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只余似血的残阳垂在天边,染红了一片败絮一样的云。
嘈杂的乌鸦挑挑拣拣,也无可奈何地咽了一肚子北风,趁天还没黑,飞回巢穴。
一个身穿破烂僧衣的和尚,面容沧桑,满脸的胡子遮住了半张脸,头上也生出了寸长的发茬,身体干瘦得像是一张皮蒙住了嶙峋的骨架,盘坐在一棵枯树下,口中低诵着超度的经文。
荒草丛中,一个人影缓缓走来。离的近了,看得出头发衣服算的上整齐,应该是打理过。但是头发枯黄,跟路边的枯草没有两样,衣服磨损得没了颜色,勉强蔽体。这人面色蜡黄,瘦脱了像,身量矮小,年纪应该还轻,看不出男女。
他一路拖沓着脚,似乎身有沉疴,努力压制还有低声的呻吟从齿间挤出来。手里抱着一卷草席,佝偻着身子,却昂着头,像是魂高高飞在天上牵着身子直往前走。只一双眼睛像是被残阳映照,荧荧如星,又像是一团风也吹不熄灭的红色火光。
“施主,无事莫向前去了,前边是乱葬岗,天黑之后太过危险,快回去吧!”和尚在这人走到跟前时,停下诵经抬头劝阻。
这人闻言止住了脚步,拢了下怀里的草席,喘气的动静扯着胸膛猛地起伏,他扯了下苍白的嘴唇,咧出一个干笑:“前边是地狱也去得!”说完回头继续往前走,扔下一句“大师,也为我诵经吧。”
他到了一处空地,看左右邻居不算拥挤,把草席搁在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扁石,开始挖坑。可惜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能浅浅挖了一个三尺多长,一尺多宽的土坑。
他艰难地把草席裹在身上,蜷缩在土坑里,用手把挖出来的土扒拉到身上,总算是给自己埋了。
刚闭上眼睛突然想起忘了一件事,但是现在已经把自己埋好了,挖完坑躺下后腰一点都抬不起来了。不办又觉得实在缺了不行,只好努力喊了声:
“大师,在吗,劳驾您帮个忙。”
远远的有归巢的乌鸦,呕哑嘶叫几声,差点盖过去了这虚弱的喊声。
好在和尚离得不远,闻言从枯树下站起来,走到坑边蹲下,垂目看着埋在土里的人,问:“施主,何事?”
“那块石头,是我的碑,帮我插在头顶旁边。”
和尚顺着手指的方向,找到那块挖土的石头,拿起来端详了下,不大的地方刻几个小字“爱女靳梦榴”。
靳梦榴?大概是这人的名字吧,原来是个女子。和尚把石头插好,不明白她为什么自埋己身,却也只开口问:“贫僧法号玄关,不知靳施主可有遗愿?”
靳梦榴感觉生命抽丝一样离自己而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没了性命,却又只能受着折磨,一点点死去。
“大师,我这一生,随心所欲,有遗憾,没有遗愿。”
“不过,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讲,我这平平无奇的一辈子。”
玄关看到靳梦榴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低叹一声,转起念珠,开始为她诵经。
靳梦榴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但是前尘旧忆仿佛皮影戏一样在眼前一幕幕重演,嘴巴仿佛自己动一样述说着自己的往事。
“我父母老来得女,家境并不富裕,也如珠似宝的疼爱着我。”
“可惜,我五岁那年,家里遭了匪,父母拼了命把我藏起来,最后双双命丧匪徒刀下。”
“苟活的我各家讨饭,可这世道,谁家都没有一口余粮,路上饿晕过去,被一个杂耍班子的木偶戏师傅救了。”
“木偶戏师傅收留了我,我拜了她为师,跟着学木偶戏。”
“师父待我严厉,我脾气又犟,学得不好就是一顿打骂,但是她又供我吃饱饭,给我安身之处,是我的再生父母。”
“日子似乎就能一直这样过下去,我长大后接过师父木偶戏挑子,奉养她老人家。”
“在我十岁那年,师傅说明年就能差不多跟她一起登台,再两年就能出师。”
“她却在那年得了七日痨,一种怪病,没几天人就没了。”
“师父走之后,我只学到了她的皮毛,接替不了她,没人愿意养着一张只能吃闲饭的嘴,我被赶了出来。”
“之后讨过饭,做过苦力,干过零工,为了避开闲汉,一直扮做男装。”
“我本计划攒些钱,去别的地方找个木偶戏师傅,接着学艺,扛起我师父的名头。”
“可笑的是,在十三这年,如果师父没死的话,我应该在这年都能出师了,我得了师父一样的七日痨。”
“这病得了每日在胸前长一块铜钱疮,钻心蚀骨,长满七个,人也就折磨死了。”
“把这些日子攒的钱去吃了一顿好的,剩下的钱买了一卷草席,算着长出了第七个疮,我来到这里,想自己埋了自己,走的体面点。”
“碑是我自己找了块石头刻的,刻了好几天,想着我爹娘如果活着,应该会给我留这样的字吧。”
“大师,我已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并无遗愿。”
“不需阎王唤,不用神鬼勾,我自去地狱走一遭!”
最后一点残阳沉入地底,余晖也散尽。靳梦榴眼中的火光也彻底熄灭,眼皮却怎么也不肯合上。
玄关一直听她讲完,闭口不言,伸手合上她黯淡的眼睛,把草席抻上来给她蒙住头脸,把坟包的土拍打平整,如靳梦榴所说的看起来体面一点。
夜色渐浓,荒凉的乱葬岗大碑影茕茕,夜风呜咽,似有哀泣声在四周响起。这里的夜晚确实不太平,早有流言称有恶鬼肆虐害人,所以玄关才来这里超度亡魂,试图平息怨念。
玄关站起身,双手合十,口中念一声佛号,就算是他也不敢在夜里停留在这乱葬岗,转身离开。
……
“滴--滴--”
“呜……我好没用……”
“已开机,警告,能量低。”
“这个不行……找不到啊……”
“警告,能量剩余百分九。”
“这个……好像可以……”
“……能量剩余百分之七。”
“呜……来不及了……就这个了……”
“检测到肉身有疾病造成的损毁,是否修复。”
“修复!修复!”
“是否确认附体……警告,能量低。”
“确认!确认!”
“是否绑定此账号……剩余百分之五。”
“绑定!绑定!”
“是否恢复出厂设置……剩余百分之三。”
“恢复!恢复……诶,不对,撤销!撤销!”
“警告,能量剩余百分之一,撤销失败。”
“能量耗尽,即将关机,再见。”
……
今晚的夜空中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几颗,渐渐的风也停了下来,虫鸣声渐渐响起。
突然,平整的坟包土裂开几道缝隙,一只细瘦的手伸了出来抓住草席边缘,缓缓掀开。
墓坑里的人睁开了眼睛,双目空洞无神,一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一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茫然摸索着。
然后,只摸到了一块巴掌大的石块,拿到眼前端详,但是星光黯淡,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站了起来,环视四周,探了下自己的口鼻,又摸了摸温热的脖颈,觉得自己身轻体健,浑身气力充足。但是脑海如同风暴过后一样,混乱不堪,什么也想不起来。
放眼望去,影影绰绰全是破败的坟墓,阴森吓人,在稍远的地方有一处灯火,只比天上的星子亮上一点。她抬起脚步,拿着捡到的石块,轻快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走进了些,看清楚是一间小小的破庙,牌匾褪色掉漆,看不清楚,暖黄的灯光透过窗棂和缺瓦的屋顶照射出来。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有僧人念诵经文的声音传出来。大概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里边的人停下诵经,静了会儿,平静地说道:“是路过的施主吗?小庙不拒来客,可以进来歇脚。”
她犹豫了下,说声:“那就打扰了。”伸手推开门,抬腿迈过了门槛。
刚一露面,还没看清庙里模样,就听到一声惊呼:“鬼!”
她赶紧止住脚步,摇手解释:“我不是鬼,我是活的。”
“靳施主,我亲眼看着你往生的,你分明说你没有遗愿,又为何不好好安息,要变成鬼游荡。”
僧人一边害怕说一边不住往佛像后边躲藏,如果不是后墙没有窗,恨不得跳窗离去。
“大师,你认得我?”她惊喜地向前迈步,想要问清楚。
僧人赶忙大喊:“别再往前走了!”说完溜着墙边向窗户挪动几步,又继续说“你手里拿的就是你的墓碑,上边刻就是施主你的名字。”
墓碑?是这个吗。
她抬起手中一直拿着的石块,对着庙中烛火仔细看,上边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爱女靳梦榴?
她是靳梦榴吗?
脑海中被风暴摧毁的碎片仿佛得到了信号,向着一处汇聚,最终组合在了一起,像是一艘强行拼凑起来的帆船,虽然零件是何处捡来的一样,但是不耽误航行。
是的,她是靳梦榴。
靳梦榴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双目亮若晨星,她伸手摸索了下胸前,一点疮疤的痕迹都没有,光滑平整。七日痨的恶疮消失的无影无踪,也就没有了性命之忧。
她都认命自己准备好去地狱了,结果阎王不敢收她,又给送了回来。
靳梦榴把墓碑收入怀中,也认出了僧人就是为她诵经的玄关,轻笑道:“玄关大师,我有呼吸脉搏,身体温热,是个真正的活人。”
“大师,我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