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雨劈头盖脸浇下来时,天已经黑尽。莫十三仿佛惊醒一般跳起来慌乱的收摊奔走,但又能挽救什么呢。等他奔出小镇,跨过木桥,跑进他的竹屋,全身已经湿透了,剩下的烧饼也早已泡汤。他在镇上是没有地方可住的,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一开始就住在与镇子一桥相隔的这座山里,有个破旧竹屋隔着山涧与镇子遥遥相望。
山涧上的桥名为瑶柱,名字颇有仙气,是座破旧木板搭起来的吊桥,很有些年份了。山涧望不见底,云遮雾绕。小镇因桥而得名:守瑶镇。镇子里关于这山涧的传说很多,五花八门。莫十三这种脑子不太记事的这三年耳濡目染下来也能讲得头头是道。
传得最多的就是这山涧乃上真仙人飞升之处,那上真仙人得道之日仙力暴涨,未收尽的仙力劈开了两座山峰,故而留下了山涧。后世之人认为这山涧是仙力所劈,里面汇聚的是仙气,依涧而居必能延年益寿福泽绵延,甚至有人说那是仙界与人界的通关之门,有缘人也能像上真仙人一般得道升天。守瑶镇渐渐聚起慕名而来的人,也有人想要下到山涧一探究竟,回来的人说只见云雾未曾见底,没有回来的人……也就不知为何没有回来。
后来渐渐也就无人再进山涧。为了方面进山打猎砍柴挖笋,人们便在山涧上搭了这吊桥。莫十三也曾对传说津津乐道,但更多的是叫苦连天。他每日仅能糊口,连在镇上租个遮檐片瓦的钱都没有,只能住在山这边。然而每日进镇子必须过桥,这桥名字倒好听,但走上去晃荡不已摇摇欲坠,莫十三恐高,第一次踏上桥就去了半条命,还曾破口大骂,神特么瑶柱桥,是要坠桥吧!三年过去,他依旧难以适应,每日为了混口饭不得不拽着吊桥的绳子闭眼而过,倒是对桥上的每根吊绳异常熟悉。
再有就是,山这边除了两户猎户住在山腰,就只有他住在山脚。三年里的漫漫长夜,他除了读些借来的书,便是坐在破旧的屋檐下看着山涧对面镇子的星星点点灯火发呆。他只有三年的记忆,千篇一律的记忆。过桥、出摊、嘻嘻哈哈过一天、收摊、再回来。唯一特别的便是那老头和竹板。但今天成了三年来的例外。莫十三惴惴不安。
接下来的两日,莫十三没有出摊。他病了。淋的那小半个时辰的大雨和饥肠辘辘的长夜让他发起了高烧。窗外的雨没有停过,昏昏沉沉之中,他撑着爬起来喝一些兑了糖盐的凉水。他躺在床上默默的想,亏得还记得糖盐水,也亏得山泉水纯净,不然得病死在这里。躺了两日,他又想,死了谁会发现我呢,芸娘吗?怕是不会再来找他,那老头呢?第二天会来吗?发现他不在会不会找他?他死了谁帮老头放竹板呢?山腰的石猎户呢?这两天会路过来喝口水吗?
也许……不会有人来吧。
莫十三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三年来,除了芸娘,街坊邻里的也不怎么亲近,表面乐乐呵呵的十三十三,有时候收摊急搭把手的人都很少。现在也不会有人想起他吧。毕竟他不出摊,那条街上不是还有两个烧饼摊吗,尤其是镇头上的胡氏烧饼,口味多服务热情,老板娘漂亮,站门口一吆喝,生意红火得紧。莫十三自己不也馋他们家的鲜肉烧饼嘛,不过碍着脸面没去买过。早知道今日会病死、饿死,要什么脸面呢,还不如买几个尝尝。
他兴许真的是饿得狠了,头昏脑胀的尽是想着鲜肉烧饼,有人踹门进来,他都毫无反应。来人把他拽了起来,大声嚷嚷着什么,他听不清。直到被泼了一头脸的水,他才打了几个颤,撩开眼皮,看清屋子里站了三五个人,还有一个被摁在地上。其中一个穿戎装的人一把拽起地上的人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问道:“是他吗?”
那人混浊的眼珠子扫了一眼莫十三,嗓音沙哑:“是。”
莫十三这才看清地上那人竟是每月初五来吃烧饼给他竹板的老头!他想喊他一声,怎奈还没出声就被一把掼到地上,接着拖行到站在窗边的那人跟前。那人面朝着窗户,窗户望出去是莫十三打扫得很干净的破院子,有棵树,树下是他经常吃饭的整整齐齐的桌椅,角落里还有几块他自己开出来的菜地,四四方方的九个格子一组,整齐的排了两列。再往前望去是山涧对面星星点点的镇子,在这泼墨的大雨里,镇子的灯火忽隐忽现。那人对着窗户望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他弯下腰伸出手,三根手指掐起莫十三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下,温声问道:“地上那人你认识吗?”莫十三头昏沉得厉害,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他,却迷迷糊糊只觉得他长得好帅呢,语气也温柔,便看着他迟缓的点了点头。
那人愣了愣,轻笑了一声:“眼睛倒是生得好。”说完撒开掐着莫十三的手指,一脚将他踹了出去,说道:“带回去。”
莫十三被踹到屋子中间的饭桌腿上,又弹回地上。他觉得天旋地转,被踹的胸口和撞到的头都仿佛炸了一样,他努力的呼吸了几次,耳边只剩下嘈杂的雨声。他想,好痛,睡一下会不会好一点,雨怎么还没停呢,天怎么还没亮呢,要是雨停了天亮了石猎户凑巧路过,能打赢他们吗,能救救他吗?哦,还有那个老头。救两个的难度恐怕是SSS级的吧。
屋子里的兵过去拽他,发现他已经昏死过去。“扛回去,别让他死了,还没审呢。”窗边那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冷说道:“这么不经打,娘们儿似的。”
莫十三醒过来的时候躺在一根长凳上,手脚发冷。周围光线灰暗,黑漆漆的屋顶上有一扇窄小的窗户,看不清晨昏。他尝试坐起来,试了几次,身体各个部位都在痛,除了胸口和头,手脚还有些新的拖拽的伤让他难以忍受,便又作罢倒了回去。
“醒了?”对面突然出声。
他吓了一跳,扭头才看见屋里还有好几个人。
说话的还是窗边那个人。他不敢出声,一个点头就挨了一脚,说错了会换来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那人坐在一把宽大的木椅上,修长的手指缓慢的敲了敲扶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说实话就好,否则就会吃些没必要的苦头。听清楚了吗?”
莫十三不是什么好汉,自然不想吃苦头。先前的一脚就已经让他承受不住了。他声音微弱:“清楚了。”
“榕树下的竹板是你放进去的?”
“是。”
“多久放一次?”
“每月初五。”
“哪里来的竹板?”
莫十三迟疑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说,那人就往旁边递了个眼神,旁边便来了两个人,把他架了起来,麻利的吊在了一个架子上。一根鞭子眨眼之间就抽在了他身上。莫十三叫了起来,只觉那鞭子仿佛长满了铁钩子,抽到的地方火烧一般,仿佛去掉了整块肉,直痛得眼泪直流,这才想着那老头已经在他们手上,恐怕早已什么都交代了,不然也不会找上他。他深吸一口气:“老头。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竹板上写了什么?”
“白的,什么也没有。”
“啪!”又一鞭抽下去。莫十三闷哼一声,喷出一口血沫:“……白的!真的是白的!……”他力气渐渐微弱,“相信……我,我真的……说的实话,我仔细看过很多次……我也……好奇……为什么让我放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白竹板……”
那人冷笑了一声:“谁让你放的?”
“我不知道。”莫十三紧接着补充,“不不,是我想不起来了,我失忆了,我记起来的就只有老头……给我竹板……我二更天必须放好……其他都不……记得了。”
那人又笑了一声,莫十三随着那声笑打了个冷颤。眼看鞭子又要落下来,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三哥,我来吧。”
莫十三努力睁开血汗模糊的眼睛看过去,太师椅旁站了位少年,圆脸、眉目清朗,穿着跟那人款式差不多的枣红华服。莫十三分辨不出衣着差异,但听他叫三哥,必然蛇鼠一窝。
那少年走近了,随手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抵上他的喉咙,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我问你话,你一个字不得有假。若是说实话,我留你一条命。若是有一个字不实,我脾气比不得三哥,耐性更差,鞭子什么的太啰嗦,还是刀剑干净利落。”
莫十三只觉得那剑沁在皮肤上的寒气让他的骨头都开始打颤,他不想死,他还什么都没弄明白!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吃力的点头,希望自己看起来足够诚恳。
“老头让你放竹板的吗?他怎么交代的?给了你什么好处?除了他还有第二个跟竹板有关的人跟你联系没?”
“他没有跟我说过……跟竹板有关的事,他只来吃烧饼……吃完放下钱和竹板……就走,三年前我醒来的时候…就知道出摊”莫十三剧烈咳嗽了一阵,又缓缓道:“看见……看见竹板,就知道放在哪里……老头只是吃得略多,十个铜板也……是多给了些……除了老头,没有人……和竹板……竹板有关。”
先前那人又冷笑了一声,少年盯着他没说话,脖子上的剑略松了些。莫十三喘了一会儿,看着那少年:“我……没撒谎,我不想死……不会撒谎,求你……相信我。”要是能跪下磕头求饶,他倒是愿意的。可惜绳索紧紧的捆着他,丝毫动弹不得。
少年还是盯着他,最后放下剑,在地上随性的磕了两下:“我说三哥,你抓了个什么东西,一个连上家名字都不知道的替死鬼,还当个宝大老远拖回来审来审去。”他笑起来,吊儿郎当的踱到那人旁边,“这种怂货,两鞭子就哭爹喊娘,看见刀剑就声泪俱下,如果是三哥你,你会让他做多大的事儿?”
太师椅上的那人脸色难看的翘起嘴角:“老十,你问不出来倒还赖我头上了?你怎的就知道他不是装的?”少年漫不经心的把剑插回侍卫的剑鞘里:“三哥,我战场上杀过的奸诈之辈,怕是比三哥你品鉴过的美人多多了。”被叫做三哥的人从椅子上刷的站起来,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少年嘻嘻笑道:“三哥别急呀,我玩笑罢了。”他转头交代:“把公孙谷拖过来。明日一起砍了。”然后伸手揽住他三哥:“走吧,没用的东西不值得费神,我带三哥看点好的赔罪。”说罢两人便往外走去。
片刻后,有人拖了一个人丢在地上,屋子里便安静下来。莫十三脑袋混沌,看了两眼地上的血人也分辨不出是谁。他抬头望着屋顶又高又窄的小窗,幻想有双翅膀能从那飞出去。可是别说翅膀,他的双手双脚勒得死紧,仿佛要断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用尽力气挣扎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想活,不想死在这里!可是他力气太小,绳索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鹰隼军捆人的法子你就是挣断了手脚也解不开。”地上的血人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声音沙哑却熟悉。
“是你!”莫十三吼起来,音量微弱:“老头……”
“蠢才。”老头微微喘着气,“问你你就说,吃了苦头还得死,替谁瞒着呢,有用吗?”
莫十三瞪大了眼,“什、什么……?我真的……”
“说了吧,你当时跟我吹得可是头头是道,如何看竹板上的字,你上头那个如何厉害,怎的,你都快死了,他还不来救你?”老头的脸在昏暗的灯火里阴恻恻的,“你那烧饼真他妈难吃,甜得腻死人,若不是想跟着你见见上头那位,我真他妈一口都吃不下。”莫十三涣散的眼神渐渐震惊,身体振动得比挨了鞭子更剧烈:“你、你、你……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从没……我的烧饼……不腻,你……”老头打断他:“得了吧,人都走光了,别装了。”一边说一边拖着身体爬过来,“当初一口一个公孙爷爷的,哄得我信了你。今日鹰隼军的獠鞭也没让你说句实话。又能装又能抗,难怪上头看得起你。”他伸出手拽着捆莫十三的绳子站起来,凑到他跟前,拽他肩膀接着说道:“我他妈就是着了你的道!”说罢将捆他的架子晃得嘎吱作响,仿佛两人打了起来,动静颇大。
他突然俯身过来,极小声的耳语:“你的烧饼难吃,凉茶倒是不错,看在这三年凉茶的份上,最后给你留点东西罢。”一个又薄又冰的物件顺着公孙谷拽他的手从领口贴身滑入他的怀里。他一直混浊的眼珠子突然精光迸发,公孙谷竟腾空而起,途中一掌劈开屋顶那又小又窄的窗户,先是倒挂在梁上,紧接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缩成一团,竟从那窗户挤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