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西移,斜阳欲堕。远山含黛如美人螺髻,近水起烟似纱帐轻掩。青石板巷弄间,苏羽澜引阿离踱步而归。
行至僻静处,但见一方小院静卧深巷之中。苏羽澜轻推柴扉,素手抚门,回眸浅笑道:“此处便是寒舍了,地方虽不甚宽敞,倒也清静。”
阿离默然随入,但见院落虽小,却收拾得井然有序。青砖铺径,古井居中,檐下晾着几缕青布。
墙角置一石磨与木桶,空气中隐有淡淡豆香萦绕,竟比那集市喧嚣处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羽澜置竹篮于石桌之上,复推开偏房门扉,室内陈设虽简却窗明几净:“此间原是家父居所,你且暂栖于此。”
阿离眸中掠过一抹诧异,他虽落魄至此,却也深谙世情人心。寻常奴仆不过栖身柴房,哪有住正室偏房的道理。
苏羽澜见他神情有异,不觉轻叹一声:“我虽买下你,却无意真将你当奴仆使唤。只因一人难以经营这豆腐坊,需得有人相助罢了。”
她顿了顿,续道:“你若肯帮衬,我自给工钱。待还清那卖身契银两,便可自由离去。”
阿离本以为这农家女子不过一时心软,买他回来充作苦力,岂料她竟有如此胸襟。
半晌,他方微微颔首。
苏羽澜见状,眉间愁色稍散:“你且先沐浴更衣,我去备些晚膳。”
说罢,她自箱笼中取出温水一盆,又寻了一身青灰布衣放在榻上。那布衣虽是粗布所制,却洗得干净,还带着淡淡皂荚清香。
“衣裳或许不甚合身,你且将就着穿。明日我再去街上给你置办几件。”羽澜轻声说罢,遂掩门而去。
***
掌灯时分,苏羽澜在正堂摆下晚膳。虽不过几样家常菜蔬,却也色香俱全:一碗清炒苋菜清淡爽口,红烧豆腐浓香扑鼻,还有一碟腌萝卜丝解腥去腻。
正自斟茶,忽闻脚步声自偏房传来。苏羽澜抬眼望去,手中茶盏险些跌落——
眼前男子与先前那蓬头垢面的模样判若两人,但见他乌发以青布束起,身着布衣因颀长身姿而显不凡。
最令人震撼的,是他洗净尘埃后的真容。剑眉入鬓,凤目流辉,鼻梁挺直如削,唇红齿白。那俊美面庞在烛火映照下愈发光彩照人,竟有说不出的贵气逼人。
苏羽澜怔忡片刻,连忙收敛心神,强自镇定道:“快些用膳罢,莫要凉了。”
阿离默然落座,神色依旧冷淡如霜。桌上虽只几样素菜,他却吃得极快。尤其那红烧豆腐,竟连吃了两大碗,可见着实饿狠了。
用罢晚膳,阿离放下筷箸,抬眸望向苏羽澜:“既然你已买下我,不知需我做何事?”
其声低沉浑厚,竟比想象中悦耳。
苏羽澜本想让他先好生歇息一夜,可见他神色坚决,便起身指向院角:“先劈些柴薪备用,明日制豆腐还需大火。”
阿离目光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墙角堆着些枯枝败叶,旁边搁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拿起那入手颇沉的斧头。
苏羽澜收拾了碗筷,又去灶间准备些明日制作所需之物。却不时偷眼观瞧,暗自思量这位举止不凡的男子如何应对这等粗活。
阿离提斧在手,望着那堆柴薪,眉头微蹙,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他试探挥动数下,斧刃落在木柴上却如隔靴搔痒,丝毫未损那木头分毫。他暗自咬牙,双手紧握斧柄运足力气再次挥下。这次倒砍入几分,却卡在木中难以拔出。
苏羽澜在灶房听得声响,探头一瞧,见他这般窘态,不觉掩唇轻笑:“须得先松开斧头,连木柴一起抬起,用力砸下,斧刃方能脱出。”
阿离闻言一怔,照其指点试之,果然将斧拔出。苏羽澜又道:“再将木柴竖起,从中间劈开。”
如此指点数番,阿离渐得要领。只是那双未曾劳作的双手很快磨出水泡,数处破裂渗出细小血丝。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劈柴,额角青筋微现,显是用力不少。
苏羽澜在厨间忙碌着,将那苋菜梗切成寸段,又调制了些卤水,为明日制作臭豆腐做准备。偶然回首,见那院中已叠起整齐一堆柴薪,月下那道颀长身影依旧在挥斧不止。
“够了,今夜且到此处。”她终于开口制止,“明日还有诸多活计,你先去歇息罢。”
阿离停下手中动作,虽神色依旧冷峻,眼中却闪过一丝难掩的疲惫。他垂首看了看自己满是水泡的双手,不露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
“你且等等!”苏羽澜连忙唤住他,快步进屋,不多时便取了一小瓷瓶出来,“这是家中常备的药油,可消肿止痛。”
阿离接过药瓶,迟疑片刻,终是低声道了句:“多谢。”
苏羽澜见他神色间有些不自在,便温声道:“你未做过这等粗活吧?将手伸出来,我替你上药。”
阿离略带犹豫地缓缓伸出双手,月光下,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满是伤痕,委实令人心疼。
苏羽澜细细端详那些水泡破裂之处,轻叹一声,将药油倒在帕子上,温柔地为他拭擦伤口。
“这药油是家父生前所制,最是有效,擦了明早便好大半。”她边说边细心涂抹,“往后若有不适,只管寻我便是。”
阿离感受着她指尖的温柔,心中竟生出几分不知所措,他不免暗自移开目光。
良久,苏羽澜方上好药:“好了,你且去歇息吧。”
只见阿离垂着眼,睫毛在乌黑的眼瞳投下小块阴影,似是有些迷惘。闻言他才生硬地收回双手,冷声道谢后便转身朝偏房行去。
苏羽澜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后,心中不禁思绪万千。
这个男子身上有太多谜团,从他的言谈举止到那与生俱来的贵气,无不透露着不同寻常,不知他是为何沦落至此?
此时夜深如水,偏房内一片静寂。
阿离平躺在那简陋木榻之上,感受着硬板透过薄席传来的寒意。这等陋室对他这曾经锦衣玉食之人而言委实难熬,却也比那人牙子的铁笼强出十倍不止。
他凝望着天花板,听着院外虫鸣阵阵,不觉思绪飞远。
若是旬日前,他又岂会料到会有今日光景?
他本名李将离,乃当朝亲王世子,虽无实权在身,却也是权贵子弟中的翘楚,各路豪门见他尚且礼遇有加。
怎奈皇上忽下圣旨,要将他赐婚给那跋扈的清莲郡主。据传那郡主性情暴烈,蛮横跋扈,以养毒蛇为乐,行事作风令人胆寒。
更有宫中传言,她曾因侍女梳错一缕青丝,便用烧红铁钳烫伤了那可怜人的手腕。
这等恶毒女子,他李将离宁死不娶!
故而趁着春猎之机,他携银两与几名侍卫悄然离京南下,欲寻一处僻静所在暂避风头。这临安县地处偏远,少有朝中人员往来,正是藏身之所。
谁料途中遭遇亡命山贼,情急之下他竟失足坠崖,幸跌在茅草车上保得性命。醒来时银两尽失,被车夫转手卖与人牙子,沦为待价而沽的奴隶。
短短数日,由堂堂世子沦为阶下囚,命运之无常,连他自己都觉恍如梦中。
如今也只能在此处暂时落脚,待侍卫们寻得他后再作离开之计。
李将离在沉思间渐入梦乡,这夜终能睡个安稳觉。
***
翌日天色未明,晨光熹微。苏羽澜便已起身梳洗,轻步出房时,却见李将离已立在院中,背对着她遥望东方天际那一抹鱼肚白。
晨曦中,他那颀长身形格外挺拔,青灰布衣也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矜贵气息。晨风徐来,吹动衣袂翩然,竟生出几分萧瑟出世之美。
“你醒得倒早。”苏羽澜轻声道。
李将离闻声回身,眉宇犹带倦意,然神色已收拾得整肃端方:“劳烦姑娘收留,自当早起效力。不知今日要做何事?”
他这番话说得恭敬有礼,苏羽澜心中略感安慰。见他双掌伤处已几近痊愈,便指向檐下石磨道:“昨夜我已将黄豆用井水浸泡好了,今日只需推磨制豆腐。来,我教你推磨之法。”
李将离颔首应允,踱步上前试推磨杆,那石磨乃是上好青石打制,颇为沉重,他费了好大力气方才推得动转。然而磨出之豆浆粗细不匀,浆液浑浊,显是未得要领。
“用力须匀,速度当稳。”苏羽澜见状,缓步至其身后,纤手轻扶磨杆,“当如此这般。”
她玉手覆于其上,与他十指相触。
李将离身形骤僵,似未料她会如此近身指导。那袅袅体香萦绕鼻端,让他这个从未与女子如此接近过的男子,竟生出几分不自在。
“用腰身带动,莫要只用手臂之力。”苏羽澜耐心指点,浑然未觉他的异样,“如此方能省力,且磨出的豆浆更为细腻。”
李将离强装镇定,努力按她所教尝试。不过片刻,便渐得其中三昧。磨出之豆浆渐趋细腻如脂,倒让苏羽澜刮目相看。
她不禁夸赞一句:“你倒是聪慧过人,一点就透。”
李将离面色微动,却不答话,只是更加专注地推着磨。
二人简单用过早饭,待得豆浆磨毕,苏羽澜便接手过滤。但见她手法娴熟至极,那细麻布袋在她手中如有灵性,豆渣与乳白豆浆分离得干干净净。
接下来的煮浆点卤,更是每一步都极为仔细。苏羽澜手执竹勺,在沸腾豆浆中轻柔搅动,专注神态宛如在创造绝世珍品。
日上三竿,第一锅豆腐终于制成。只见那豆腐洁白如羊脂白玉,质地细嫩如凝脂,轻触便颤,却不散不碎,端的是上品中的上品。
“好豆腐!”苏羽澜眼中闪过欣喜之色。李将离亦凑近观瞧,脸上现出惊异神情。
“这还只是寻常白豆腐呢,算不得稀罕。”苏羽澜神秘一笑,眸中闪过期待光芒,“我要做那般的臭豆腐,才是真正稀世之珍。”
正当二人沉浸在成功喜悦中时,院外忽传急促叩门声,伴随熟悉尖锐女声:“苏家死丫头!给我滚出来!”
这声音刺耳至极,登时将院中和谐氛围破坏殆尽。
苏羽澜柳眉深蹙,面色瞬间沉下。那正是宋母之声,宋家前日方才退婚,今日又来作甚?
李将离察觉她神色有异,沉声问道:“是何人叫嚣?”
“是前日与我退婚的宋家人。”苏羽澜垂眸,心中已有不祥预感,“想必又是来寻衅滋事的。”
李将离闻言微讶,却仍随她踱向院门。
门甫一开,果见宋母领着五六个婆子汉子立于门外,那些人个个面目可憎,手执棍棒,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宋母见了苏羽澜与其身后高大俊秀的李将离,瞬时冷笑连连,那刻薄面相更显狰狞:“听闻你买了个男奴回来?啧啧,这才退婚一日,便如此急不可耐,真是不知羞耻的破鞋烂货!”
“宋大娘此言何意?”苏羽澜面色不变,心中却已怒火中烧。
“还装什么清白?”宋母身后一尖嘴婆子抢白道,“孤男寡女共处一院,成何体统?我家怀远少爷不要你这等败德之人,真是天大明智!”
众婆子七嘴八舌,恶语相向:“败坏门风的贱人,今日我等便要替你死去的爹娘好生教训教训你!”
话音未落,众人便要冲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