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巢穴

    锥形土包大如麦地那巨伞,是四周最佳掩体。裴劲竹扒着边继续探情况,半个掌心却忽地陷进土包里!他马上跳开,同时搡开身后两人。定睛一看,它并非由泥土混草屑而塑,而是由数根摄能管道纠缠而成。管道淌着黄土色液体,竖条中爬满了蠕虫。

    “你怎么样了?”尉迟朗观察片刻,附近不止这一个锥形土包,只是分布不均,“它们裹着的是个孕囊。蠕虫是营养液,管道负责运输血液。”他边说边把手探进土包里,感觉不到任何吸附力,反而越往里探,摄能管道就越往里腾位置,不叫他碰到孕囊。

    就像碰到有趣的玩具,尉迟朗来回捣腾几次。

    施耀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囊里的东西轮廓模糊,应该还在初期。污染粒子除了会进食还会生育?”裴劲竹也奇怪怎么没遭到攻击,这不符合污染粒子的习性与逻辑。

    尉迟朗没回话。裴劲竹眼睛一眯,又说:“你说我用斧头佬砍断它会怎么样。”

    噗呲噗呲。噗呲噗呲。尉迟朗玩腻了,终于舍得收手。他应道:“攻击。我们暴露位置被围攻。”

    “喔。玩,怎么不玩了?请,大哥。”裴劲竹还踹他,阴阳怪气。

    尉迟朗若无其事。他逡巡起周遭,道:“我报位置情况。”他撂下话就背对着裴劲竹。在废土危险地带,你得把后背交给最信任的合作伙伴。你们始终默契。

    尉迟朗:“圆筒八个,圆筒八个。”

    裴劲竹:“大石湖、古遛弯。”他边说边用意念凝聚光粒子,要生一支光粒针管来,吸一管蠕虫看看情况——孕囊里孕的是人吗。可惜没凝聚成功。这儿的光粒子浓度不足百分一。

    施耀夹在他们中间,什么圆筒大石湖,听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暗号吧?报方位还要用到暗号?好新鲜。所以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施耀本要问一下,可想到孔武大哥方才也没回应自己,到底没说出来。

    风声沙寥,不知是不是下过一场雨,地面濡湿。他们位置选得正好,正对敖包群。那插在顶端祈生用的柳枝正随风摇晃着,一群人做什么一目了然。离得近了,他们叽喳些什么也都清楚了,施耀耳朵警竖,就一一听着——

    “主的父母都是石头做的。所以主用火镰石割断了我的脐带。”“这生殖器这子宫石,这完美的爱土艮造物。感谢主对我赐予,我吮吸高山舔走盐水,长命百岁。”“给主做的衣服还差条红线。晚点记得帮我搞一套,主喜欢十字架,我得绣血红的。”“主等会就到了!我的儿啊你等会儿站前面让我打三鞭,明年保准生对大胖双子。听到没有?”……

    “圆柱顶,圆柱低,对等大小。”尉迟朗说。

    “河边驻。留底形。”裴劲竹道。他转个位置,继续观察。

    右侧出来两个男人,领着一队人往前头一洞穴过去了。那洞穴边上都是高涨的杂草,瞧不出深浅来。尉迟朗没等久,不过少顷,这些人就出来了。他们肩扛一顶敞篷大轿子,红火铜漆,上坐一樽神像——还能是谁?——又是那怒神泰武!

    与怒神殿中像无异,其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神态怒目圆睁,左右肩各扛亮锋虎头铡刀,魁梧身材披黄金盔甲。只是完好无损,整樽像的高度达到常人的仰望不及,抻直脖颈也未必能看见它的脸。

    一行人呼哧带喘地将它扛到最大的敖包前,又在它左右两端置上机械狮头人。与尉迟朗在圣歌教堂大门处见的一样,它们的动感觉知装置会捕捉到人脑的神经元,触发隐藏在体内的聚变反应堆,实施无差别攻击。

    尉迟朗默数。左右各十五,拢共三十。

    有趣。黎葵镜不是叫马洪斌“主”吗?祭祀居然还搬来泰武坐镇?这是看中泰武还是马洪斌。尉迟朗又想,泰武在世时做过深得人心的壮举?废土地界多得小地方,小地方又杂闻多,上的本帮菜未必都班班可考,捕风捉影是常有的,因而监督部不曾一一记载过。他不过来一趟,不知道还有泰武这号神明。

    “……刃形,波导。硬邦绵五个。”尉迟朗继续报。

    “兴旺边,风吃草……等等——五个!”裴劲竹反应过来,转身一看。那五个“硬邦绵”发散分布,外型均小巧得很,跟枯枝败叶混淆一起——它们能如变色龙般利用环境隐藏起来。如果眼神不锐是看不出来的。而他之所以能分辨,是因为他是创造者,他有做标记。

    他说:“你让裕岸在这儿放驻波干扰器?臭小子,你刚答了我什么?——‘赌一把48小时后我们脑死没有’。”

    所谓驻波干扰器,就是用来屏蔽虚拟技术的高级设备。先前裴劲竹在柠檬社的地道滑坡处碰到过。也是它将数据海构筑的景象碎成朵块数据,整个地道才一分为二,不至于全沦陷,他才能追踪到这里。

    尉迟朗却心感于他:“什么驻波干扰器?我怎么不知道?”

    裴劲竹眯眼:“你别告诉我不知道柠檬社地道里装了这玩意。裕岸跟我说是你直觉要装的。”

    尉迟朗耸肩:“嚯。这事我怎么不知情。”

    “呵,”裴劲竹直言:“要么你蒙我,要么他蒙我。”

    “有趣。早在污染粒子占据整个地道前就留了一手,这说明什么?”尉迟朗话说半句,又直截了当地问:“如果真是裕岸骗了你,你要怎么做?”

    先发制人,究竟真是未卜先知,还是刻意安排?如果是后者,问题大了。裴劲竹想起一些陈年往事,禁不住恻然,应道:“我只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尉迟朗挑了挑眉。

    正当此时,鹰唳逼近。那鹰鹘降落了。它在空中飞时已瞧着比肩一头牛,落地更不必说,滚起刮草的飓风,一群人飞速散开,留空地给它。

    那鹰鹘侧着身体,委收起半边翅膀,低头一下下地啄那仍未咽下的肉,发出咕咚声,似乎在哭诉些什么。马洪斌瞪它,一脚踩住那摊烂肉,骂道:“吃!没出息!你就配吃垃圾!吃!”

    骂完就往敖包群去了。那鹰鹘才拢好翅膀,低头猛叼,仰头猛咽。围在边上看情况的众人窸窣着,低头跟在马洪斌身后。慢慢地,他们收起包围圈,将马洪斌拱在中央。

    他们喊:“主!天主!请祝福我天主!请帮助我实现心愿吧天主!”

    马洪斌一个不理,插兜大步朝前走,边哼歌:“组合中的勤劳小蜜峰,重压中的小伤感野,流淌进我的心呀,建设完那红彤彤的小房子呢,记得砌上白花花砖头勒。每一个都不要跑哦,每一个都要做基地哼啦……”

    裴劲竹莫名熟悉他的哼调,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卓谷带着巨型蒙古包随后而至,小马驹们撒泼跑,地皮掀起屑泥。一时盆地四周人头攒动,畜生悸涌。三人借锥形土包继续掩体,其时距离这行人不过三百米距离。黎葵镜指使电磁同学将正常的都拖出蒙古包,自己手里也攥着一叠照片。李海峰人则在队伍最末端。那群羊驼越过他,无人鞭挞,自觉跑至最大的敖包前跪下。尉迟朗没看见胡龙彪的身影,那只巨无霸也不在其中。

    这一大群人零散分开,不定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想到刚才的触感,尉迟朗往前一走。裴劲竹回头,差点叫他骇到。尉迟朗整个身体都凹进土包里,那些摄能管道被他挤到一边,蜷缩成一块块鼓包。好委屈的模样。

    尉迟朗正挨孕囊。那透明得如蝉翼般的孕囊表皮正一缩一松着,就像心脏在跳动。

    “可以呼吸,张嘴我就不建议了,这些虫让我犯恶心。”尉迟朗心电于他,观察须臾,继续分析:“这里面看着逼仄,但还能再进一个,施耀就交给我了。我这样它们都没动静,看来孕囊真的很重要。裴大哥,你说,我要是捅它,会不会被吸进去?”

    裴劲竹与施耀耳语几句,拉过他的手交给尉迟朗。两人就挤进土包里,肩挨肩的。这下,那些摄能管道围着他们疯狂打圈,似乎在想办法要将他们扔出去,却又不敢靠近分毫。倘若能出声,兴许与抢糖失败的孩童在原地嚎啕大哭没两样。

    才将施耀塞进去,几个信徒就跑来,拿骨锥去敲他们边上的一块岩石。

    真是好险!

    裴劲竹已卡点滚到另一个土包,把自己埋进去。他骨碌眼珠子看情况,这土包外表瞧着浑浊难辨,内里头视物却清晰得很。那岩石喷涌出奶液,信徒将嘴怼上去,着迷般吸吮着,奶液沿着他嘴角往下湍,他满脸湿透,都要窒息了却仍不肯松开。余下几个一看,骂咧咧:“操/你/妈你想独享?门儿都没有!……”这就齐齐上手去架他,打他一肚子,将他扔出去,然后也把自个儿的嘴怼准去吸。

    他们动静其实闹得不大。四周本就闹哄哄的。马洪斌却停下脚步,抽弓射箭。羽箭连出几发,这几个信徒齐齐躺地,触手钻入他们肺腑,很快身下涌出大股的血来。尉迟朗留意马洪斌的神情,他厌恶地看着他们,如同看一滩纠缠成团的蠕动中的蛆虫。

    “哕——!!”马洪斌忽然捂着胸剧烈干呕起来。

    立刻有几人上前来扶。他搡开,扯嗓子吼道:“黎葵镜——!!!”

    黎葵镜快步过去。马洪斌红透眼看那几个死透了的信徒,抖着唇:“……拿去喂狗!”

    黎葵镜应了一声。打过手势,就见几个电磁同学扑到死尸上,如饿了百日的疯狗似的,撕肉狂嚼起来。马洪斌这才收好姿态,若无其事地哼歌往敖包群过去。

    “我支持你捅——”裴劲竹这才别开视线,怂恿道,“我刚想到另一种可能。如果驻波干扰器不是你放的,也不是裕岸放的,是监督部放的呢?”

    他不单给裕岸做了很多个备用的驻波干扰器,也给监督部的武装部门送去不少。

    “我早想到了,但没说,”尉迟朗一副你终于反应过来的神情,又故意道:“我们一路过来可没见到监督部的人。”

    “我真你大爷直觉,——要么找地儿躲了,要么乔装打扮匿在人群里,”裴劲竹继续推测,“你给裕岸发消息救援,推背火拼可以,打污染粒子也没多大问题,但要调查揪出更多情况就不擅长了,所以他肯定会去一趟监督部。”

    “我过来是意外,虞下须也不知道。他人不迟钝,算算时间,这会儿肯定反应过来了。”尉迟朗道,“老弟,你可得藏好你的斧头佬,裕岸人在附近啊。”

    他在ACE监督部稳了五年频,虞下须作为他的贴身秘书,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不可能不起疑。可废土地界情况复杂,筛选可疑情况都要费上些时日。如果裕岸在这时找上门,他会敏锐地意识到其中的干系。这一点,尉迟朗毋容置疑。

    “啧——”裴劲竹叹道:“难搞啊难搞。我有时真挺羡慕你,单身佬,稳铁树。”

    “多谢老兄你提我,”尉迟朗:“啰嗦了,这话你已经说八百次了。”

    裴劲竹:“是是是。你就没遇上一个满意的契合你灵魂心意的,谁配得上你啊是不是!?我看老兄你呢就一个人过也挺爽,就一辈子这样给联邦干活——干到死得了!!”

    他闹腾般讲着。虽则玩笑话,却不免带着些负气。

    尉迟朗理解他,尊重他,却也应他:“我乐意。”

    “可以,”裴劲竹怏怏:“挺好。”

    这两人用心电来一言一语,施耀自是听不见的。当然,他也没心思去听四周动静,只觉当下这一刻皮肤刮蹭着滑腻事物,令他倍感不适。他倒退一步,往前一步,左拧右转。直到尉迟朗动腕拍拍他肩头,用手指写道:很安全,安静待着。他这才乖乖不动了。

    马洪斌站到怒神神像跟前,羊驼们一见他,就狂叫起来。马洪斌挑了一只,狠狠踹它一脚,它还是叫。兴奋的、喜悦的。

    大首祭带人在信徒潮中搡出一条路,朝马洪斌跪下双膝。马洪斌说:“去。”他们这才去割羊驼们的耳朵。信徒们也上前割去。他们将鲜血滴入奶酒,又涂抹在脸颊上,饮下奶酒。尽管这些羊驼痛苦得从鼻中喷出粪便和分泌物来,却没有挣扎逃窜。

    直至被刀捅穿腹部——割肉取心脏、洗血浆、切肉脂,它们也没暴走过。

    众信徒喝彩着,将马洪斌抬到一张擎天的太师椅上。马洪斌背对泰武神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蠢货。他们杀掉在场所有畜生,举玉器放额前,用近乎痴狂的语气诉说己愿。牛粪与树枝都被烧掉了,羊驼肉在火堆里烧着。他们叉起来,急切地。大口地。满足地。摁进肚子里。鲜奶与奶酒也被泼到敖包上。天色一直没暗下来,冲天火光在大日头下化为黑色的缈烟。

    三十个机械狮头人睁开双目,却没有攻击反应,还站在泰武神像旁,仿若忠诚的侍卫。

    卓谷搡开这些炙热狂徒,对马洪斌说:“谷班愉要闻香火。你下来。我上去。”

    马洪斌将十字架项链取下,在掌心里捏来捏去的。卓谷的脸在太师椅下。他踹向卓谷的鼻子,笑嘻嘻地哼道:“谁给你脸叫你这么跟我说话。”

    这一脚力道甭劲,卓谷的头骨嵌进了地里,马洪斌又挽弓搭箭,射杀他好几回。信徒们吓得纷纷闪开。

    卓谷双臂按在地上,奋力拔起自己。他背上插满了污粒箭,却没有流血。摇头晃脑间,他没说一句话,就被信徒们架起放在另一张太师椅上。随后,几杵粗如象腿的香管子在卓谷跟前拔地而起。无人上前,香管子自烧了起来。

    众信徒见状,纷纷俯身跪地,又是一顿好祈祷。

    卓谷吸吸鼻子,满足道:“谷班愉爱闻香火。多闻闻。”

    “羊驼不正常,熟肉不是这种味儿,其他畜生的味道也不正常——”裴劲竹嗅到很浓的污垢味,沤臭得他想吐。他笃定道:“这些信徒吃的都是污染粒子。”

    “不错。就连他们喝的鲜奶酒也是变异的污染粒子。”尉迟朗快窒息了,信徒们一口闷时他透视得清楚,一根根摄能管道顺着他们的喉管往肺腑里钻,“污染粒子互吃?不是没可能,可概率太小,这些年我没见过,没跑了,这些信徒都是进数据海的体验者。他们看见的不是你我所看的。——你问这里是数据块还是帷幕空间?”尉迟朗顿住,他看了一眼施耀,“我看不重要,说不定我们直接找到了污染粒子在解放街的‘巢穴’。”

    解放街为什么冷清到只柠檬社有人影,甚至连盏路灯都没有?

    不管是柠檬社的《轶事记载录》,还是ACE监督部的《废土区域地方志》,都明确提到解放街从前流量可怖,人群摩肩擦踵,商业活动彻夜灯火不熄——既如此,人都去了哪里呢?难道,真与第五次旧世界大灾由此爆发有关?

    可灾难不止一次,灾后重建也不止一次。

    裴劲竹清楚个中情况,吃笑道:“好不容易跟你出来一趟,谁知又是出督!我都多少年没碰过那么刺激的事了。我说尉迟部长,回头可别忘了给我结工钱。”

    监督部称出差办公为“出督”。尉迟朗说的“巢穴”就是污染粒子的进食卵鞘。有卵鞘必有污染粒子,砍掉再多摄能管道其实也无济于事,倘若不连根拔起,污染粒子决计源源不绝。它们不但以各种方式黏附人类,还会吞噬地方光粒子,造成各种程度不一的光污染。而各区域的进食卵鞘形体不一,彼此之间又毫无联系——至少明面这样。这些年,监督部明里暗里挖出了不少进食卵鞘,却都找不到污染粒子的真正源头。

    “行啊,揪了单大的给你记头等功,”尉迟朗朗爽一笑,道。前头,黎葵镜将正常的同学押到马洪斌跟前了,李海峰与她一起跪在地上。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尉迟朗盯着李海峰动作,说:“喝下管道就要吸血了——有奖竞猜,找找巢穴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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