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西边靠后是一大片密林。严格来说,“四方之地”叫的是这片密林。
林内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从来不见活物从中出来。城中百姓传言,林中有极凶恶的猛兽、极厉害的精魅,要夺人性命的。所以连打柴人都不靠近这片密林。
城中百姓虽是传言,但与真相竟也有几分相似。密林里正是魔族封印之地。
这四方之地是当年凡人、修道者与魔族大战的战场。魔族战败后,被就地封印于此。封印之物被分为四份,分别由齐蒙、临涧、余其、赤羽四峰保管。
如今封印松动,隔得老远,玄夜就看见密林之上黑压压压着一层厚重的乌云,闷雷滚滚蕴在其中。
因为无人前往密林,白天去不免引人注目,于是玄夜打算傍晚趁着百姓纷纷归家,无人在意了再进密林。
转眼便到了黄昏。出入城门的人渐渐少了,城内亮起了灯。
玄夜趁着黄昏日暗,晦暗不明,识人不清,运起术法,一道残影般直入密林。
林内光线更暗。玄夜一路行来,没遇见任何飞禽走兽,四处静悄悄的。玄夜目力极好,能辨得清树木,但目之所及除了树还是树。
据花声摇所说,萧百纳来过这个林子,然后就没有了消息。在玄夜看来,最解释得通的,是师尊仍在这个林子里。但师尊为什么要在封印魔族的地方待那么久?封印松动真的与师尊有关吗?
这一切说不通的地方太多。走到这里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想过万一没有他想象得那么乐观,他要怎样去应对、处理。
说到底,还是他太“年轻”了。他经历的实在太少了。遇到的最大的挑战,不过是下山历练。思及于此,玄夜内心一阵茫然。
他自知涉世无多,对于尘世了解的可能还不如青爻多,更别说……墨昤了。他又有什么立场能去评价指引他人的人生呢。
玄夜感觉很奇怪,这次的下山他似乎多了很多以前从未有过的感情,惊喜、悲伤、愤怒、忧愁,这些感情让他困惑,也让他感觉更像一个“人”了。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着,如同世上所有人一般,如同每一只飞鸟鱼虫。
不知不觉,他没有使用术法,而是扶着树干,从那些纵横交错的枝干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要去往这密林的中心,去寻他的师尊,去找个答案。
离中心越近,他越感觉师尊就在那里。
这密林不是全是密密挨着的树,在中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寸草不生,由于顶上被周围的大树伸长的枝丫挡着,所以在外面看不出来。
此刻那空地上生着一堆火,火旁坐着一个黑袍道人。一头乌丝用一个玉簪束起披散在背上,他只是随意地坐着,却显得气质出尘卓然。
玄夜快走几步向前,又恭敬地停下。他跪下行礼,唤道:“师尊!”
黑袍道人转头过来,眉目舒朗,恍若谪仙。世人听闻齐蒙峰主萧百纳的名声日久,早以为他是一名白发老者。哪知修真者不辨年岁,萧百纳又年纪轻轻得道,故而看起来也不过人界三十来岁。
“你来了,过来坐。”萧百纳随意地招招手,好像之前失踪那么久的人不是他。
他只是在齐蒙大殿随意地喊他的大弟子上前来,看看他从人界新带过来的新玩意儿。
玄夜上前,和他师尊一样,白袍席地坐在火堆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时,他想了一路。可到了跟前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找到了师尊,似乎那些事情再也不足惧了。
萧百纳抬头仔细看他:“很久没见到你了,怎么好像瘦了些。师弟师妹还好吗?”
“都挺好的。”玄夜顿了顿,说道:“二师弟,他也挺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师尊,就很想和他聊一聊墨昤。毕竟,他们曾是在一起最久的人,有些感情别人不懂,但萧百纳能懂。
“你见过他了?”萧百纳问。
“见过了。”玄夜点头,望向萧百纳,“师尊您早见过二师弟了?”
“嗯,远远地见过一次。”萧百纳往火里添柴,“他没发现我。”
火柴哔哔啵啵地,在这寂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响。
玄夜帮着萧百纳给火堆添柴。
萧百纳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他道:“当年,魔族兴盛,甚至压修真者一头,夹缝中的人族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故而式微。上界降下得道成仙者,助人间修真者除魔。三方大战,死伤无数,后魔族之主魔君重伤,这才把魔族封印下来。”
“这些您都同我们讲过。”玄夜道。
萧百纳微笑,道:“嗯,我与那魔君原是旧相识。”
“嗯?”玄夜大震,他抿了抿嘴角,兀自定了定神,继续听萧百纳讲下去。
“严格来说,魔君一开始并不是修魔。我与他初识之时,年少气盛,觉得天下难有敌手,也就是他可以一战。我们谁也不服谁,但难得有个差不多的对手,交手的次数多了,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我并不认为他是魔族有什么不对,只是我们修行的方式不同。只是他一直在探索,他说想以自己为先驱,替魔族找到一条飞升之道。当时正、魔两道并无如此对立,修仙与修魔,在下界看来,好似也并无多大不同。
“后来过了很久,我飞升了。我本以为过不了多久,他也会上来,但是我们再见面,却是在上界派我下来封印魔族时,他成了魔族之主魔君。”
玄夜惊讶不已,他没想到,魔君背后竟还有此故事。信息量太大,他一时不知道是应该惊异于师尊竟然与魔君真是旧相识,还是应该惊异于师尊早就已经是得道飞升之人?
“那,师尊您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下届,是为什么?”玄夜找回理智艰难开口道。师尊为下界修道第一人却迟迟没有飞升,原来他根本就已经是仙体了。
“你可听说过所谓的“谪仙”?”萧百纳道,“封印之时,我动了恻隐之心,触犯了上界仙法,被贬谪下凡,看守封印。”
“师尊对魔君起了恻隐之心?”玄夜问道。
萧百纳笑了:“大抵是突然念起了旧情。”他还是一样,无论说什么大事都让人感觉在聊家常,想到什么说什么,玄夜早已习惯。
萧百纳旋即又正色道:“魔族被封印,是因为被指用邪法修道,残害生灵。但,这个说法过于片面了。用邪法修道只是一种方式,魔族可用,人族也可用。”
玄夜想起了清风派。
萧百纳道:“魔族如人族一般,修道方式很多。难免有邪法修道的。当时人族惨案多发,全都归到了魔族头上。修真界联合凡人,要讨回公道,清剿魔族。当年的魔君不服祸及全族,为了求得生路,带领魔族反抗,三方伤亡惨重,生灵涂炭。仙界无法,下界援助,魔族终被镇压,被长久封印于此。
而我就是当年被仙界派下来的那个人。我既知他当年早已执念缠身不得脱,却又明白他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两难之际,难以为断。”
玄夜从未想过,师尊竟也有过如此不决之时。
他想了想,问道:“当年魔君也修邪法?”
萧百纳沉默了。
玄夜从他的沉默中品出点什么。
若不是魔君也修了邪法,何至于人魔大战,仙界也参与进来,可若是魔君修了邪法,如此十恶不赦,他又何苦为了庇佑族人,不惜得罪仙界。玄夜不得解。
等等,修没修邪法,与他本人如何,重要吗?只是当年之战要结束,那些血债要有对象来背。
玄夜觉得他的思路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脑子里一时有点乱,无论如何,看守魔族封印,是整个修道界最重要的事,这难道竟是错的?
萧百纳不答,让他自己去想。师徒二人沉默地围着火。四周静默。
玄夜隐隐听见地底传来十分奇怪的声音。仔细听,介于人类的嘶吼和兽类的咆哮之间,声音带着疯狂,却又凄厉哀婉,叫得人心动荡。
除了封印地底几百年的魔族,怎会有其他生物在这密林地底这般哀嚎。
萧百纳抬头看月光,从林间缝隙中漏下几丝,看得出今晚月色极好。
玄夜很想问一下,封印松动是否真的与师尊有关,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看着萧百纳,欲言又止。
“这封印早就松动了。”萧百纳开口道。
“什么?!”玄夜觉得今晚所得消息,比他几百年来所经过的所有都还要让他震惊。
“我之所以过来,就是为了加固封印。”萧百纳蹙了蹙眉,露出一丝极不明显的担忧。
“师尊,封印为什么会松动?”玄夜不由得绷紧了身子。
萧百纳叹息一声:“这你也该知道了。”他看了一眼玄夜道:“封印松动,是因为封印之物。封印之物不在我的手中。”
“在哪?”
萧百纳再次仰视头顶月光,他道:“你的师弟师妹们还好吧?”
夜色才刚刚开始,四方城虽有宵禁,但总有一些管不到的地方,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容销酒站在最高的楼上巡视,她俯视这座城池,繁华与寂静尽收眼底。
在她身后的容府,寂静依旧。她知道有一间房子里有容锦书。
他醒了,但是醒与睡没有区别。他的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了。再也无法登上这么高的楼。
容销酒轻轻地呼气,在夜色中结成白雾,神色莫辨。
这城中还有一个地方有着叶青爻,和他的师妹。
这是多么美的地方,最好的与最坏的都在这个地方,最想要的与最不想的都在这里。
千里之外的齐蒙峰,夜色一如那晚正好。鸢眉坐在后山小路的阶梯上,手里捏着一片树叶。
齐蒙山下不远的小镇,一家破旧的铁匠铺尚传来打铁声。铁匠蓬头垢面,不曾抬头注视月光。
月夜的风吹不进幽深的密林。只有萧百纳清浅的声音飘荡着。
“阿夜,自我下界,沧海桑田,你们也一个一个地长大了。我常常在想我该怎么教导你们,让你们在这尘世走得更加坚定稳妥,可又不要失了自我。后来,我想,不如我自己来做吧,与其让你们听我说教,不如我做给你们看。无论世人如何评论功过,至少此刻无愧于天地人心。”
“师尊。”玄夜道。
萧百纳微微笑了,他看着玄夜,这个如今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大弟子,月光照得他的眼睛极亮,好似里面有水光掠过:“我记得当初刚把你和墨昤带上山的时候,你们不是叫我师尊的。”
“师父。”玄夜哽咽道。
不远处魔族压抑的咆哮伴着幽暗的光从地底传来,再远处是灯火璀璨歌舞升平的四方城,一道城墙,隔开人间、地狱,这实在不是一个抒情的好地方,但是这一刻是这对师徒感觉最贴近对方的时刻。
世人观物观事,皆易流于表象。少有人见那表象下的暗涌,也不知道是多少千奇百转的阴差阳错才造成了能被看到的局面。
修道之人证心,黑白分明。但大道却告诉人们,凡尘种种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辉煌下有虚妄,堕落下有挣扎。是非可以宣诸于言的,都消减了背后的复杂。
但这才是大道,最简单,能被万物所接受,被天地所容纳,最适用。
“你们五个各有不同,我无法告诉你们该走哪条路。我将你们带上齐蒙,但路还是要你们自己选择,我唯一能提前给你们的,就是漫长的时间。”
萧百纳摘了一片树叶,吹起了曲子。萧百纳的吹奏中注入了修为,那曲子似乎有清心安抚的作用,地下的魔族咆哮声小了一些。
玄夜与萧百纳看了一晚上的篝火、月光,天明他离去了。
他劝不走他的师父,他也不忍看他的任何师弟师妹有损。
下山一趟,他似乎什么也没改变,但此刻所走的路远非来时的路了。
封印之事,他暂时不用担心了。萧百纳之能,镇住封印不难。时日绵长,日后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也说不定。
更何况,他想,日后他修得师父那般厉害,来替师父也不是不可,如果师父愿意的话。
他脚步加快,比来时更快地回了四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