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

    姜云渊抱着嚎啕大哭的姜云卿,好不容易才将妹妹哄得止住眼泪,有些无可奈何。

    “先用膳。”姜云渊揉了揉她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她的手走向膳厅,“王兄特意让人备了你爱吃的蜜汁火方。”

    前厅里,博山炉正幽幽的吐着沉水香。姜云卿看着满桌熟悉的北境菜式。

    酥烂的驼峰肉,晶莹的雪莲羹,还有那道她前世再没机会吃到的鹿筋炖鹌鹑蛋,每一道都是她最爱吃的。

    “怎么不动筷?”姜云渊夹了块金丝卷放到她碗里,“不想吃吗?”

    姜云卿摇摇头,小口咬住金丝卷。

    金丝卷的甜香还在唇齿间萦绕,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姜云卿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王爷。”管事嬷嬷福了福身,“宫里来了宣旨太监,说是给郡主的恩旨。”

    姜云渊闻言挑眉,慢条斯理地放下银箸,“倾倾这是要及笄了,想必是太后娘娘惦记着。”

    他和姜云卿的生母,那位荣国公的元配,与当今太后娘娘乃是双生子。

    更何况姜云卿父母早逝,自幼养于宫中,是太后娘娘一手抚养长大,惦记着她的婚事也在所难免。

    姜云卿抿了抿唇。

    前世这道圣旨来得突然,如今重活一世,她虽知是选秀的旨意,却少了当初那份惶惑。

    只是想到要再入京城,心头仍不免泛起涟漪。

    来前院宣旨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太监,见他们出来,立刻堆起笑脸。

    “给王爷,郡主道喜了。”

    选秀一事,说句道喜也不为过。

    明黄绢帛徐徐展开,太监清朗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值此春和景明,特召北境贵女入京备选……”

    姜云卿垂眸听着,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余光却瞥见兄长如同前世一般,神色如常。

    “臣女领旨。”

    待太监念完那圣旨,姜云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道。

    姜云渊这时才开口,“有劳公公。不知入京日期可定了?”

    “回王爷,定在下月初六。”

    太监笑道,“正好赶上京城的牡丹花会,各家贵女都要去的。”

    回膳厅的路上,姜云渊忽然轻笑,“日子太快了些,我们卿卿都要相看夫婿了。”

    “王兄!”

    姜云卿耳根微热,哪怕已经活了两辈子,但听兄长提起这个话题,还是会有些羞涩。

    “害羞什么?”

    姜云渊揉了揉她的发顶,“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京城才俊云集,去看看也好。”

    “若是我相不中呢?”

    姜云卿微微垂眼。

    前世她便是这般,在选秀中无功而返,直到自己身着华贵的公主朝服,跪在太极殿中央,耳边回荡着宣旨太监尖细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妹楚凤倾,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深得朕心。今册封为‘明华长公主’,赐长公主府邸一座,食邑三千户,以示恩宠。钦此。”

    那时的她,双手接过圣旨,指尖触碰到那明黄色的绸缎,抬头去看那端坐在帝位上的人。

    那时尚还年轻的裴言瑾低头看他,眼里是张扬的笑意。

    “卿卿,我会让你想要的一切,都如愿以偿。”

    她曾以为,那是她一生荣耀的开端,却从未想过,命运早已在暗中索要了代价。

    —

    姜云渊朗声大笑,“那便回北境来,王兄养你一辈子。”

    侍女们掩唇轻笑,姜云卿却望着兄长含笑的侧颜出神,眸光闪动,心中忍不住想着。

    若当真能留在北境,该有多好。

    当初姜云渊也这么说过,只是她贪恋京城的富贵荣华,直到姜云渊去世,她都再也没有回到北境的土地。

    阳光透过雕花的回廊,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姜云卿望着兄长的侧影,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记得第一次嫁人时的场景。

    十七岁的她穿着大红嫁衣,十里红妆,任谁都得说一声羡慕,还有裴言瑾亲自来送嫁。

    可那位驸马爷却在洞房花烛夜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喊着别人的名字。

    她从未受过这般屈辱。

    第二日她就命人拆了婚床,当着一众仆妇的面将合卺酒泼在驸马脸上。

    裴言瑾得知后,不过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既不合心意,换一个便是。”

    第二任驸马是个寒门状元,生得眉目如画。

    可大婚不到三月,就被她撞见与侍女私通。

    那日大雨,她穿着素白寝衣,倚在贵妃榻上看侍卫将人拖出去,血水同雨水混杂在一起,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卿卿。”裴言瑾不知何时站在殿外,“朕给你建座公主府吧。”

    于是就有了那座极尽奢华的明华长公主府。

    她在府中养了无数的面首,有擅丹青的江南才子,有精通音律的西域乐师,只要被她看上的,从来就没有她得不到的。

    记忆中最鲜明的,却是永和十二年的那个雪夜。

    北境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放在御案上,她发疯似的冲进紫宸殿,却也改变不了结局。

    “王兄!”

    她记得自己当时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得裴言瑾死死抱住她的力道,更记得之后三个月里,她日日抱着兄长送她的犀角弓蜷缩在床角,任谁来劝都不肯进食。

    可那又有什么用处?

    她就在极端的悲痛里走完了自己的余生。

    北境的风掠过庭院,带着熟悉的沙枣花香。

    “王兄。”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却坚定,“若这次选秀不成,我便回北境来,再也不去京城了。”

    姜云渊微微一顿,侧过脸来看她。

    “说什么傻话?太后娘娘特意让你去京城……”

    “我只想守着王兄。”姜云卿截住兄长的话头,杏眸里映着无垠的蓝天,“北境的雪,比京城的牡丹好看多了。”

    姜云渊望着妹妹坚定的眼神,终是轻叹一声。

    “罢了,随你。”他伸手拂去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太后那边,想必也不会为难你。”

    “等到了京城,太后那边,我会亲自去说个明白的。”姜云卿抿唇一笑,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回到自己的栖梧院,姜云卿吩咐侍女们打开尘封已久的紫檀木箱。

    她此去京城怎么说也要半年的时间,各种东西也得早些收拾。

    随着箱盖掀起,一阵淡淡的沉水香扑面而来。

    “郡主,这些都是历年宫里赏的。”蝶影捧出一件金丝软烟罗裙,“要带去京城吗?”

    蝶影也是她的贴身侍女,比起弄水来更加稳重,沐云倾也更加器重她。

    可她却在自己刚被封长公主不久后,就被人发现惨死在御花园中,衣衫不整,浑身血污。

    “郡主?”

    蝶影见她发愣,轻声唤道。

    姜云卿指尖一顿,目光在妆奁中来回搜寻。

    那支九尾凤簪,金丝缠绕的凤身,赤玉镶嵌的凤眼,九条尾羽上缀着的东海明珠。

    不是应该正静静躺在最上层的锦盒里吗?

    “奇怪……”她喃喃自语,又拉开另一个抽屉。

    前世这支凤簪从不离身,就连缠绵病榻时,她都戴着那支簪子。

    “郡主在找什么?”蝶影端着茶盏走近,“奴婢帮您找。”

    “一支凤簪。”

    姜云卿比划着,“九尾的,凤眼是红宝石,尾巴是绿色的。”

    蝶影一顿,面露疑惑,“郡主何时有过这样的簪子?再说那九尾凤簪向来是皇后娘娘才能戴的。奴婢记得您最贵重的是一支累丝金凤钗,是去年太后送给您的生辰礼。”

    姜云卿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方才恍然。

    是了,那支九尾凤簪是裴言瑾在她二十岁生辰时亲手所赠,那时她刚被册封为长公主。

    而现在,她才十四岁,一切都还未开始,那支凤簪自然是不存在的。

    或许是还没完全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才会一时之间搞混。

    “不必找了。”她勉强扯出个笑容,“许是我记错了。”

    待蝶影退下,姜云卿独自坐在妆台前。

    铜镜里的少女杏眼桃腮,眉间朱砂鲜艳如血。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发髻。

    她恍惚又看见那双修长如玉的手——

    裴言瑾站在她身后,将九尾凤簪缓缓插入她的发间。男人的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耳垂,带起一阵战栗。

    “九尾为尊——”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朕的卿卿,就该配这世间最尊贵之物。”

    记忆中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疼。姜云卿猛地闭上眼,可那画面却越发清晰:

    裴言瑾为她整理簪子时,龙袍的袖口擦过她的脸颊;他低头时,冠冕上的玉旒轻轻晃动,在她眼前投下细碎的光影……

    窗外暮色渐沉,北境的风裹挟着细沙拍打窗棂,天色灰蒙蒙的。

    一边是兄长剑锋划破长空的英姿,一边是记忆中裴言瑾为她描眉时专注的眉眼,姜云卿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姜云渊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不假,可在她前世四十年的生命里,扮演着“兄长”角色的,却是另一个人。

    如果她选择回到北境,那也就意味着,此次前去京城,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妆台上的累丝金凤钗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太后赏的,样式端庄大气,却远不及那支九尾凤簪精致张扬。

    前世的她,曾经数十年如一日的把那支凤簪视作心头宝,在无数次的宫宴上戴过。

    她这是,舍不得吗?

    姜云卿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明明已经决定要回来陪着王兄,为何想起京城的繁华,心尖还是会颤动?

    “郡主,沈小姐递了帖子来。”

    蝶影捧着一张洒金花笺走进内室,“邀您十日后去城郊梅园赏花。”

    不知不觉间,姜云卿已经回到永和十二年一个月了。

    再过半个月,她就要动身前往京城了。

    姜云卿手中的玉梳“啪嗒”落在妆台上。

    回来这么些天,光念着兄长,却是忘记了自己这个曾经的挚友。

    进京后,她们渐渐断了联系,只听说她所嫁非人,在一个冬夜悄然离开。

    “跟她回信。”姜云卿闭了闭眼,嗓音有些沙哑,“我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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