当着众大臣请命外派,说疆土一日未收回便一日不成家,硬是逼得皇上把后半茬子赐婚的话憋了回去。
下了朝后,皇上摸着脑袋满脸疑惑地和身边的老太监说:“不是说昨儿个傍晚,半个京城都看见礼部尚书家的女儿施施然端着皇弟送给谢珩的那个青玉壶招摇过市吗?怎么我给他牵线赐婚,他还黑脸不高兴了?”
谢珩出了宫门,策马直奔医馆。
我见到他时,他一身煞气,医馆里的人都被他吓得跑光了。
他眉间隐有怒容,唇线抿得紧紧的,喊我的声音也透着冰冷:“李姑娘,昨日可过得舒心?”
我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只觉得两兄妹这段时间真是一个赛一个的难以捉摸,这问题问得也莫名其妙。
好歹昨天还收了人家的东西,我尽量无视他的怒气,淡淡道:“谢谢你昨日送来的蟹和酒,医馆里也难得过节热闹了一回。”
想起那只莫名走丢的酒壶,我声音低了一些:“那只盛酒的青玉壶也是雅致,可惜昨日竟弄丢了,我们几人翻遍了医馆也没找着。”
听到酒壶走丢,他的怒火却忽地平息下去,像一大盆水泼在烧得正旺的柴火。
“你是说,那壶,是你无意弄丢的?”
我点点头。
他若有所思,随后缓缓开口:“今日朝上,圣上想给我赐婚礼部尚书家的女儿。”
我刚想恭喜他,不料他接着说:“我拒绝了。”
幸好恭喜的话还没说出口,我心虚地拍拍胸口,
我的小动作,看在谢珩眼里,却是另一层意思。
他眼神多了几分坚定与决绝:“我要回边城了。希望归来之时,圣上能允我一个心愿。”
我眯起眼睛笑着对他说:“那就祝将军凯旋而归!”
说这句话时,我并不知道谢珩所说的那个心愿,是关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