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暮色像墨汁被打翻,一圈又一圈在宣纸上晕染开来,不出一会,这座三进宅院便被裹进一片昏暗中。

    褪了色的朱漆大门上,封条被秋风撕开一角,正簌簌抖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门后轻轻抓挠。

    “范姑娘,就是这了。”

    身后的衙役老赵搓了搓手臂,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暮色里凝成一小团雾。

    他腰间挂着的铁链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在这寂静的巷弄里显得格外刺耳。

    “崔小姐头七刚过,府里下人跑了个精光。按《虞律》,凶宅需试睡官验过三更无煞,方能解封。”

    老赵看她几眼,许是出于关心,又补充了一句,“姑娘若听见敲更声莫应。”

    “多谢。”范淼微微颔首,上前一步,主动掀开兜帽,露出半张瓷白的脸。

    老赵身子退到滴水檐外,视线却未挪开。

    范淼生得极白,不是闺阁女子那种养尊处优的莹白,而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像是常年浸泡在井水里的玉石。

    可这样玉一般的人儿,却是当地出了名的试睡官。

    此官职内外保持神秘,只知道身为试睡官要行走在阴阳之间,给死过的人宅子辨凶吉,保不齐会丧命。

    寻常人家,是舍不得送儿女去当这什么试睡官的。

    老赵暗自惋惜。

    范淼察觉到他的目光,隐约明白他在想什么,却不在意,简单打量了四周后,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罗盘。

    她取出的不是普通罗盘,而是试睡官代代相传的阴晷,晷面十二道血槽遇煞则鸣,此刻正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晷针疯转后死死咬住东南方,那是横死之人魂魄最常盘踞的鬼门位。

    那指针起初只是轻微颤动,待她迈过门槛的刹那,突然疯转起来,最终死死指向东南角的绣楼。

    “崔小姐是在绣楼自缢的?”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老赵咽了口唾沫:“是,用的是红绸带。”他压低声音,“怪的是,发现时她脚边摆着个倒扣的铜盆,盆底画着古怪符咒,更邪门的是...”

    他喉结滚动,“验尸的仵作说,崔小姐脖颈上的勒痕是两道。”

    范淼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两道勒痕。

    她在《洗冤录》里读到过,这意味着死者可能先被勒死再伪装自缢。

    秋风穿过回廊,卷着枯叶擦过她的裙角。

    范淼拢了拢斗篷,抬脚向绣楼走去。

    “我、我就在门房守着,姑娘有事喊一声就成。”老赵退到门房外,仿佛范淼身上的阴气会传染。

    试睡官在大虞被称作活棺材,常年与死亡同眠的人,终究不算活人

    范淼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早已习惯这种避之不及的态度,《虞律》明载试睡官'非僧非道,非官非民',本就是游走在阴阳界的怪物。范淼抚过腕间烙印,这是朝廷给阴门人打的标记,比囚犯的刺青更令人避讳。

    绣楼前栽着两株西府海棠,花期已过,枯枝在暮色中伸展如鬼爪。

    她将一枚铜钱压在舌下,铜锈味混着血腥气在口腔蔓延,东南角的绣楼方向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只有将死之人能听见的锁魂链。

    楼门虚掩着,范淼伸手推开,陈旧的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吟,像是垂死之人的叹息。

    戌时三刻,范淼按北斗方位摆下七盏尸油灯。灯芯浸过枉死者的骨髓,这是试睡官的行规。

    哪盏灯无故熄灭,怨灵便栖身何处。当她点燃最后一盏时,所有火苗同时偏向绣床那里阴气浓得能滴出水来。

    烛火摇曳中,她开始仔细检查这间闺房。

    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开着,露出半干的口脂,床榻被褥平整,似乎许久无人睡过,唯独窗前书案有拖动痕迹,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笔架上悬着的狼毫笔尖却还湿润着。

    忽然,一阵阴风穿堂而过,七盏灯同时熄灭。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范淼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作响,渐渐地,另一种声音从黑暗中浮现,是绸缎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人穿着绫罗在缓步行走。

    她猛地转身。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在那片光影中,一道白影悬在房梁上是个穿着嫁衣的女子,脖颈套在红绸里,脚尖离地三寸,正缓缓转向她。

    嫁衣下摆无风自动,露出绣着并蒂莲的红色绣鞋。

    “崔小姐。”范淼稳住呼吸,从腰间取出桃木令牌,“我受刑部之托为来此验宅。”

    白影剧烈晃动起来,嫁衣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与此同时,绣楼地板传来“咚咚”敲击声,像是有人在地下叩门。

    范淼蹲下身,借着月光发现一块松动的地板,掀开后,里面藏着本染血的账册和半枚鱼形玉佩。

    账册扉页沾着暗红指印,而玉佩在月光下泛着青幽的光。

    范淼翻开账册,忽觉指尖刺痛,扉页黏着的并非血迹,而是干涸的朱砂混着暗红粉末。

    账册某页飘落半张药方,上书:“丙辰年霜降,新方减雄黄添人骨灰,控魂时效延至四十九日。”

    范淼正欲细看内容,忽听楼下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沉稳有力,绝非老赵所能有的从容,她迅速将证物藏入袖中,刚站起身,房门就被推开。

    “何人擅闯命案现场?”

    冷冽的男声如碎玉投冰,来人举着火把,玄色官服上的獬豸补子在火光中狰狞毕现。

    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眉如刀裁,眼若寒星,右手拇指戴着枚青玉扳指,那是燕家世代掌管刑狱的象征。

    范淼认出了这位刑部提刑官,缓缓行了一礼:“民女范淼,奉刑部谕令在此验宅。”

    燕陵目光扫过七盏尸油灯,冷笑凝固在嘴角:“原来真是阴门人。”

    他拇指轻抚獬豸扳指,“本官只问一句。”

    剑鞘突然压住她翻看账册的手,“试睡官验宅,为何专掀死人地板?”

    范淼直视他:“《虞律·凶宅卷》载,试睡官有权查验三处,死者最后卧榻处、阴气凝结处。”

    她指尖轻点账册血迹,“以及被人匆忙遮掩处。”

    语气中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件证物,“听闻范姑娘能通阴阳,本官一直以为是江湖术士的妄言。”

    范淼不卑不亢:“民女不过是命格特殊,比常人多见些东西罢了,燕大人深夜来此,可是发现了新线索?”

    燕陵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到房梁下,突然抬手扯下那段红绸,范淼倒吸一口冷气,绸带上暗褐色的血迹组成了诡异的符文。

    《提刑洗冤录》载,自缢者舌抵齿,睛凸出。燕陵从袖中取出验尸格目,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但崔小姐舌未抵齿,颈骨无折,分明是先窒息而亡,后被悬尸伪装。”

    范淼在一旁神情紧绷,她指向书案,“崔小姐遇害前在写重要东西,被人匆忙收走了。”

    燕陵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突然蹲下身,从地板缝隙拈起一片金箔:“户部专用的库银封条。”

    他转向范淼,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你可曾发现异常?”

    范淼犹豫片刻,还是取出账册和玉佩:“在地板暗格找到的。账册记录的是丝绸买卖,但数字有古怪,玉佩...像是信物。”

    燕陵接过玉佩的瞬间,脸色骤变。他将玉佩翻到背面,借着火光,范淼看到上面刻着个模糊的“景”字。

    燕陵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景”字,声音陡然沉冷:“二十年前红丸案,景王以长生丹毒杀先帝。此物色如朱砂,遇水化血雾,服之三日亢奋如狂,七日后脏腑溃烂而亡,而这枚玉佩,是党羽交接红丸的信物。”

    他翻转玉佩,露出内侧细如发丝的符文:“锁魂咒,用来禁锢试药者的亡魂。”

    屋外,秋风突然大作,吹得窗棂砰砰作响。

    范淼袖中的罗盘开始疯狂转动,铜针指向燕陵手中的玉佩,又猛地转向窗外。

    绣楼下的海棠树上,一道白影悄然飘过。

    火把的光在燕陵眼中跳动,像两簇幽暗的鬼火。

    他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的“景”字,青玉扳指与鱼形玉佩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

    “范姑娘。”他突然抬眸,火光在那双黑沉沉的眼里劈开一道亮色,“你看到的东西,可曾说过什么?”

    范淼袖中的罗盘仍在震颤,她望向窗外飘过的白影,轻声道:“冤魂不语,但怨气凝成实体时,会重现死前最深刻的记忆。”

    话音未落,绣楼地板突然渗出暗红液体,像是有无形的手在木板上书写。

    血珠蜿蜒成行,组成三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长生阁”。

    燕陵的剑鞘重重敲在地板上,血字应声而散,他冷峻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石刻:“装神弄鬼”

    “是血书。”范淼蹲下身,指尖在染血处轻点,“阴气凝结的幻象,但...”

    她突然噤声,耳畔响起细若蚊呐的女子啜泣声,那声音贴着耳廓滑入:“铜盆...看铜盆...”

    燕陵显然没听见,他正用镊子夹起那片金箔对着火光细看,官服袖口露出半截手腕,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有一道陈年疤痕,像蜈蚣般蜿蜒至袖中。

    “寅时三刻。”他突然道,“随我去验尸房。”

    范淼刚要应答,忽见燕陵身后的铜盆自翻时,范淼腕间的守宫砂突然灼痛,盆底符咒根本不是道家的镇邪符,而是《试睡录》最后一页记载的锁魂契。

    有人把崔小姐的魂魄钉死在了这里。

    “燕大人。”她疾步上前。

    燕陵转身时,铜盆突然炸裂,碎片如刀片般四溅。

    一块锋利的陶片擦过沈寒枝脸颊,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

    血珠坠落的瞬间,整座绣楼剧烈震颤。范淼的罗盘指针疯转,她看见燕陵身后的空气扭曲起来。

    穿嫁衣的女子凭空出现,惨白的手指正缓缓伸向的后颈。

    “小心!”范淼扑过去推开燕陵。

    范淼没有立即掏桃木令,反而解开腰间皮囊,取出三粒黍米撒在地上。

    亡魂的手指触到黎米的刹那,发出刺耳的尖啸。嫁衣女子扭曲着消散,只剩下一缕黑烟缠绕在房梁上。

    燕陵的手掌稳稳扶住她的后腰,隔着素麻斗篷,范淼仍能感受到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像块烙铁般灼人。

    “你…”他声音罕见地出现波动,目光落在她脸颊的血痕上。

    范淼急忙退开半步:“亡魂惧阳气,燕大人命格刚硬,本不该被纠缠。”

    她拭去血迹,“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凶手与您命格相克。”范淼望向重归平静的铜盆碎片,“崔小姐似乎想告诉我们什么。”

    燕陵沉默地取出帕子递给她,素白锦帕上绣着青竹,角落有个极小的“燕”字。

    范淼道谢时,注意到他右手拇指的玉扳指内侧也有同样的标记。

    “寅时了。”燕陵突然道,声音又恢复冷硬,“刑部殓房此时无人。”

    范淼会意,随他走出绣楼。经过门房时,老赵抱着腰刀睡得正熟,对刚才的异象毫无所觉。

    秋夜露重,路上凝着薄霜,燕陵的官靴踏过时,霜花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范淼跟在他身后三步之遥,注意到这位提刑官走路时肩背挺得笔直,像柄出鞘的剑。

    “范姑娘。”走到巷口时,燕陵突然驻足,“你为何会做这行当?”

    月光描摹着他的侧脸轮廓,将那道疤痕照得愈发明显。范淼拢了拢斗篷:“八岁那年,我见过满门被灭的冤魂。”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后来遇到师父,说我这双眼睛是老天爷赏的饭碗。”

    燕陵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转身继续前行,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范淼踩着他的影子走,忽然发现那影子在某个瞬间多出了一条手臂。

    她猛地抬头,燕陵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但当他转过街角时,范淼分明看见,有缕黑烟从他官服后摆一闪而逝。

    刑部殓房建在地下,阴冷的石阶盘旋而下。燕陵取钥匙时,范淼的罗盘指针突然指向他腰间,不是钥匙,而是那枚鱼形玉佩。

    “大人,玉佩。”

    燕陵低头,玉佩确实泛着诡异的青光。他迅速解下玉佩扔在地上,那玉竟像活物般跳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声响。

    范淼迅速取出朱砂画了个禁制符。玉佩在符圈内疯狂旋转,最终“啪”地裂成两半。

    一缕黑烟从裂缝中钻出,消散前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兽首图案。

    “獬豸...”燕陵脸色难看至极,“有人用邪术玷污了刑狱神兽的象征。”

    范淼拾起碎玉,发现内部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是锁魂咒,用来禁锢亡魂的。”

    她突然想到什么,“崔小姐的尸身...”

    燕陵已经推开沉重的铁门,殓房内寒气逼人,数十具盖着白布的尸首排列在石台上。

    最角落的那具尸体突然动了动,白布滑落,露出崔小姐青白的面容。

    她的眼睛是睁着的。

    范淼倒吸一口冷气,崔小姐的右手不知何时从白布下伸了出来,五指张开,像是在索要什么。

    燕陵却面不改色地走上前,戴上麂皮手套检查尸体。

    当他掰开死者右手时,一片染血的碎布飘落上面绣着如意云纹。

    “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纹饰。”范淼轻声道。

    燕陵突然取来醋和葱白敷在死者颈部,片刻后,皮肤上浮现出模糊的指痕:“凶手左手有伤。”

    他指着指痕间的断续,“拇指缺了半片指甲。”

    范淼想起账册上的血迹:“账册最后一页写着'三月廿三,丝五百匹入西角门',墨迹被血晕开了。崔小姐可能发现了什么。”

    “西角门是户部仓库的偏门。”燕陵的声音在殓房里激起回声,“崔小姐的未婚夫正是户部侍郎之子。”

    晨光微熹时,他们回到刑部书房。燕陵铺开一张京师地图,上面标注着崔府、户部衙门等重要地点。

    “红丸案牵扯先帝驾崩之谜,至今仍是禁忌。”燕陵修长的手指划过城东一片区域,“当年景王府就在这一带,现在的崔府其实是景王府别院改建的。”

    范淼突然想到:“崔小姐的嫁衣样式是二十年前的,她会不会在查红丸案?”

    燕陵目光扫过她染血的指尖,突然将验尸格目掷于案上:“崔小姐指甲缝有红丸残渣,此案牵涉朝廷禁忌,你若继续查,必有人灭口。”

    他话音一顿,瞥见范淼腕间露出的陈旧烙痕,那是流放犯的标记,他眼底暗芒闪过:“明日卯时,带上你的罗盘来殓房。”

    范淼注意到对方视线,摸了摸那烙痕,抬起苍白的脸:“我八岁时,全家因一桩冤案被流放。”

    她取出罗盘,上面刻着:“洗冤”二字,“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燕陵沉默良久,突然从案头取来一卷竹简:“《疑狱集》记载,永和三年有类似案件。死者也是闺阁女子,现场也有倒扣的铜盆。”

    他展开竹简,“凶手用铜盆收集死者最后一口气,施行厌胜之术。”

    “所以崔小姐是被灭口的?”范淼翻看账册,“这些丝绸数量不对,像是在掩饰什么。”

    燕陵突然站起身,官服下摆扫过案几:“我们去户部仓库。”

    他转身时,范淼分明看见有缕黑烟从他领口钻出,在晨光中消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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