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十三的烧饼摊是这条街上最不起眼的摊位,一张桌子两张凳子一张躺椅,没有招牌。他只会做一种有些腻的甜馅儿烧饼,所以又煮了一桶凉茶配着卖。这便是他的全副家囊。好在他每天出摊早,总能在十字路口附近抢到摊位,每天也能卖出二十来个,够他的清粥小菜钱。
每天出摊,做三十个烧饼,偶尔能卖完。大多数卖不完的时候就带回去做晚饭。他很爱吃自己的甜烧饼,也不觉得腻。烧饼摊不用一直守着,小叫花子们不会偷他,偶尔讨不到吃的,问莫十三要一个半个填肚子,他也是会给的,用不着偷。大多数时候他就躺在他最宝贝的躺椅上打盹,躺累了就起来揣着兜沿街溜达,看看东家吵架西家扯皮,看街上有无新鲜货卖。
对莫十三来说,时间仿佛没有尽头,也没有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几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学会的做甜烧饼,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莫十三。他就是个游手好闲一问三不知的呆子,傻不拉几。不过傻人也有傻人的乐子。他的躺椅很舒服,路口的树荫茂密阴凉,每天的云朵形状各异,甜烧饼真的很好吃,皮脆馅儿甜,街坊邻里们吵吵闹闹,偶尔路过的黑狗子每每也只是冲他龇牙,不会真的扑上来咬他一口,挺好的。
唯一不同的是每月初五清晨。烧饼摊会迎来一位客人。长脸短褂,褂子半旧却干净,皱纹堆在脸上太挤,显得眼睛格外小且混浊,约莫六旬。他会来吃三个烧饼喝一盅凉茶,留下十个铜板和一块竹板。除了一句瓮声瓮气的“三个烧饼一盅茶”以外,再没有跟莫十三说过一个字。吃完就走。但莫十三还是很高兴看见他。每次都提前把烧饼烤得热乎乎的,凉茶保证冬热夏凉,然后笑眯眯的歪在躺椅上看他慢慢吃完。老头有时边吃边斜眼看他一眼,他就立刻从躺椅上跳起来,笑呵呵的问几句饼还热不热茶要不要续,有时候还会自顾自的说起今天来要饼吃的小叫花子脸有多脏前几天下雨面粉受潮损失有多惨重隔壁豆花店的芸娘为了几尺布跑了几条街云云。老头从来不接话。只拿混浊的眼珠子盯着他,待他说完,又开始埋头吃。莫十三也不觉得扫兴,又回到躺椅上翘起腿来晃悠悠的看天。等老头吃完离开后,再起身收拾碗碟银钱,并把竹板认真揣进怀里。当天夜里三更天,他再乘无人时把竹板放进路口榕树下松动的第三块石板缝里。
今日又是初五。清晨的露水已经干透。老头没有来。莫十三给老头单独准备的烧饼在炉子里烘得有些过焦了。天已入秋,这几日反而格外的热。昨夜的露气蒸腾起来,让莫十三在躺椅上也躺得很不舒适,辗转个不停,最终坐到桌边喝起凉茶。一个小叫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桌边,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盯着他的茶碗,脸上黑泥糊得看不出长相,嘴唇干裂能看见血丝。他叹了口气,把茶碗推到小叫花面前:“喝吧,不够再添。”小叫花立刻伸手夺过碗咕咚咕咚两口喝完,放回来的茶碗上几个黑泥手印格外刺眼。莫十三又叹了口气,起身在旁边的桶里舀出一大瓢水,对小叫花招招手,小叫花窜了过去,他慢慢将水倒出来用胰子给小叫花洗手,一瓢又一瓢。洗净手,他又给小叫花倒了茶拿了一个烧饼,便头也没回的沿着街踱了出去。
日头毒,街上人少,吴婶在给铺子前的蔬菜洒水,看他过来便招呼他:“十三,今晚吃蒸茄子呗,吴婶给你挑两个?看看,又嫩又新鲜。”莫十三心神不宁的扯了个笑:“不了,今天烧饼卖不完,晚上凑合下。”步子都没停。吴婶转头啐了一口,小声嘀咕:“天天的烧饼,也不怕噎着,穷酸,活该瘦不拉几的。”
“就会背地里嚼舌头,活该的也是你,活该菜卖不出去。”
吴婶回头。是豆花店的芸娘。
“哟,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就这么个又瘦又小杠瓜脑子的男人,还当个宝。”吴婶一手叉腰一手拎起洗菜水满不在乎。
芸娘涨红了脸,“你、你说什么……你才杠瓜!亏得十三哥一有了余钱就照顾你生意,你竟然这般说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婶高亢的嗓门打断:“他照顾我生意?他没吃我的菜?钱白给的?!再说了,就他那几个铜板,还照顾我?哪次不是我看他可怜,多给个黄瓜土豆的!”
“你还好意思提,经常给他快坏了的菜充数,十三哥找你你还不认账,脸皮也太厚了。”
“我脸皮厚,比得过你不要脸倒贴男人?!就这么个怂蛋你当宝贝护上了,也不看人家正没正眼看你!”吴婶一瓢洗菜水往地上一泼,溅了芸娘一身。
芸娘急红了眼:“他就是宝!他就是!他不看我又怎样!与你何干!”说完扑将上去,撕扯成一团。
这边围了一圈吵的鸡飞狗跳。那边的莫十三一路忍着吴婶的大嗓门走到榕树下,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折了回去。他扒拉开看热闹的人,一声不吭将地上剩余的洗菜水举起来从吴婶头上淋了下去。吴婶瞬间松开扯着芸娘衣领的手,一边捋着水一边哭喊起来:“谁!谁泼我!……你个杠瓜脑袋!你敢泼我!……杀人啦!莫十三要杀人啦!”
趁着吴婶睁眼困难,莫十三拉过芸娘穿过人群往榕树下走去。芸娘一路还想回骂,但又看看一声不吭的莫十三,最终呐呐的没敢吭声。等两人在榕树下站定了,莫十三从怀里掏出张帕子递给她:“擦擦,刚溅你身上了,头发也乱了。”
她接过帕子,莫名的红了眼睛:“十三哥,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她说的那样,她胡说八道,你、你挺好的……”莫十三笑了笑,靠着榕树坐下来:“没事,今天回去我多吃几个烧饼,等我养壮了回头就打她脸去。”
芸娘噗嗤笑了一声,也静下来,在莫十三旁边的树干上陪他靠着,犹豫了一会儿:“十三哥,我爹总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知道,苦是苦了些……但生意还不错的。十三哥你、你、你要是愿意,我爹没有儿子,可以把手艺都传给你!我、我、我也对你……十三哥你有没有一点对我……那个……”旁边没有回应,芸娘扭头去看,莫十三闭着眼睛,有光透过榕树叶斑斑点点的打在他脸上,衬得他清秀的脸深浅不一变幻莫测。他像是睡着了。可能他听见了,也可能没有听见。花丫头却不敢再出声,像是不愿打扰了他,又像是有些怕。
莫十三大多数时候都笑嘻嘻的,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和气,他好看的眼睛里仿佛盛着的一碗糖水,还微微泛着点点阳光。但他不笑的时候嘴角有些微微耷拉,眼中无神,眉头会不自觉的蹙起来,阴郁且严厉。就像现在。
芸娘等了许久,见他迟迟不睁眼也不说话,便不敢再说下去,只得理了理扯乱的衣服准备回铺子里去。
“我娶不了你。”莫十三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我也不喜欢做豆腐。”她慢慢回头看他,他还是闭着眼,面目却更模糊了。也许是打在他脸上的光影闪烁,也许是眼里的泪糊了视线。
莫十三睡着了。他不知道芸娘什么时候走的,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总是很能睡,也入睡很快,然后混混沌沌的开始做梦,梦里有很多奇怪的人和物来回穿梭,却没有一个人理他。今天还是那些梦,看不清也听不清。等他睁眼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天边翻滚着乌压压的浓云,空气依旧闷热。
回到烧饼摊,下午那个小叫花子竟然没走。他蹲在凉茶桶旁,守着一个破碗,里面有三个铜板。见莫十三走过来,立刻站起来,把破碗送到他面前:“卖了两个烧饼。”
莫十三惊讶的看着他,然后笑起来:“你还帮我守摊呢!怎么卖出去的?他们肯给你钱?”
小叫花子抹了抹鼻子:“我让他们自己在炉子里拿,钱放我碗里,”他顿了顿,“必须给钱,不然我会让他们走不了。”
莫十三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边躺回躺椅边随口问道:“厉害呢。你叫什么?刚来的?多大啦?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小叫花子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了才说,“……我叫文中则。12岁。我来问过你要过三次烧饼。”
莫十三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想不起来见过他。只觉得孩子瘦小得可怜,怎么也看不出12岁的样子。他翻了个身:“……名字挺好听啊。”
文中则抿嘴笑了一瞬,可惜脸黑乎乎也看不出好看与否。莫十三指了指炉子:“今日谢谢你了,饿了自己拿来吃,吃了就走吧,怕是要下雨了。
文中则放下铜板,没有拿饼,笑着走了。还是个孩子,衣衫褴褛却步子轻快。
莫十三脸色却有些难看。他看着天边的浓云翻得更近了,大雨仿佛随时都会兜头而下。他没有起身收摊,呆呆的坐着没动。
老头仍然没有来。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