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渐浓,月光被云层吞没,范淼扶着燕陵在巷弄间穿行,没注意到身后的血字正被一缕黑烟缓缓覆盖。更没看见,在某个屋檐的阴影里,缺了半片指甲的枯瘦手掌,正轻轻抚摸着个青瓷小瓶。
崔府的绣楼在夜色中如同一只蛰伏的兽,檐角悬着的残破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范淼扶着燕陵跌跌撞撞地穿过回廊,他的身体越来越沉,呼吸灼热,喷在她颈侧的吐息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再坚持一下。”她低声说着,声音被夜风吹散。
燕陵的右手死死扣着她的肩膀,青玉扳指深深嵌入她皮肉内,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他的玄色官袍已被了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
月光下他脖颈处的青纹如藤蔓般向上攀爬,蔓延至下颌,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愈发苍白如鬼。
“铜盆。”他咬牙挤出两个字,嗓音沙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
范淼心中一紧,立即踹开秀楼大门。
屋内仍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七盏油灯早已熄灭,铜盆的碎片散落一地,盆底那道诡异的符咒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像是干涸的血迹。
她扶着燕陵跪坐在铜盆前,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口黑血喷溅在盆底的符咒上,血珠触及符文的刹那,竟如活物般沿着纹路游走,最终汇聚成一道完整的血线,将整个符咒点亮。
屋内骤然阴风大作。
范淼的罗盘在腰间疯狂震颤,指针几乎要挣脱束缚。她猛地抬头,只见房梁上那截断裂的红绸无风自动,缓缓垂落,绸带末端竟凝出一滴血珠,悬而未落。
“燕陵!”她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这符咒是引魂用的!”
燕陵的瞳孔已有些涣散,青纹几乎爬满半张脸,衬得他如地狱爬出的修罗。他死死盯着那滴血珠,突然抬手,青玉扳指精准地接住了它。
"叮——"
血珠落在玉面上,竟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下一瞬,整座绣楼剧烈震颤,地板缝隙间渗出暗红色的雾气,如无数细小的触手,缓缓缠上燕陵的脚踝,范淼的罗盘“啪”地裂开,铜针直直指向燕陵的心口。
“糟了。”她猛地扑过去,双手捧住他的脸,“燕陵,看着我!”
他的眼睫颤了颤,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的影子。范淼的指尖触到他脸上的青纹,竟如触到寒冰,冷得刺骨。
“这血契在吞你的阳气。”她声音发紧,“得斩断它!”
燕陵的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带着几分自嘲:“斩不了。”他喘息着,一字一顿,“除非找到下咒的人。”
范淼的指尖一顿。
下咒的人。
她猛地想起长生阁里那个胸口蠕动着红丝的年轻男子,想起他笑着说:“岳父大人没告诉你们吗?二十年前那批试药的,可都活得好好的。”
“户部侍郎。”她喃喃道,“是他给你父亲下的血契?”
燕陵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默认。
屋外的风越来越急,窗棂被吹得“哐当”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往里挤,范淼的余光瞥见铜盆里的血线正缓缓扭曲,竟渐渐凝成一个人形一个穿着官袍、面容模糊的男子,正朝燕陵伸出手。
“滚开!”她一把抄起地上的桃木令,狠狠劈向血影。
血影被斩散的刹那,燕陵的身体猛地一颤,一口血喷在她的衣襟上。范淼顾不得擦拭,直接撕开他的领口青纹已经蔓延至心口,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燕陵。”她声音发颤,“你挺住…”
他的手指动了动,缓缓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滚烫。
“范淼。”他声音低哑,“若我失控…杀了我。”
范淼的呼吸一滞。
还未等她回应,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是刑部的传讯哨。
燕陵的瞳孔骤然紧缩,猛地将她推开:“走!”
范淼尚未反应过来,绣楼的门已被一脚踹开,火把的光亮刺破黑暗,数名身着刑部服饰的差役持刀闯入,为首的正是刑部右侍郎周显。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燕陵身上,唇角勾起一丝冷笑:“燕提刑,深夜擅闯封禁凶宅,可是知法犯法啊。”
周显的左手正缩在袖中。
“燕提刑,别来无恙啊。”周显的声音像淬了毒的蜜,在火光映照下,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泛着不自然的青白,官服袖口露出的左手拇指处,果然缺了半片指甲。
范淼的指尖掐进掌心,血腥味在鼻尖间蔓延,燕陵的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青纹已经爬到了颈侧,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活物般蠕动。
“周大人深夜率众来此,莫非也是来查案的?”燕陵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仍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周显轻笑一声,右手抚过腰间玉带:“本官接到密报,说有人擅闯凶宅,意图破坏命案现场。”
他的目光扫过碎裂的铜盆,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缩,“看来传言不虚。”
范淼突然注意到,周显身后的差役个个眼神呆滞,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更骇人的是,他们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竟都没有头。
“燕大人...”她悄悄扯了扯燕陵的衣袖,却摸到一手黏腻,低头看去,他袖中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泛着青光的黏液。
周显突然向前迈了一步,官靴踩在铜盆碎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燕提刑脸色不太好啊,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燕陵猛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溅在地上,竟像活物般扭动着爬向周显。周显脸色骤变,急退两步,那血珠却在半途突然蒸发,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不劳费心。”燕陵抹去唇边血迹,站直了身子。
月光从破败的窗棂漏进来,照见他半边脸上青纹游走,宛如戴了半张恶鬼面具。
范淼突然听见细微的“咔嗒”声。低头看去,地上那滩黑血中,竟凝出个小小的“逃”字。
周显显然也看见了,他脸上的假笑瞬间褪去,右手一挥:“拿下!”
差役们如同提线木偶般扑来,动作整齐得可怕,范淼刚要动作,燕陵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青玉扳指在她腕间轻轻一叩。
“闭眼。”
她下意识服从。耳边传来“铮”的一声剑鸣,接着是皮肉撕裂的闷响。再睁眼时,冲在最前的三个差役已经倒地,胸口汩汩涌出的不是血,而是红色的细丝。
“红丸控心...”燕陵的剑尖挑着一缕红丝,“周大人好手段。”
周显脸色铁青,突然从袖中掏出个青瓷小瓶,范淼的罗盘残片在腰间疯狂震动,指针直指那个瓶子。
“拦住他们!”周显厉喝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跑。
燕陵刚要追,身子却猛地一晃,范淼扶住他时,触手一片滚烫。那些青纹已经蔓延到了他右眼下方,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他要去灭口。”燕陵喘息着,“户部侍郎。”
范淼望向洞开的大门,夜风卷着枯叶在门槛上打转。周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暗中,只余几个被控制的差役仍如行尸走肉般堵在门口。
“我们得——”
她的话戛然而止。
燕陵的身体突然前倾,额头抵在她肩上,呼吸灼热得像烙铁:“半刻钟···”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给我半刻钟···”
范淼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他背上。燕陵的官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脊背上肌肉的痉挛。那些青纹似乎在皮下蠕动,隔着衣料传来细微的震颤。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绣楼内重归黑暗。范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混合着燕陵压抑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突然,燕陵的身体僵住了。
“有人来了。”他低声道,声音很明显恢复了几分清明。
范淼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一个白色的影子正飘过后院的枯井,嫁衣的下摆在也风中翻飞如蝶。
“崔小姐。”范淼喉头一紧,“她在引路。”
燕陵缓缓直起身子,她下意识看了眼对方,那些青纹竟然褪去了不少,只在他眼尾留下了几道淡淡的痕迹,像是用黛笔描画的花锚。
“能走吗?”范淼轻声问。
燕陵没有回答,只是将剑换到左手,右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他迈步的姿势依然挺拔如松,唯有范淼知道,他借着她搀扶的力道有多重。
被控制的差役们横七竖八地倒在门口,红色的细丝从他们七窍中缓缓抽出,在月光下如同活物般扭动着爬向同一个方向。
户部衙门。
“子时三刻。”燕陵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阴阳交泰之时。”
范淼突然打了个寒战,夜风卷着某种甜腻的腥气拂过面颊,像是陈年的血锈味。她余光瞥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竟比平时多出一截裙摆,宛如穿着嫁衣。
燕陵视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她影子上停留一瞬,忽然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阴气太重。”
玄色官袍还带着他的温度和沉香气,将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稍稍驱散。范淼拢紧衣襟,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打更声。
“子时三刻,天干物燥——”
更夫的尾音诡异地拉长,最终化作一声凄厉的惨叫。
燕陵和范淼同时变色,朝着声源处狂奔,转过两条街巷后,户部衙门高大的轮廓在夜色中显现。朱红色的大门洞开着,门口横着更夫的尸体,他的胸口破了个大洞,心脏不翼而飞。
范淼的胃部一阵痉挛,尸体周围散落着几枚红丸,在血泊中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开始了。”燕陵的声音冷得像冰,“血祭。”
他的剑尖挑起一枚红丸,那东西竟然在剑锋上跳动了一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细响。范淼的罗盘残片突然从腰间坠落,“啪”地碎成齑粉。
与此同时,户部衙门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他们都很熟悉。
是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