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臻

    李楶走了,冯莫愁仍旧跪在原地。她的腿有些酸痛,一时还不能站起来。

    什么圣人,连一个宫人的命都不肯救。要她回浣衣局,难道回去等死吗?她方才所言,不知那公公听去了多少。说不准她前脚出这山洞,后脚便没命了。老枯树精出的什么馊主意,大道理一套又一套,还不是与孟婉璃、李楶一样只会说些虚无缥缈的鬼话。

    冯莫愁心内惨然,泪都忘了抹,只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前胸,想要听听临死前的心跳。她先摸到衣襟里藏的书信,顺手拿了出来。

    “这信中所书,究竟为何事呢?”她看着书信的蜡封,上面是曹珠的私印。干脆拆开瞧瞧,对曹珠扯个谎,也不必冒死去翠纹轩送信了。应当无人敢在太后宫里杀人,只要她现在去找浣衣局的宫人,一直待在他们身边不会出事的。至于曹珠,就让那老东西陪她在浣衣局待着吧。

    可万一,曹珠在信里提到自己呢?她真的会救自己吗?

    她想着想着,不知何处响起两个声音。

    “方才我瞧见个男子,是独个从这走的,那就是圣人吧?”

    “圣人身侧总是有人侍奉的,定然不是。”

    “难不成是哪个没命的小公公,”说话的女孩笑了一声,“胆子没边了,敢装男人。莫非是徐掌监?”

    “别乱说。”另一个嗔道。

    过了片刻,又听女孩道,“若我能遇见圣人,我就唱我最拿手的曲子,定要让他记住我。都说当今圣人是最温润可亲的。”

    “你做梦兴许能梦见。”

    “做梦都梦不见呢。梦到的都是张牙舞爪的老姑姑,跟冤魂似得,就是梦里都不放过人家。”

    两个女孩的声音渐渐远了,冯莫愁把信塞回袍子里站起身,朝着翠纹轩走去。

    不久翠纹轩便近在眼前,她理了理衣袍,走到门前见过守门的宫人。那宫人靠墙坐在门墩上,远处望去像在小憩。

    “劳烦姐姐,奴婢是掬月轩的宫女,受里头一位姑姑之托献书一封与太后娘娘。还望姐姐行个方便,通传则个。”

    那宫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掬月轩早就烧了,你是阎王派来的吧?”

    冯莫愁听罢一时愕然,掬月轩是曹珠让她说的。她当时便想这地方不曾听过,但曹珠叫她不要多心,她便没再细想。

    这时那宫人伸出手来,倨傲道:“信呢,先给我瞧瞧。”

    “这是密信,不便给姐姐看。奴婢自不能是凭空而来,姐姐只管报掬月轩便是,太后娘娘定会命奴婢觐见的。若是这信里的事体延误了,奴婢不能担着这后果,恐怕姐姐亦不能。”冯莫愁理了理思绪,出言回怼。若是从前,这等看门的小喽啰,她正眼都不瞧一下,可恨今日在此受难。

    那宫人听了又意味深长地将她看了一遍,笑道:“既然你坚持,我去替你传信。”说着走了进去。

    不多时便见宫人走出来,唤冯莫愁一道进去。

    原来这翠纹轩本是永寿宫内的一处院落,乃宣宗皇帝少年登基时为其母贺寿所建。园子很大,周设廊庑,园内又环以湖石假山,中心是一小湖,湖内湖外设戏台楼馆,曲径长桥,芳草杂树,直如一处仙苑。

    冯莫愁同宫人在回廊小径里穿梭,不知过了几个弯弯绕绕,忽听背后窸窣,她转过头,不提防被人一棍子打中,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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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篆香袅袅,在冯莫愁眼前凝滞不散。始时尚是一丝一缕从香炉中飘出,后来竟成了一阵一阵,香气夹杂着腥臭味,江潮般向她涌来,似乎要将她吞没。

    她看到李楶从香雾中走了出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这花落了真是可惜,姑娘要将花扫去何处?”

    冯莫愁手里多了一把扫帚,她斜靠在红墙根,眼前是一片零落的桃花。

    “世子万福。”冯莫愁对李楶躬身见礼,回道,“这么美的落花倒了与秽物混作一处,想想真是可惜。奴婢不知该扫去何处,故在此发愁,还请世子恕奴婢惫懒之罪。”

    “你何以知晓我的身份?”李楶笑问。

    “在宫内,这身装束,这个年纪的贵人,恐怕只有世子们与太子殿下了。”

    “你再细瞧呢。”

    冯莫愁细看那衣袍袖口的银丝暗花,分明是太子的装束。时值国丧,这些花本就是要打落的,如今她对着太子说些惜花之语,简直是不要命了。

    她忙跪下认罪,口称饶恕。

    “快起身,花自有其时令,哪知人世间事?这本是个陋习,先考最是仁善,若是他瞧见,亦定会为落花唏嘘感叹。”李楶边说,边将冯莫愁扶了起来。“我倒知晓个好去处,宫后苑四时亭后那条小溪,通着皇宫外的苍碧海,你收了花撒到溪里吧,水是最清净的。”他说完拿出一方帕子,“用这个包起来。”

    冯莫愁收下手帕,暂且将扫帚放置一旁。

    将要登基的少年君王,容貌俊逸,温文尔雅,她简直挪不开眼。

    “在看什么?”李楶问道。

    “没什么,”冯莫愁忙接过帕子,把头别过去,“多谢殿下赐教,奴婢这便将花瓣收起来。”

    不想这时李楶却蹲下捧起落花,示意她展开帕子,他要与冯莫愁一起收花。

    “我微服行走,便是不想张扬太子身份。不如这样,你唤我五郎吧。你叫什么,是哪个宫里的?”

    那天就是这样,小小宫女与即将登基的圣人有了一面之缘,也成了冯莫愁噩梦的开端。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求各位公公放过奴婢吧,奴婢不过是个宫人罢了…”

    眼前又变成自己被抓入浣衣局的那天,直如晴天霹雳。

    “做的什么梦,梦里这样怕,还不肯醒吗?”

    冯莫愁耳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这声音骨节分明,竹子一样脆生生的,又像江南来京演戏的伶人,在夜里站着便是一夜的月光。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的人。果然是个很好看的人,目似柳叶,眉如远山,风神秀雅,垂首敛目间却不似伶人,竟如莲台上的菩萨。她动了动身子,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

    她是死了吧,好在自己尚不算恶,没有被下放到地府里。

    “总算醒了,别乱动,待我扶你。”那人放下手中所持念珠,坐在床边轻轻将她扶起来,靠坐在靠垫上。

    “这是第几重仙宫?敢问公子是哪位仙尊?”

    那人将她安置好,正要去拿一旁放着的碗,听到她的话笑了起来,道:“多谢姑娘抬爱,可惜我非仙君,姑娘亦尚未超脱凡身,还需在人间历练呢。”他端起碗,示意冯莫愁喝下汤药。冯莫愁抬眼,却看到了他额头所系的抹额。

    传说内侍府的徐臻平素若不戴襆头巾帽,便会在额前勒一道抹额,只因他额前有疤痕。疤痕最初是一个红记,后来宣宗皇帝厌恶,下令砸烂,便留下了疤。徐臻掌权后以此为耻,从不肯露出额头。徐臻还崇信浮屠,爱用奇香,虽年近花甲却容貌姣好如少年。莫非这便是徐臻?

    冯莫愁心内哭笑不得,短短一月,这宫内几尊大人物让她见识个遍,真不知上天是要眷顾她,还是要惩罚她。还有她胸前的伤口,她抬手触碰,没有碰到便撕心裂肺的痛起来。

    “别碰,才有好转,你不仔细些当真要去天宫了。”那人端着药道,“把药喝了吧,都昏迷三日了。昨日大夫还说恐怕救不过来,我想人哪就那么容易死的。果真不出我所料,醒了。”

    “我怎么了?”冯莫愁只嘴唇翕动,尽量不去牵动胸口。

    “被人打昏,在胸口插了一刀。幸亏那人莽撞,刀口偏了没伤到要害,只是出血有些多。”

    冯莫愁伸出手自己端过药碗,忍着痛闷头喝下了药。

    “我可还在宫内?”她问道。

    “这里不是宫内,是我的别宅。”

    冯莫愁顿了顿,随意问道:“你是徐臻吗?”

    那人放下药碗的手一停,挑眉向冯莫愁笑道:“何以这般问?你觉得徐臻会救你?”

    “我不晓得谁会救我,哪有人会顾及我的命呢。”冯莫愁含恨说完,抬眼望着他,“你很像人们口中的徐臻,圣人身边那个公公,想必是你的人。”

    “若我真是徐臻,你不害怕吗?我听说民间若提起徐臻的名字,能止小儿啼哭。况且徐臻还抓过你,将你害至今日这番田地。”

    冯莫愁心内白眼直翻,心道他徐臻说这种话,不怕遭天谴吗?

    “我的胆子早吓破了,要如何害怕,躲到床角抱头痛哭,还是以头抢地乞求饶恕?”她其实心里难过,想挤出几滴眼泪,可皱了皱鼻子,怎么也哭不出来,遂只好作罢,换做干涩的苦笑。

    “你这小姑娘,只是身中一刀罢了,何以把身上的气焰给杀没了。我的人说你与圣人对峙都毫不怯懦,进退有度,怎么眼下像失了魂一样?”

    “内相抬举我了,我与圣人对峙只是反奴婢之道,另辟蹊径以求自保。我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内相若是想命我去办成什么事,恐怕是不能够了。我左右便这一条命,全攥在内相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从未想过杀你。我本是派人去浣衣局将你接出来再问问,谁知掌事说你去了永寿宫。我的人去永寿宫,见到你与圣人攀谈。后来他们又跟踪你到了翠纹轩,翠纹轩的宫人恐怕发觉有人跟着,将他们甩掉了。等再见到你,你已被挪到永寿宫外,昏死在地。”

    “如此说来,不是内相要害我?”

    徐臻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当然,你与我相处久了便知,我并非外头所传扬之阴险歹毒。”

    “呵,真是奇了,不知我到底触犯了哪条天规,谁都要害我。”

    “你不必如此自怨自艾,在此处养伤,我可保你无虞。”徐臻说着重又拿起念珠,坐到床对面的椅子上,他把桌案上的纸向前推了推道,“你原说不认识曹珠,这封字上却为何有曹珠的私印?”

    “曹珠在浣衣局,我是在那与她结识的。内相手眼通天,如何在皇宫中,却连一个失势老宫人都翻不出来?”被逼得无路可逃时,冯莫愁反而愈加肆无忌惮了。

    “她不在浣衣局,”徐臻说完忽然一滞,“你说的曹珠长什么模样?”

    “头发花白,全身上下皱皱巴巴的,像棵旱死的枯树。她给我看过一把折扇,上头有内相的落款。”

    徐臻听罢默不作声,过了半晌冷笑道:“这疯婆子学起易容来了,怪道寻她不得。倒是你,”说着看向冯莫愁,“她说她是曹珠你便信了?她一准是见你好哄骗,才定了你做箭靶子。要我说,她合该说她是太皇太后,你拼死将她救出去,她许你做慈寿殿的管家姑姑,教你一步登天。”

    “你!”冯莫愁想要反驳,奈何一动便牵扯伤口,只好闷声道,“我能如何?我不过是想离开浣衣局。原是内相害得我,如今却在这说风凉话。”

    “底下的人下手没个轻重,我向你陪不是。”徐臻含笑欠欠身子,口中念了一句佛号,手上的念珠跟着动了起来,“接着说罢,曹珠要你去永寿宫做何事?”

    “为了送信,内相也看到了。”

    “只为送信?”徐臻说完从一旁桌上拿起一张纸来递给冯莫愁,“你自家瞧瞧吧,曹珠的信。”

    冯莫愁接过来拿在手里,那分明是一张白纸。

    “用火烤过,用水浸过,什么字都没有。”

    “怎会如此?”冯莫愁翻来覆去将信看了几遍,虽然被水泡皱了,但的确是白纸一张,“曹珠让我亲自将信奉与太后,她说太后看过便会将我从浣衣局调出来。若我拿这张纸去见太后,分明是去送死了。”

    “她没再交代你什么?”

    “她要我报掬月轩,说替掬月轩的姑姑送信。”

    “掬月轩?”徐臻听到这三字面色一沉,挂在脸上的笑也不见了,“你没听过这地方?”

    冯莫愁摇了摇头。

    “也是,你入宫才几岁。”徐臻沉吟罢,起身吩咐道,“好生养伤,侍女随后即到,有事你只吩咐她们便是。”说罢便要离开。

    “内相稍候。”冯莫愁见状,忽而心生一计。既然徐臻只有借由她才能获知曹珠动向,那自己岂不是有了拿捏徐臻的把柄。“内相为何不接着问我?难道我便只晓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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