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讲,沈之衡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驸马。
忠君、爱民、皮相好、重情义、状元郎、仕途顺畅、作风正派、性子温和、没有乱七八糟的关系,最主要的是——他对待她,是平等的。他从不谄媚她,他从不轻看她,他更不会诋毁她。
如果与沈之衡成婚,姜宁会拥有怎么样的生活呢?
清晨,他早起上朝,临走前可能会亲吻她。
傍晚,她备好晚膳,在公主府前等他回来。
春天,在他休沐之时,他们可以一起踏春。
夏天,酷暑难耐之时,他们可以采莲戏水。
秋天,月夕佳节之时,他们可以登高望远。
冬天,飞雪漫天之时,他们可以煮酒对饮。
那样的生活,实在太美好。
这样的驸马人选,她,险些心动。
沈之衡见姜宁许久不说话,轻声问道:“殿下,是在想什么?”
姜宁收住逐渐上扬的嘴角,从想象中脱离出来:“没想什么。刚刚的话,是与沈大人说笑的,还请大人切勿当真。”
他仍是想要那二十万石粮食救济难民,小心试探地问:“那……殿下的条件是?”
“几日后,若有人提议设立市舶司以缓解国库之难,本宫希望沈大人向圣上建议,由本宫担任司主。这个请求,对沈大人而言恐怕不难吧?”
沈之衡思酌片刻,问道:“殿下为何想要担任市舶司的司主?这市舶司,又是掌管何事?”
姜宁扶着案桌,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将风雪放了进来。
她回头对着沈之衡笑道:“温室之中待久了,便想去闯一闯这风雪,为自己,挣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况且,这市舶司对安国,百利而无一害,不知大人可愿相信本宫?”
沈之衡行礼道:“若是殿下能确定对安国无害。那微臣,愿意与殿下合作。”
“自然。”
姜宁回到案桌旁,为自己也斟了杯茶,举杯说道:“本宫身子不适,以茶代酒。大人若不嫌弃,饮完这杯茶,我们之间的约定,就算成了。”
沈之衡端起他面前早已放凉的茶盏,与姜宁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后,姜宁说道:“还有一事。难民向京城涌来之事,过于蹊跷,或许有敌国趁乱作祟。本宫不建议到时大开城门,沈大人在京城外安置难民即可。”
沈之衡点了点头:“殿下提醒的是。”
姜宁揉着太阳穴,气若游丝:“本宫这会儿有些乏力,外面风雪大,就不送沈大人了。至于那二十万石粮食,明日苏七会与大人交接。大人对外不必说是本宫所捐,那些粮食,都是大人费尽心力、四处筹谋所得。”
“那,微臣告退,殿下早些歇息。”沈之衡起身离开。
在沈之衡拉开门的瞬间,姜宁内心有一丝后悔,她用尽力气喊道:“沈大人。”
那人侧过身望着她,他的墨发在风雪之中飘动:“殿下还有何事?”
她终究还是克制了冲动,浅浅笑着:“后会有期。”
“好,后会有期,殿下。”沈之衡说完,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如预想中的那般。
三日后,难民试图涌入京城。沈之衡在城门外设立了安置点,发放粮食,并从揪出了混入其中的敌国细作,受到了朝廷的嘉奖和难民的信任。在沈之衡的组织下,以工代赈,难民也渐渐有了生计,不过,这是后话了。
难民之事解决的十日后,新任浙江布政使的叶临风六百里加急上疏内阁,向圣上提议在浙江设立市舶司,以开拓丝绸、茶叶、瓷器等物件的海外贸易,缓解来年国库空虚之困。圣上欣然准许。
就在朝臣为举荐谁担任市舶司司主而争论不休时,户部尚书沈之衡力荐承嘉公主姜宁,并以承嘉公主能将凤鸣坊在一年内经营得如火如荼之事,舌战群儒,论述承嘉公主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群臣哑口无言之时,圣上当即颁布诏令,着承嘉公主为市舶司司主,于上元节后启程浙江。
至此,姜宁,成为了安国第一位初涉朝堂的公主。
尽管在他人看来,姜宁能名正言顺地触及朝堂是她与苏家步步筹谋,但是她很清楚,其中最为关键的,还是利用了父皇对她的怜惜,也利用了父皇对母后的情谊与遗憾。
除夕当日,姜厚钦派人传旨,解了姜宁的禁足令,并传唤其回宫参加家宴。
姜宁坐着回宫的马车上,仍能听到街上百姓津津乐道地谈论沈之衡的事,顺带着,也议论起姜宁担任市舶司司主之事。
沾了沈之衡的光,姜宁这个在京城富有骄纵蛮横之名的公主,在沈之衡的力荐下,竟也有些百姓相信她或许确实可以做出一番实事。
临近宫门,她放下马车的珠帘,扶着惜桃,下了马车。
李公公早已在宫门等候,见姜宁下车,迎了上去:“殿下,圣上关心您的身体,特地派咱家带轿撵在此等候殿下。”
“多谢父皇,也有劳李公公了。”在惜桃的搀扶下,姜宁缓缓上了轿撵。
姜宁从小怕冷。而那场风寒也着实厉害,高烧三日后,她虽已不咳,但还是常常感觉四肢无力,面无血色。
所谓除夕家宴,往年都是后宫中人。父皇端坐主位,汪皇后于一旁侍奉,早年入宫的嫔妃说些祝福语,刚入宫的嫔妃献艺,太子呈上来年的颂词……来来回回都是这几样,好生无趣!
但是姜宁作为未成婚的公主,又不得不参加这样的家宴。
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的家宴多了个人。
当姜宁迈入殿内,便注意到了于皇帝近旁就坐的沈之衡。
她不自觉地露出了笑,这无趣的家宴,倒是多了个有趣的人。
她缓缓走到皇帝前,行了礼,说了些祝福语后,皇帝姜厚钦示意她坐到沈之衡一旁的席位上。
她落座后,低声问沈之衡:“沈大人怎么也来了?”
沈之衡回道:“微臣已无双亲,也无家眷,陛下念及微臣除夕夜在府中孤单,便特许臣参加宫中家宴。”
姜宁了然,斟酒敬沈之衡:“前几日市舶司之事,多谢沈大人相助。”
沈之衡亦举杯回敬:“应当是微臣替北直隶八府的流民们谢过殿下慷慨解囊。”
他的语气和目光,好似在告诉她,这一番话不是客套,亦不是虚情。
姜宁苦笑:“沈大人抬举本宫了,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本宫没有那么深明大义。”
说着,她的神色有些落寞。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公主,所做的这些筹谋与准备不过是为权。只是难民一事,让她的谋划更顺利了一些。
姜厚钦注意到姜宁和沈之衡在交谈,低眉笑了笑,又问道:“宁儿,朕看你和沈大人相谈甚欢,你们在聊什么呢?”
“父皇,儿臣在向沈大人请教抚琴之事。听闻沈大人的《潇湘水云》出神入化、动人心弦,儿臣特地向沈大人讨教。”
睁着眼睛说瞎话,莫过于是。
姜厚钦抚着胡须笑道:“朕竟不知沈卿的琴技也如此了得。莫不如,沈卿弹奏一曲?”
沈之衡没有推辞,起身道:“那微臣就献丑了。”
随着沈之衡的指尖在琴弦上浮动,一曲《潇湘水云》在殿内娓娓道来,余音绕梁。
姜宁原本正玩味地看着这一切,却在琴声响起的时刻,逐渐沉浸进去。
《潇湘水云》诞生于山河破碎的动荡时代,琴家作此曲,既是对于山河壮美的礼赞,更是表达面对家国危难时深沉的精神寄托。
沈之衡的弹奏,将曲中对家国百姓的慨叹呈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肺腑。
一曲终了,姜厚钦面色沉重:“沈卿此曲,确实担得上出神入化。”
沈之衡起身行礼,说道:“陛下谬赞。微臣听闻承嘉公主的萧声亦是清幽绝伦,不知可否有幸与公主殿下合奏一曲?”说着,他又看向了姜宁。
突然被点到的姜宁挑眉盯着他,而那人则一脸等待的神色。
这是在……报复她?
他不便于让她独奏,所以哪怕合奏也要让她献艺?
这还是她未曾见过的沈之衡,她从前只觉得沈之衡为人坦荡,倒是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小心思。
姜厚钦好似陷入了回忆,感慨道:“沈卿的琴曲,让朕想到当年明昭皇后。当年,琬琬也是极其擅于抚琴。闲暇之时,琬琬抚琴,朕吹箫,常常合奏《凤求凰》,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父皇与母后琴箫合奏,即便姜宁仍是幼童,尚且不善于乐器,却也能从中感受到父皇与母后之间的情谊。
只是……自从汪皇后入宫后,便有所变化。
听到姜厚钦这番话,一旁的汪皇后面色有些不好,姜宁则起身说道:“父皇,那今日就借此机会,儿臣与沈大人为父皇琴箫合奏一曲《凤求凰》。”
姜厚钦欣然应允,派李公公从庆元殿取来他的玉萧。
沈之衡的指尖清扫琴弦试音。姜宁执起玉箫时,恍惚又见母后倚在梅树下教她识谱的模样。
一切准备妥当,两人点头示意。
沈之衡的第一声琴音如清泉出涧,姜宁的箫声也随之攀上雕梁。
她闭目追着琴声流转,起初在琴声之中能够感受到些许试探,随后琴声亦与箫声逐渐相和。
曲过一半,她心思一动,于箫声中增添几分挑逗的意味。琴声亦不甘示弱,与箫声相追。琴箫之间,颇有缠绵悱恻之感。
曲罢,二人相视一笑。
姜厚钦听闻此曲,欣慰笑道:“好,宛若一对壁人。”
说完,他向一旁的李公公使了个眼神。
李公公拿出一个木匣子。
姜宁这才注意到,李公公从庆元殿取来玉箫时,将这木匣子也一同带来了。
姜厚钦起身从木匣中取出一对羊脂玉龙凤对牌,走到姜宁和沈之衡面前,分别递给他们,说道:“这曲《凤求凰》,像极了当年朕与明昭皇后的合奏。这对玉牌,是当年朕与明昭皇后的定情之物,今日,便赏赐给你们吧。”
握着温润的羊脂玉,姜宁凝望着父皇,她渐渐懂了父皇的深意。
从庆功晚宴到除夕家宴,她的席位都紧挨沈之衡。
从前些日庆元殿内他让沈之衡在一旁听她辩解浙江盐税案,到今日赠送羊脂玉对牌。
自沈之衡归京后,父皇虽未再提赐婚之事,也未在人前明示,但是他所做之事,既是在为她与沈之衡创造机会,亦是在向外人暗示——沈之衡,是他有意留给姜宁的驸马。
想清楚了这一切,她的眼角微红。
一旁的李公公提醒道:“公主殿下,沈大人,快谢恩啊。”
“儿臣,谢过父皇。”
“微臣,谢过陛下。”
两人谢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沈之衡虽然知道这枚玉牌意味着什么,但这是御赐之物,他最终还是收下了。
大殿外,夜空绽放的烟花,甚是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