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姜云卿早早便醒了。窗外的晨光清冷透亮,她坐在妆台前,任由弄水为她梳妆。
“郡主今日想梳什么发式?”弄水握着玉梳问道。
“梳个垂鬟分肖髻吧。”姜云卿道。去见沈清梧,用不着那么正式。
“是,郡主。”弄水手脚麻利地为她挽好发髻,又取出一对宝石耳坠,“戴这个可好?很衬郡主的肤色。”
姜云卿摇摇头,示意弄水换个简单的款式。
“那就珍珠的吧。”
弄水虽然不明白主子怎么突然一朝之间就换了喜好。
她之前喜欢的红衣和各种华丽夸张的珠宝这半月来都在角落里渐渐生灰,但弄水还是很快按照姜云卿的要求替她打扮好。
马车穿过北境城街道时,听着窗外传来熟悉的方言,姜云卿神色恍惚,似乎此刻是自己的一场梦。
“郡主,到了。”
直至听见车夫的声音,她惊醒自己真的回来了。
梅园门口,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正踮脚张望。
眼前少女与回忆中的人影逐渐重叠,只不过,比那回忆中的模样更为鲜活明艳。
“明华!”
沈清梧一眼就认出了王府的马车,提着裙摆小跑过来。
姜云卿的身体一僵,连自己不知不觉被沈清梧拉着往前走都没注意到。
“怎么才来?我都等了好久了!”
沈清梧挽住她的手臂,嘴上抱怨着,眼里却满是欢喜,“我让人备了你最爱吃的梅花酥,再不来都要凉了。”
被拉着往前走时,姜云卿才发现沈清梧手腕上戴着的正是那对熟悉的青玉镯。
前世沈清梧远嫁前,把这对手镯千里迢迢托人送给了姜云卿,并嘱咐她定要在京城珍重。
或许在那个时候,这个曾经鲜活的少女,就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梅园深处的小亭里,石桌上果然摆着精致的点心。沈清梧亲手斟了杯青梅酒递过来。
“尝尝,我按你上次说的法子酿的,多加了蜂蜜。”
姜云卿抿了一口,甜中带涩的味道让她喉头发紧。前世她回京城后,沈清梧不止一次托人给她送了这青梅酒,一直到她出嫁后,才断了联系。
“好喝吗?”沈清梧期待地问。
“好喝。”姜云卿重重点头,“你酿的当然是最好喝的。”
沈清梧得意地笑了,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她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我在酒里还加了一味特别的香料。”
“可只有我一人会这样做,离了我,你可就再也喝不到如此美酒了。”
姜云卿望着好友眉飞色舞的样子,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收到她的信。那时沈清梧即将出嫁,信里却全都是对不能和她再一起喝一次青梅酒的遗憾。
“清梧……”姜云卿突然抓住她的手,“若我以后长留北境,你可愿常来陪我?”
沈清梧眨眨眼,“说什么傻话,你不是马上要去京城选秀了吗?”
沈清梧忽然压低声音,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其实我也要去选秀的。”
姜云卿并不意外。
前世沈清梧也和她一同参加了选秀,只不过最后她是在殿选之后风风光光的成了长公主,又被裴言瑾亲自赐婚。
而沈清梧却早早落选回北境嫁了人。
沈清梧扯着帕子,“我爹说,当今圣上年少有为,是个难得的明君。”
姜云卿手中的酒杯一颤,几滴酒液溅在袖口。
裴言瑾年少有为?确实,她从来都不能否认,裴言瑾是一位优秀的帝王。
可那些深宫里的血泪,又有谁知道呢?
“你见过他?”姜云卿强作镇定地问。
“去年我跟我爹进京时远远望见过一眼。”沈清梧眼睛亮晶晶的,“他穿着玄色骑装,箭无虚发。”
每年北境的将领都会有一些回京参加春猎,带家属一同前去的也有不少,沈清梧见过楚墨隐也不算稀奇。
姜云卿盯着石桌上自己的倒影。
前世裴言瑾确实箭术超群,在猎场上的身姿不知道折服了多少闺中小姐。可也是这双手,亲手写下将沈家满门流放的诏书。
若非如此,前世沈清梧被夫家欺凌时,也不会无人为她撑腰。
“清梧,”她突然抓住好友的手,“帝王之家……并非良配。”
“哎呀,你想哪儿去了!”沈清梧噗嗤一笑,但她的眼神却出卖了她,“我这样的家世,能选上才怪呢。”
“那日在猎场,有一只箭射偏了方向,直直朝看台飞来。”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石桌上画着圈,“所有人都吓坏了,可他却策马而来,在箭矢落下前一把接住。”
姜云卿指尖一颤,酒在杯中荡起涟漪。
按现在的时间算来,她已有九年未踏足京城,而在前世,她记忆里的那个裴言瑾也早就不是翩翩少年。
“后来,”沈清梧的声音更轻了,“他下马拾起箭,在我们跟前俯身致歉,你可知那一瞬我心跳如擂鼓。”
她的耳尖泛起薄红,“你知不知道,他生得真好看,眉目如画,笑起来更是……”
裴言瑾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剑眉星目,气度雍容。姜云卿从来都一清二楚。可她也清楚,在那龙袍之下藏着的,是一副冷血无情的铁石心肠。
“他勤政爱民,登基三年就减了三次赋税。”沈清梧掰着手指数,“还重修了律法,废除了种种不合理的规定。”
姜云卿喉头发紧。
“清梧,”她突然打断,“你可知,先帝的端妃是怎么死的?”
沈清梧一愣,完全不知道姜云卿的话题怎么突然跳转。
“都说是病逝的吧。”
“是三尺白绫。”姜云卿轻声道,“因为她想把自己的娘家侄女送到陛下的床上。”
这是前世裴言瑾亲口告诉她的“家事”,说这话时,那位年轻的帝王正在把玩一枚带血的扳指。
沈清梧脸色煞白,“你……你从哪听来这些……”
“北境离京城远,”姜云卿垂下眼帘,“但总有些风言风语。”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梅枝折断的脆响,惊起几只寒鸦。
“明华。”沈清梧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云卿看着石桌上两人的倒影。
十四岁的沈清梧眼眸清澈如泉,而自己却已经活过一世,看尽繁华背后的肮脏。
“我只是,”她艰难地开口,“怕你被那些表象迷惑。”
沈清梧怔了怔,忽然笑了。
“傻丫头,我这样的五品官之女,怕是连宫门都摸不着。”她晃了晃姜云卿的手,“倒是你,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还有个王爷的亲哥哥,要是你想……”
“我不会留在京城。”姜云卿望向远处的雪山,打断了她的话,“北境……才是我该在的地方。”
沈清梧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明华,你今日怎么……”话还未说完,远处就传来侍女急促的脚步声。
“大小姐,夫人正在找您呢!”
正说着话,一个婢女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拉走了沈清梧。
“下次再见吧。”
听到是母亲找她,沈清梧只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失陪了,明华。”
“郡主,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姜云卿的思绪。
今日与沈清梧的会面,两个人都不清不楚的,只是还没等她把脑子里的事情捋清楚,刚踏入栖梧院,花沁就捧着一封信匆匆迎来。
“郡主,京城来的急信。”
姜云卿接过信,火漆上熟悉的宁王府印记让她指尖一颤。拆开信封,裴言祈潇洒的字迹跃然纸上。
【卿卿: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闻卿不日将抵京,余心甚慰。
念之,盼之。】
姜云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那跨越了时光,青涩却依旧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灼得她心口发疼。
“卿卿,看这个!”
记忆中的裴言祈翻过宫殿的高墙,鬓角还沾着海棠花瓣。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盏在宫里见不着的琉璃灯,灯火透过五彩的琉璃,在他含笑的眉眼间投下斑驳光影。
那时的裴言祈还不是后来权倾朝野的宁王,只是个和她年纪相仿,单纯又天真的男孩。
他会偷偷带她溜出宫看花灯,会在太后罚她抄书时悄悄替她写一半,会在她生病时整夜守在榻前。
在她成为长公主时,他也已经有了未婚妻,可他们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她会永远记得那个夜晚。
裴言祈冒着大雪翻进她的房间,发梢还挂着未化的雪花。他小心翼翼地将手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眼里盛着快要溢出来的欢喜。
“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好看。”
烛花“啪”地爆响,姜云卿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泪水已经打湿了信纸。
信纸上的墨迹被泪水晕开,就像前世她最后一次见到裴言祈时,他胸前洇开的血迹。
她前世最爱的那个男人,和她的兄长一样,永远的留在了那片北地的战场上。
姜云卿将信纸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些快要冲破胸膛的记忆。
她记得裴言祈教她写字时握着她手的温度,记得他在海棠树下第一次吻她时颤抖的睫毛,更记得他最后倒在血泊中时,还努力想为她擦泪的手指。
“郡主?要回信吗?”花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姜云卿猝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将泪水擦干。她重新展开信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许久,终于落下。
【言祈表哥:
见字如晤。
北境天寒,信使来迟。闻君安好,甚慰。
不日将抵京,盼与君共赏海棠。
惟愿君珍重,待重逢时,再话桑麻。】
她轻轻吹干墨迹,指尖抚过“珍重”二字。
这一世,她定要护他周全。
不是以情人的身份,而是作为他最亲的妹妹。
“花沁。”她将信折好,“让人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务必交到宁王手上。”
花沁接过信,欲言又止,“郡主……您眼睛红了。”
姜云卿摇摇头,“北境风大,迷了眼罢了。”
他与她,两世,终究不过有缘无份。
哪怕要她亲手斩断前世的情缘,也要让他平安喜乐地活到白头。
宁王府。
裴言瑾斜倚在软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封来自北境的信笺。窗外新栽的西府海棠被春雨洗得发亮,花瓣上的水珠顺着窗棂滴落。
“殿下,明华郡主的回信到了?”
长风捧着茶进来,就见自家主子难得露出这般鲜活的神色。
“你瞧,她还记得我最爱桑麻酒。”
裴言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长风道。
长风忍笑,“郡主离京时才七岁,能记得什么?”
“她记得的。”裴言祈打断自家下属的话,“赶紧把我住的地方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你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补的,让底下的去买。”
“殿下。”长风忍不住道,“郡主只是来选秀,就算真的来宁王府,也不会常住。”
裴言祈笔尖一顿,笑意淡了几分,“我知道。”
“但只要她能来,就行。”
裴言祈走到窗前,骨节分明的手掌搭上雕花窗框,看着院中细雨缠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树被笼罩在雨雾中,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裴言祈!”
那时还是个孩童的姜云卿抓着他的衣袖,哭的满脸都是眼泪。
“不准忘了我知道吗?”
“你要是敢忘了我,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一个娇嫩可爱的稚童身影从薄雾中穿过,又在声音落下那瞬消失在朦胧雾气中。
裴言祈的指节无意识收紧,敛起笑容,眼神晦暗。
姜云卿终于要回来了,却已不是那个会拽着他衣袖要糖吃的孩子。
选秀。
裴言祈眼神暗了暗,若是她被选入宫——
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海棠越发娇艳。
春天已经来了。
就好像预示着——
让他朝思暮想的她,也要回来了。
—
京城另一处僻静的角落,屋内灯火通明。
窗外的雨丝绵密,一颗颗雨珠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屋内静谧,略带凉意的空气混着淡淡的沉水香,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湿意。
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人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执着一支狼毫笔,笔尖蘸着如血般艳丽的朱砂。
男子的面容隐在烛火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狭长的凤眸映着微光,深邃如渊。
案上铺展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勾勒出一幅烟雨朦胧的画卷——
青石长街,细雨如丝,而画中央,一道纤细的身影撑着红伞,背影翩然。
伞面殷红如血,衬得那少女的身姿愈发清瘦,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进雨雾里,消失不见。
男人的指尖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轮廓,从伞沿,到肩线,再到那微微被风吹起的衣袂。
他的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画中人,又像是透过这幅画,触碰着某个遥不可及的身影。
“七年了……”
他低声道,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烛火摇曳,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深不见底。
“你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