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死就自己埋了自己去死了，说不死就自己从土里蹦出来又活了。

    阎王答应了吗？

    玄关放下遮住脑袋的袖子，看向在烛火映照下笑意盈盈的靳梦榴。虽然依然消瘦羸弱，面色也略显苍白，但是确实生息绵长，不是一般鬼物阴森可怖的样子。

    他大着胆子从墙边走向门口，凑近靳梦榴，伸手搭住她主动伸过来的手腕，轻轻试探。指下脉搏跳动不息，从脉象看是大病初愈，身体尚有些虚弱，大体上是正常康健的一个人。

    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

    电光火石间，玄关想起了坊间一些传闻，临县有逝者停灵还未下葬时，突然诈尸，口中说道，我已不是你家人，便强行离开了家，之后便杳无音讯，家人遍寻不到踪迹。

    跟靳梦榴有相似之处，也有一处不一样，传闻中的那个人醒来后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不认得家人，而靳梦榴还是靳梦榴，她依然认得自己。

    “看来施主是得了什么奇遇，才能死而复生，重返人间。”确认了靳梦榴确实是活人后，玄关还有些疑虑，总归不再害怕，活人总比恶鬼安全一些吧。

    气氛缓和下来，靳梦榴突然觉得有些饿了，之前七日痨时被折磨的痛苦万分，吃不下东西。现在大病初愈，突然有了胃口，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大师，有吃的吗？”

    玄关沉默了一下，还没完全从死而复生的震惊中恢复，突然靳梦榴就要吃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是给她活人吃的食物，还是鬼魂吃的香火。

    “大师？”靳梦榴更不好意思了：“我现在没有钱了，也不能买，可以先赊着，等我有钱了马上还……”

    “靳施主误会了。”玄关回过神赶紧打断，侧身礼让：“请先坐下歇息片刻，小庙简陋，也有些吃食供施主果腹，不需要收钱。

    靳梦榴兴致勃勃地跟随玄关坐在庙里唯一的小木桌前，等玄关端上饭菜，拿起筷子说了声多谢，就开始吃了起来。”

    吃的东西也简单，一个高粱面窝窝头，一碟腌成酱色的萝卜干，一碗清水。靳梦榴把窝窝头掰成小块，泡在温热的水中，等泡软一点，就着萝卜干小口下咽。

    这几年都是灾年，地动、旱灾、蝗灾、兵乱，轮番上阵，庄稼收成并不好，甚至颗粒无收。靳梦榴为了攒钱，也许久不敢吃一顿饱饭。如今，病刚好，脾胃虚弱，就算饥肠辘辘也不敢吃得过于快，她也见识过饥饿许久的人，突然猛吃一顿饱饭的后果。

    看到靳梦榴并没有吃的太快，玄关也就不再多言，回到佛像前，盘腿坐在蒲团上，继续诵念经文。

    靳梦榴听不懂玄关念的什么经文，听起来跟初次遇到玄关时听到的不太一样，但是听着让人心神宁静，不由自主就放松下来。

    吃完后，她收拾好碗筷，折腾一番，夜已经深了，却丝毫没有困意。

    但是看玄关专心诵经，不好打扰，还是自己找了个角落，挪了蒲团过去，坐下倚靠着墙，闭目养神。肚子里不空了，脑子也开始运转，她一丝一缕地梳理着重生前后的信息。

    她确实是靳梦榴没错，又不完全是原来的靳梦榴了，就像是一艘船，一半还是原来船的骨架，一半又用了其他船填补损毁处，虽然还是叫原来的名字，但是又不能完全算最开始那条船。

    一般人在死后，没有特别的情况，三魂七魄会开始渐渐散失，直至化作纯粹的能量，回归到天地间。如果有新的生命诞生，这些能量又会重新聚集为新的灵魂，如此聚散之间成为一个轮回。

    特别的情况下，或因为太深的执念，或因为埋骨地风水特殊，魂魄会消散的慢一点，成为丧失神志脱离□□的鬼魂。

    佛门道家都有经书典仪来消除死者执念，让他们安息，早日轮回，维持天地运转。

    本来靳梦榴已经死去，虽然有不太深的执念，也有过玄关诵经消除，灵魂已经开始缓慢消散。

    突然有一股力量想把她的三魂七魄往肉身外头挤，让靳梦榴昏沉的神志突然有清醒了一些？

    是鬼差来勾她的魂来了？都说了她自己去了，何必这样着急。

    你非让我走，我偏不走了！

    跟着师父学艺的时候，她就说过靳梦榴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是一头长耳朵犟驴。因为这犟劲儿，气急了师父打骂都有过，但是一点用没有。反而顺毛捋几下，能让这犟骨头好好听话。

    而这时靳梦榴犟劲儿上来，顶着那股力量，拼的魂魄消散得更厉害，也死咬着牙不放松。

    不走，就是不走。

    就在她跟那股力量僵持不下，谁也奈何不了谁的时候，猛得一下那股力量松懈下来，靳梦榴刹车不及，撞入其中。对方反而刹那消散，化作一阵狂风，如刀般凌厉，跟靳梦榴绞作一团，最后大家一起成了一堆破碎的残片，散落一地。

    靳梦榴花费了一些功夫梳理好脑海信息，当初买股想要把她挤出肉身的力量，并非是勾魂的鬼差，而是一个陌生的灵魂想要附体。

    根据这个灵魂残留下来的信息，姓名已不可考，她是一个来自于另外时空的少女，出了意外在自己的世界已经去世，灵魂消散前莫名绑定了一个奇怪的机器。

    这个机器没有实体，只用灵魂做账号登陆使用，可以帮助宿主在付出一些代价的情况下，重新获得肉身，回到人间。新换的肉身一是必须保持完整，可以有一些不影响肢体的破损，这可以在附体时修复。二是原有的魂魄不能离体超过一天，甚至活人也可以。

    少女比较倒霉，不愿去夺舍活人，又在找寻肉身时魂魄流落到乱葬岗，这里的人要么是有家人给死者停灵三天下葬的，要么是孤苦无依者，死去多日才被发现。找寻中，奇怪的机器剩余能量不多，只能白天休息，晚上才出来寻找。所以渐渐乱葬岗有了恶鬼出没的留言，大多是因为被找寻肉身的少女魂魄吓到的。

    直到靳梦榴来乱葬岗自埋，但是她当时尚未完全离体消散，又是犟骨头，少女那边似乎也出了叉子，突然被抹消了意识。最后靳梦榴和少女都失去了自我意识，混做了一堆，分不出你我。

    直到，靳梦榴被玄关大师提醒，由死前亲手刻的墓碑，唤醒神志，做了这艘拼接船的掌舵者。

    而少女目前的状态应该是分散成了记忆和知识的碎片，像是盖房子的方砖一样，组成了靳梦榴新的魂魄的一部分。

    重新活过来的靳梦榴多了一些陌生的知识和记忆，又不是自己确切学习和经历过的，如同隔了一层朦胧的迷雾一样，又像是看一场场更加真实的木偶戏。

    有些无奈的是，当初靳梦榴和少女两败俱伤，魂魄都有损失，比如靳梦榴本就学艺不精的木偶戏几乎忘了个精光，少女那边的记忆也断断续续，但是靳梦榴又不确定少了什么。甚至关于那个奇怪的机器，她搜索半天也找不到更多信息，更找不到它还继续存在的踪影。不知道是跟少女的意识一起消散了，还是只是藏了起来。

    靳梦榴拢了拢身上的衣物，后悔没有把草席一起带回来，这样就可以垫在身下，躺着休息，或者裹在身上，稍微抵御一下初秋的寒意。

    不过，理顺了乱糟糟的思绪，困意也渐渐涌上来，她把头埋在双臂中，任自己沉入黑甜乡。

    ……

    阳光透过窗格，洒落在靳梦榴的眼皮上，将她从混乱的梦中唤醒。

    庙里只剩下靳梦榴一个人，玄关已不在庙里，可能又去乱葬岗超度亡魂去了。

    她站起来，活动僵硬发麻的四肢，迷迷糊糊想要洗漱，盲目的在小庙里溜达了两圈，才忽得反应过来，这里没有洗面奶牙刷，只有些清水，能凑活擦把脸。

    “洗面奶，牙刷？这些都是什么？”

    靳梦榴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要找的这是什么，大概来自于另外一半魂魄的习惯。

    “还是有些不适应啊。”靳梦榴叹了一口气，不适应突然找牙刷的自己，也不适应这个没有洗面奶的世界。

    看来要尽快跟新的自己磨合一段时间，暂时不要接触其他人，否则，难免有人看出不对劲，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死而复生，听起来已经够诡异的了，再加个异世魂魄，会被人当成怪物打死的。

    现在是离开小庙，寻找一个无人之处躲藏，还是去乱葬岗找玄关，跟他商量收留自己一段时间。

    靳梦榴能感觉玄关在躲着自己，昨晚上给自己端来饭菜就不说话了，今天又一早就招呼也不打就离开了。大概还是对她有些害怕，不愿与她有更多接触，这样靳梦榴能善解人意的悄悄离开似乎也是更好的选择。

    但是一来靳梦榴舍不得那卷草席，二来她死而复生，骨头又没变，还是那把犟骨头，哪怕心里已经决定离开更好，也要去跟玄关见一面，好好道谢。

    于是，她先是把庙里打扫清理了一下，擦亮香炉烛台，权当做偿还昨晚的饭菜。对着佛像弯腰祭拜了一下，掩上庙门，向着乱葬岗走去。

    远远的果然看到玄关还坐在那棵枯树下，手拿佛珠，低垂着头，念着佛经。

    靳梦榴走近了，站在玄关面前，拱手道谢：“我今天就离开了，多谢大师相助……”

    她突然住了口，感觉不对劲--玄关没有转动佛珠，也没有听到他诵经的声音。

    靳梦榴蹲了下来，低头看到玄关紧闭双眼，她伸手放在玄关的口鼻，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感受到他呼吸的动静。

    玄关大师坐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